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劉禹之所以將目標定在徐州,不光因為這里是唆都所的物資轉運樞鈕,最重要的是這里離著京東不過一步之遙,在大宋原本的區劃中,徐州本就在京東西路的轄下,自留城鎮沿南清河北上,便是元人所設的濟寧府,可以中書省的大門,已經敞開了。
當然,對于李庭芝和張世杰而言,進軍山東直搗大都,依然是無法想像的事,能夠拿下汴梁恢復中原故地,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原因很簡單,后勤是主要的因素,其次就是人心,這一路進軍雖然非常順利,但那是由于河南本就空虛無比,要百姓特別是鄉紳們會心向大宋?只怕連他們自己都不會信。
遠的不,端平元年的那次行動,宋人甚至收復了包括汴梁在內的三京,可最終的結果不僅沒有守住一寸土地,反而將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近十萬精銳,盡數喪失在了早已荒蕪的中原大地上,如果不是當時還有孟珙、余階這樣的宿將,四十年前大宋可能就已經不存在了。
可那里畢竟是國都,在經過了四十多年的休養生息之后,河南再度成為元人最為重要的糧食產區,否則根本就支撐不起如此大的一場戰事,之后應該怎么做,劉禹不是神仙,哪里能料到那么遠,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幫助李張二人鞏固徐州一線,那就是在京東掀起一場風暴。
他相信,京東,這片比鄰元人統治核心的廣大地區,有如一只龐大巨獸的柔軟腹部,無論是何種程度的打擊,都將讓它痛入骨髓。
在中統年間的李璮之亂發生后,為了進一步加強對于這塊變亂反復之地的統治,除了將原山東各路進一步細分之外,元人還在其之上專設了山東東西道宣慰司,經過十余年的高壓統治,至少從表面上,抑制住了轄境內盜匪叢生的混亂局面,饒是如此,由于這里有著諸多的變亂因子,即使是舉傾國之兵南下,元人也不敢絲毫放松對于這里的警惕,無論是益都、濟南都有著為數不少于萬人的駐軍,而且全都不是本地人。
八百里沂蒙山,差不多就是中書省和河南省的分界線,這里山高林密,在后世是有名的革命老區,素有三十六峰、七十二崮之稱,其中最為出名的,莫過于解放戰爭中國民黨整編第七十四師的覆滅之地孟良崮。
七百多年前,這里同樣是綠林好漢的聚集地,各路響馬、盜匪、山賊數不勝數,無論這片土地上的主人從宋變成金再到元,都拿他們沒有多少辦法,而到了亂世,就更是如此了。
抱犢崮位于蒙山深處,如果沒有熟識的山里人引路,想要找到都十分不容易,可是在德祐二年正月的某一天,原本寂靜的山林突然間熱鬧了起來,一波又一波的人流不斷地從山外被接進來,擠滿了山腰間一個不大的寨子。
寨門口,幾個搭著布襖,身披夾衣,頭上裹著包布的漢子,沿著彎彎曲曲的石階路,轉了幾圈之后,前面豁然開朗,一道嚴密無比的寨門突現眼前,此時寨門大開,門口站著幾個人,為首的看上去頗有年紀,不過身子骨依然硬朗,寒冷時分,居然只穿了件單衣。
“鄭老爺子,怎得你老在此親迎,某等哪里當得起。”幾個漢子趕緊快步上前,爭相同他見禮。
“當家的笑了,遠來是客,能來就是賣老夫一個面子,多走幾步路,有什么打緊的,快里面請。”
鄭德衍抱拳回了個禮,一伸手將來人朝里邊讓,進去不遠就能聽到很大的喧鬧聲,在一個天然石洞隔成的大廳中,無數這種打扮的漢子正在推杯換盞,酒令、大笑、甚至是謾罵之聲不絕于耳。
只是讓人奇怪的是,位于大廳正當中的一張虎皮坐椅,卻是空著,這些外表粗豪的漢子們,雖然表面上言笑不忌,實則都在暗暗打聽,通過各種方式交換消息,畢竟這種類型的聚會,絕不是為了吃喝來的。
“鄭老頭消聲隱跡多年,某還當他已經死了,怎的突然來這么一出?”
“可不是,如今元人當道,各路關卡守得鐵桶一般,眼看著山里頭都要斷糧了,這里倒是有酒有肉,好不快活。”
“李麻子你就知道吃,啥時候腦袋掉了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個俅?”
“聽了嗎,最近山東境內許多糧隊被劫,元人正四處搜尋,你們是不是”話的人神神秘秘,拿著手里的粗陶大碗,里面的酒液透著混濁,聞著就是一股子糧食的味道。
“你是,這些勾當都是鄭老頭的首尾?”
“俺可沒這么,管他是誰,敢在元人頭上動土,老子就一個字服。”
“話倒是沒錯,可為什么帖子上寫得是‘紅娘子’呢?這又是啥來路。”沒有人回答他,因為大廳里的過道上,方才進寨的幾個漢子,正在鄭德衍的帶領下,穿堂而過,立時又引起了一股喧嘩。
“俺的娘唉,那不是瑯玡山的陳二桿子?他居然親自來了。”有認識的人一口就叫出了對方的來路,為首的漢子也不矯情,一邊走一邊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找了個空位坐下,然后又是一通你來我往。
這樣的場景直到持續到一隊身穿裘衣,頭戴氈帽的男子步入大廳,他們旁若無人地徑直來到大廳里最為靠前的一張空桌子上,幾個人脫下帽子,頓時露出了本來面目,這里頭竟然沒有一個束發的。
胡人!這些人的到來讓大廳上出現了短暫的安靜,雖然大伙都是混道上的,可是多少都有些樸素的民族主義思想,他們之所以嘯聚山林,并不是活不下去了,多數還是由于官府包括了蒙古人的欺壓,眼見著來了一幫異族人,頓時就有些冷場了。
不過負責接待和主持的鄭德衍似乎并不在意,仍是一臉笑意地迎接著趕來的好漢們,直到大廳里坐無虛席,眾人也喝過了好幾輪,才命人起了松油火把,大伙這才發現,外面的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
“鄭老爺子,把大伙們叫來,是個什么章程啊,若只是吃吃喝喝,我等在此就討個便宜,多饒上幾日,如何?”
“貴客臨門,老夫求之不得,不過你這肚皮,寨只怕容不下,李大當家稍安勿燥,有什么章程,須得我家主人到場方能,老夫一個大半截身入了土的人,如何能越殂代皰?”
這句話,頓時在大廳里又掀起了一陣議論,綠林里誰不知道這位老爺子當年起兵的經歷,他的老主人還曾經是這片土地上一不二的人物,可惜為元人所忌,死于十多年前的一場禍事,如今都過了這么久,哪里又來了一個主人?
不過見他一付笑而不語的表情,倒是沒有人再追問下去,無論之后會發生什么,都沒有眼下有酒喝有肉吃來得重要,不過這一回,所有人都有了心事,無不是放低了聲音,再沒有了之前的喧鬧。
“大當家回寨嘍!”好在沒有讓他們等太久,隨著一聲聲洪亮的嗓音,從山腳下次第響起,眾人都知道這是正主兒到了。
片刻之后,一團紅影夾著冷風卷入了大廳,來人的步子極快,等到廳上的群豪放下碗,想要一看究竟時,人已經到了虎座下,從背影看身材不算高,在這些北方漢子當中甚至稱得上有些矮,他將一個布包裹扔給了鄭德衍,手上忽的一揚,身形隨著背后的披風轉了半個圈,整個人的正面才出現在眾人的眼中。
這一瞧,頓時讓所有人都看直了眼,只見來人身著一襲紅襖,明光锃亮的山文鎧被一條皮帶收緊,束出一個纖細的腰形,猩紅色的披風交于胸前系成英雄結,一頭烏黑的頭發扎成了髻子,清麗絕倫的精致面容散發著不屬于凡世的光芒,嬌俏的嘴角輕輕揚起,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讓這些漢子們個個心跳不已。
而那對顧盼生輝的大眼睛,就像會話一般,在大廳上眾人的身上掃過,甚至無人敢與之對視,等到一個悅耳動聽的聲音響起來時,眾人這才醒覺,來人居然是個女子。
“諸位英雄能撥冗而至,在下不勝榮幸,在此與大伙見個禮,某姓金,人送名號‘紅娘子’的便是。”
明明是一個嬌滴滴的娘子,偏做一身戎裝打扮,這種例子并非沒有過,十多年前的紅襖軍大起之時,就有一位這樣的巾幗,而在座的這些綠林,其中就不乏當年參與其事之人,只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今日又能得見一位,大廳上人人都為她的風采震得啞口無言,一時間無人答話。
“讓諸位久候,都是某之過,按規矩,當自罰一杯。”
罷,從一個手下端來的盤子里拿出一個粗陶大碗,就這么‘咕咕嚕嚕’地仰頭倒下去,不到片刻功夫,滿滿的一碗就被她喝得滴酒不剩。
雉奴毫不在意地將空碗放到盤子上,二話不又拿起一碗:“這一碗,某敬諸位英雄,不畏艱險,與韃子周旋了這許久。”
第二碗酒,依然是一滴不剩地倒入了嘴中,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又拿起了第三碗:“這第三碗,是多謝諸位風冒雪,赴今日之會。”
三碗入喉,她將碗倒置于手,展示給眾人,臉上的紅暈,讓她整個人如同一束跳動的火焰,這份豪氣頓時折服了所有人的心,就連一旁鄭老爺子,也頻頻頜首。
“好!”也不知道是哪個先反應過來,帶頭喝了一聲采,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群起鼓噪。
要知道,這種糧食釀出來的酒,絕非尋常果酒可言,就是一個男子連干三碗也是很不容易的,更何況是如此俏麗的娘子,綠林中人最吃的就是這一套,在他們心目中,大概也只有眼前這個火焰一般明艷動人的身影,才當得起‘紅娘子’這個稱號。
“諸位心里一定在想,這一趟所為何來?不瞞大伙,在下之所以遲來,實是因為一樁買賣。”
雉奴的話一下子將眾人的胃口吊了起來,對于他們這些占山為王、打家劫舍的盜匪來,所謂的‘買賣’指的是什么,當然心知肚明。
“什么樣的買賣,當家可否個明白。”酒肉再好,也比不過實實在在的生意,在元人的高壓之下,他們當中許多人已經很久沒有開過張了,否則一張帖子,又怎么會招得來。
“大買賣。”雉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將腦子里的那股子眩暈感壓了下去:“前些日子,元人在山東諸路到處征夫、征糧,大伙都知道吧,這些人和糧送往哪里,大伙也清楚吧。”
“聽當家的意思,那些糧食被劫,都是你們做的?”糧食是什么?那是比金銀還要穩當的硬通貨,元人所征的可是軍糧,數目自是不了,這樣的買賣用‘大’來形容,都嫌輕了,根本就是虎口奪食。
“這個么,諸位喝的這酒里頭,就有它們的一份子。”
見她毫不停頓地坦然承認,眾人頓時明白了,可明白歸明白,元人丟了這么大一宗糧食,又怎么可能無動于衷,接下來只怕就是大軍入山了,在這種情形,公然招集他們前來,為的是什么還用得著嘛。
“怕了?”雉奴當然知道他們的心里在想什么,目光里的那種輕視絲毫不加掩飾。
“當家的叫我等前來,倒底是個什么章程,不妨直言吧。”
“我過了,一樁大買賣,可不是指的這些糧食。”她旁若無人地順著過道慢慢向前走:“元人在山東有多少兵馬,諸位心里都有數,若是真的有一天打來了,就算咱們合兵一塊兒,也是不成的。”
“不過如今,他們只怕是自顧不暇,卻是我等的好機會,就要看諸位英雄,是不是有膽子做一做這筆買賣了。”
“此話怎講?”
“元人的大軍幾個月前就已經南下,如今全都陷于大宋的境內,因此他們才會在山東各處征發糧食,可如今糧食丟了,前方的大軍還有力氣打仗么?”
元人征討宋人,在廳上這些人心目中,是與他們無關的一件事,不過既然被她起了,肯定會有一番道理,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身影慢慢移動著,從廳前到洞口,又轉身折返回來。
“就在一個月前,元人在淮水邊上吃了一個大敗仗,連他們的統帥都被捉了,宋人趁勢進軍,勢如破竹,前天得到的消息,他們已經攻占了徐州,你們,這是不是一個好機會?”
“真的?”這個消息讓一干人等面面相覷,印象中那是一個屢戰屢敗的國家,只怕就連他們這些烏合之眾都打不過,一時間,哪里肯信。
“真不真的,我了不算,徐州遠了些,海州就在左近,諸位若是有暇,不妨自己派人去看看,那里也已經望風而降了。”
這一下,眾人倒是信了幾成,因為的確如雉奴所,海州離著他們所在的沂州,不過一日的路程,如果那里都已經成為了宋地,至少這個勝利的成色,就無須懷疑了。
“但不知當家的打算怎么做?”一個漢子朝他拱拱手。
“是咱們應該怎么做。”雉奴糾正了他的法:“元人現在還不知道消息,依我的意思,諸位回去之后,大可聯絡四下,伺機而動,咱們總不能當一輩子山賊,只要能瞅準機會,拿下一兩個州縣,自立也好,歸順也罷,都是一件莫大的功勞,這樣的買賣,是不是更有意思?”
廳上再一次出現了沉默,要沒有一想法是不可能的,畢竟打家劫舍來得再好,也不如一座城池的收益大,可是一想到元人勢力,這些習慣了躲躲藏藏的山賊,心里就會打鼓,他們倒底不是經制之師,真得亮出了桿子,萬一無人響應,豈不是送食入虎口。
“今日之會,就是想讓大伙立下盟誓,約定一個舉義的日子,如有違誓,群雄畢討,天地不容,相信諸位都是豪杰,不會甘于在韃子的眼皮子底下,俯首為奴吧。”
這些人來自于各處,幾乎遍布山東全路,在劉禹的計劃里,并不指望他們能打出多大的戰果,只要能攪得地方不寧、元人疲于奔命就足夠了,他們最大的本事,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能存活下來的,無一不是精于此道,否則雉奴何必花這么多口舌,這原本是她最不擅長的。
雉奴的分析有理有據,如果一切都如她所,這還真是一個不錯的機會,元人在山東的駐軍,主要都集中在益都、濟南等地,大部分地方實際上很空虛,這一,做為地頭蛇的他們,自然是心知肚明,如果真的能夠一同舉事,就憑那幾萬人馬,都不一定應付得過來。
為了解除他們的猶豫,雉奴又給他們加上了一道保險:“既然事情因我而起,便在此先領幾處,益都、濟南兩城歸我,諸位可有異議?”
“當家的仁義,我等豈有不愿的。”一看到唯一的硬骨頭都沒了,眾人立刻蠢蠢欲動起來,有便宜不撿的,也不會去當山賊了。
“就依當家的所言,大伙立下盟誓,相約一同舉兵。”
“他娘的,可算等到這一天了。”
鄭老爺子看著那個俏然挺立的身影,心中感慨萬千,原本他還打算萬一不通,自己能賣上一把老面子,如今看來,這個只有十五歲的女孩,成長的速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