從益都路到濟南路中間隔了個般陽路,實際距離約為三百余里,快馬一日一夜勉強可達,做為元人所設的山東東西道宣慰司的治所,益都城的堅固程度可想而知,就地理位置而言,也差不多位于山東的中心。請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說 做為元人統治中心的宣尉使司,原本是李璮的帥府,連同后面的宅子,幾乎占據了整個坊市,眼下駐節于此的山東東西道宣尉使撒吉思,并不是蒙古人,而是一個回鶻人,同時他身上還兼著本路的達魯花赤,這種情形是很罕見的,充分說明了元人對他的信任。
此刻,宣尉司大堂上人頭涌動,大大小小的官員擠得滿滿當當,他們召集而來只為了一件事,奉命征集輸往前線的軍糧,不翼而飛了。
這個情況實際上發生在二十多天前,河南駐守徐州的留守官員推說一直沒有收到,而他們這一頭又的的確確是發出去了的,這么一來,官司就不得不打到了大都城,結果各說各辭之下,被監國的太子下了嚴旨訓斥,責成他們立即查找,如果找不到......結果便不言而喻了。
撒吉思有著明顯的回鶻人特征,皮膚要較普通人白上一些,須發卷曲,鼻梁如勾,褐色的眼睛里透著一絲憂慮,旨意就是發給他的,字字句句都飽含著怒意,誰不知道糧乃軍之本,一旦這個結果造成了前線的失利,他再受大汗信任,只怕也難逃丟官去職,或者情況還會更遭。
不能怪他想不通,糧食是陸陸續續發出去的,涉及的路、府、州、縣多達幾十個,路線更是五花八門,怎么可能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這么大的數量,徐州方面會悍然隱匿不報?他同樣不敢相信,那樣做的后果可就不是丟官罷職這么簡單了。
如果徐州確實沒有收到,糧食會去哪里了呢?那可是上萬民夫、數十萬石糧食,堆在一起要占去小半個益都城,就算是路上出了事,為什么連一個回來報信的人都沒有,哪一處劫匪會將事情做得如此干凈?他的眉頭深深地皺成了一團。
“我的人已經盡力了,那些天雪下得沒過了膝蓋,馬蹄子陷進去,就撥不出來,走得比步卒還慢,等到天晴雪化,路上什么痕跡都沒有了,總管,這些你都清楚,他們也不能不講道理吧。”一個蒙古人操著一口拗口的漢話,向他抱怨。
“野速答爾,你和我說沒有用,如果你能說服太子殿下,我可以讓你跑一趟大都城,你說說看,敢不敢去?”他不過瞥了一眼,就將對方說得啞口無言,真去了大都城,只怕一頓鞭子跑不掉,可是如果只是鞭子,那真是要謝天謝地。
“那些民夫呢?一個都沒有回來。”這同樣是一個說不通的地方,民夫都是強征來的,他們不愿意去送死,至少也應該跑回來才對。
被他問到的是山東各地的主官,有漢人也有蒙古人,這幫人顯然早就已經進行了查探,聞言都是搖搖頭,事情變得更加蹊蹺了,撒吉思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一種即將有大事發生的不安,一如十多年前的李璮之亂那樣,搞不好就會蔓延整個山東,這個結果讓他陡然一驚,人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在這里爭吵沒有用,要動起來,野速答爾,現在你的人能跑得動了嗎?”
“當然,我的總管,可是我只有三千人,事情沒有任何頭緒,你說說看,我應該朝哪個方向跑?”野速答爾是這支為數三千的探馬赤軍統領,也是他手頭上唯一的快速機動力量,這股力量要震攝如此廣大的一片區域,任是誰的心里都會沒有底。
可是現在情況已經然如此了,哪怕做做樣子,也不能呆著不動,否則萬一出了事,他拿什么去向大都城交待?撒吉思的目光掃過堂上的眾人,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堅決一些。
“這么多的糧食,如果還在山東境內,一定只會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它是在徐州附近消失的,平地藏不住,只可能在山里,附近的州縣,馬上派出衙役,配合騎兵搜索,曉諭當地的百姓,舉報者有重賞,隱匿不報的,同罪論處,本官就不信了,它還飛到天上去。”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是實際情況卻未必,山東境內多山,山賊盜匪更多如牛毛,三千人撒下去,連個水花都不一定能濺得起來,看總管這意思,是不打算動用步卒了,那也就意味著事情會拖得很久,可是前線也好,大都城也好,會給他們這個時間嗎?到時候責任壓下來,他們這些下面的官員,只怕就是那只又大又黑的鍋了。
撒吉思了解他們的心思,可是他有他的憂慮,這件事件透著一絲詭異,讓他不得不加倍小心,怪只怪山東境的兵馬太少了,偌大一個益都城,一共才只有一萬人馬,除開野速答爾所領的三千探馬赤軍,還有七千多河北調來的漢軍,他可不想把這僅有的一點兵力全都派出去,到時候真的出事了,拿什么來守住這座益都城?
就在他們為之傷腦筋的時候,一只為數多達兩萬五千人的隊伍正沿著沂水而上,從表面來看,這只隊伍是典型的北地漢軍裝束,打出的旗號也是某某路行軍萬戶,只是讓周邊百姓不解的是,這分明就是幾個月前出山東的那支兵馬,人人都說得一口標準的本地話,如何他們又回來了?
說是班師嘛,不太像,隊伍里頭的軍士們個個都扳著一張臉,像是欠了他們百十吊錢似的。說是敗逃嘛,也不太像,畢竟整齊的軍容是裝不出來的,就在這樣的疑惑當中,這支大軍穿過了沂水縣城,離著益都城越來越近了。
這么大的陣仗,就是個瞎子,聽也能聽得出來了,早在他們出現在沂水縣城境內時,當地的守官就將消息傳回了益都城,撒吉思接到呈報,第一個感覺就是出事了,因為事情極為不尋常,謹重起見,他馬上就派了信使前去軍中,消息回來的很快,結果卻讓他啼笑皆非。
“他們的確是原山東駐軍,奉了唆都左丞之命,前來山東運糧的,軍中快要斷糧了,再不送上去,只恐會有不測之禍。”最后一句話,是唆都信中的原話,聽在撒吉思的耳朵里,卻是別有一番味道,這是打算要將戰敗的責任往外推了么?
使者帶回來了唆都所簽發的面命令,撒吉思將它將交與屬吏,查驗出來的結果是形制、印鑒都對,只是字跡卻不是本人親筆,這個倒是好理解,這類的軍令,寫者必是軍中幕僚,唆都的做法于理不合,卻是唯一的途徑,因為他不可能通過河南調糧,且不說那里還有沒有,就是有也要供應多達五十萬以上的人馬,哪還有他的份。
“可知領軍的是誰?”撒吉思放下文,隨口問了一句。
“膠密等處行軍萬戶毛璋。”使者的話讓他一愣,此人原是李璮舊部,濟南之戰因為開城有功,沒有被追究叛亂的責任,反而升上了萬戶,他的手下倒有一多半都是那支反亂軍的一部,這一次原本就存著消耗的心思,唆都不是不知道,可是為什么還是將他派回來了。
這個人的到來讓他僅存的一點心思也沒了蹤影,不必說全軍都是本地人,運糧是其一,減少軍中消耗才是主要的,這充分說明了一點,前線的確已經快斷糧了,
可是撒吉思同樣為難,山東的糧食經過幾次征發,已經處于危險的邊緣,府庫早已經空了,就連儲備用于賑濟的常平倉等處,都在迅速地縮減著,這就是危險的定義,它意味著,一旦出現什么天災,將無糧可撥。
然而軍糧又是不得不調的,且不說唆都本身就占著理,事情鬧到大汗那里,地方的責任幾乎是板上釘釘,就是大都也不可能占在他們這邊,在中平章阿合馬的倡議下,山東各地都充斥著多由色目人擔當的所謂‘清察使’,借著征糧的名義大肆斂財,搞得民怨沸騰,眼下已經顧不上了。
不得已,撒吉思一面會同境內的主官商議籌糧之策,一面安排人手準備那支隊伍的駐地,這么大的數目當然只能在城外,好在剛剛走了三千騎軍,地方倒是現成的。
等到他們收拾妥當,那支隊伍也出現在了視野里,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前鋒已經進駐了營中,后面還在源源不斷地開過來,有那么一瞬間,撒吉思都以為不止兩萬五千人,不過想一想他們擔負的使命,也就釋然了,畢竟這樣一來,省了多少民夫,再要征發一回,來年開春可就沒有人種田了。
“一俟他們休整完畢,去叫毛璋進城來見我。”看了一會兒,撒吉思便沒了興致,走下城頭的時候,他朝屬吏吩咐了一聲,既然都來了,怎么也要見一見的,順便了解一下戰事的進展,總不能老是指望從遙遠山東運糧吧,那樣做倒有一小半都消耗在路上,不值得。
為這支隊伍設立的大營就在城東的方向,緊挨著他們的是城里的七千河北漢軍駐地,不過從規模上看,似乎差距還要更大一些,兩支軍隊之間沒有交情,對于對方的到來,都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
行軍萬戶毛璋被一群將校簇擁著走入大營,為他所設的大帳早已經搭好,門口立著他的親兵,表情嚴肅無比,就是看到他的到來,都不帶任何表情,更不曾行禮,而他似乎見怪不怪了,一走入帳中,那張死扳的臉就耷拉了下來。
“讓某做的事,已經做完了,下面還有什么吩咐,一并說出來吧。”表情也就罷了,他說出來的話,卻根本不像是一軍統帥,反而像個階下囚。
一個千戶模樣的漢軍將校毫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對于這位上官沒有一點尊重的意思:“如此甚好,毛老哥,你要早這么識時務,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你......”毛璋強忍著胸中的怒火,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你與你們不同,家眷俱在城中,一旦事情敗露,就是滅門之禍,如今不做也做了,只盼齊老弟手下留情,給毛某存下一絲血脈,九泉之下當感激不盡。”
“這事么,某等說了可不算,不過如果真的那一步,兄弟們自會小心,不會傷了嫂夫人和令郎的性命。”
在毛璋聽來,他的話與其說是寬慰,更像威脅多一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毛璋的胸口起伏不定,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帳外響起。
“稟萬戶,有客到。”帳中的眾人大都面露喜色,只有他面帶愕然。
帳門被人掀開了,幾個同樣漢軍打扮的身影走了進來,為首之人身材不高、體態玲瓏、模樣更是俊俏無比,除了毛璋,周圍的將校們齊齊轉身迎了出去。
“雉姐兒!”
“辛苦弟兄們了。”這些人全都是劉禹手下的探子所扮,自然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只有毛璋和幾個千戶還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沒想到他們的貴客,居然是個小娘子。
“這位一定是齊指揮吧,幸會。”雉奴一早就習慣了這種眼光,她同探子們打了個招呼,便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笑著同他們說道。
“下官忠武左廂都指揮使齊寶柱,見過小娘子。”為首的千戶不敢怠慢,抱拳向她行了一個軍禮,竟然是將她當成了上司一般,身后幾個也有樣學樣,反而把毛璋一人撇在了那里。
顯然,雉奴沒料到對方會如此,一時間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抬抬手:“齊大哥,諸位不必多禮,我擔不起。”
“小娘子如何擔不起,臨行前,李相公和劉撫帥再三叮囑過了,此行以你為尊,事必之后,你便是京東兩路宣撫使,我等到時還要在你的麾下聽令,望娘子照應一二。”
雉奴一下子呆住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禹哥兒會為她爭取到這一步,官兒什么的并沒有放在她的心上,那片愛重的拳拳之心才是最讓她在意的,愣了一會兒,眼睛里已是充滿了笑意。
“旁的事以后再說,倒是有一件禮物,請齊大哥務必收下。”這么一說,倒是讓齊寶柱愣住了。
雉奴將手一揮,后面的幾個軍士抬了一個大木頭箱子進來,看樣子份量還不輕,他們將箱子放到齊寶柱的身前,后者疑惑地將箱子打開,里面赫然曲著一個人,全身上下綁得牢牢實實,嘴里塞了布條,眼睛陡然見光,一下子就瞇得睜不開了,不過從露出來的面相一看就知道不是漢人,而是在山東境內頗有威勢的色目人。
“此人姓哈密,名字什么的忘了,我等攻下沂州時,他正打算跑出城去,不過長成這付模樣,哪里逃得過百姓的眼睛......”
聽她一說,齊寶柱頓時明白了這份禮物是什么,他帶著感激的神情再次致了一禮,這一回顯然要真心得多:“這份大禮,齊某就收下了,多謝小娘子。”
說罷,卻沒有什么動作,只是將那個箱子又給蓋上了,見眾人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又多解釋了一句:“此賊就這么一刀剁了,太便宜,某打算慢慢來。”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聽得眾人心里頓時就是一寒,等到箱子被人給抬出去,雉奴從齊寶柱等人的身邊走過去,盯著毛璋上下看了看,后者被她的一雙大眼睛盯得毛骨悚然,幾乎以為自己會和箱中那人一個下場。
“你便是毛璋?”等他點點頭,雉奴接著說道:“有一位故人,不知你可還識得?”
“誰?”
“就是老夫。”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帳中響起,從她帶來的人當中走出一個老者,腳步緩慢地向毛璋走過來,后者盯著來人的面孔,越看越是心驚,臉上一下子就變了顏色。
“你,你是鄭......”
“不錯,老夫鄭德衍,毛老二,你這廝,當初投了韃子,害得小主人命喪濟南城,可曾想過,還有今天?”
“果然是你。”被他一口喝出,毛璋的臉色頓時慘白一片:“濟南城,我等足足守了四個月,糧食吃完了,就去吃野草、鼠蟻、樹皮,都沒了,就去吃死人,可是宋人的援軍卻被擋在了徐州,弟兄們還要堅持,李帥沒了心志,打不過也逃不了,我等又能怎么辦,好幾萬將士啊,就剩了這點子人,你說得沒錯,城門是我等打開的,李帥也是我等害死的,你要為他報仇,動手吧,能死在你的手里,毛某不屈。”
鄭德衍上前幾步,卻沒有動手的意思,他心有余悸地搖搖頭:“要殺你,楚州城下就做了,如今有一個機會,可為李帥和死在濟南城里的弟兄們報仇,你敢去嗎?”
“毛某只當自己死了,有何不敢。”毛璋沒想到他會放過自己,毫不猶豫地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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