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有著超越時代的黑科技,聯系上李十一所部也頗費了些周折,這還要多虧海上的姜寧幫忙,他們在中間充當了一個中繼的功能,才能將劉禹的命令轉達過去。
在薊州境內越過了燕山山脈,李十一和他的手下就進入了上都路,他們原本的打算是渡過灤河之后折向下行,爭取盡早地趕到海邊。可是收到了劉禹新的命令,自然就要重新計劃一下了,讓李十一傷腦筋的是,自己同那邊素無來往,貿然前往只怕和脫不花的下場沒有兩樣,被他們當做奸細解往大都城。
兀魯思汗乃顏的封地大致在后世的松花江、嫩江一直到黑龍江流域之間的地區,作為整個華夏數得上的優質農田保護區,肥沃的土地呈現出一種黑紅色,那是養份極渡過剩的征兆,可惜的是他們的主人是游牧民族,對于沒有牧草的土地沒有任何興趣。
因此,歷代汗王都著意向周邊擴張,到了乃顏這一代,幾乎將勢力伸展到了鴨綠江邊,可以想見那是多少大的一片區域。然而再大的地盤沒有人也是無用,忽必烈這一招釜底抽革薪就打中了其人的要害,成百上千的女真部落被抽調一空,縱然心中有些異樣也是無可奈何,光憑部落中的蒙古人,怎么可能是大都城中那位主人的對手?
除去人力之外,物力上也沒有給他們留下多少,不但讓他們自備戰馬、給養、就連不多的武器都沒放過,如果不是這樣,那個部落中的頭人色愣格又怎么會對著幾把刀斧趨之若騖。
“丁,你是想讓我們站在兀魯思汗那一邊,可是部落中的孩子們都在薛禪汗的麾下,如果讓他知道了,也許這些孩子就回不來了。”色愣格按住老丁的胳膊,接著說道:“不,我們是朋友,朋友之前就應該說真話,我不是向你提要求,而是實在做不到。”
其實對于李十一的指令,老丁也無法理解,就憑這山中的老弱婦孺,怎么可能讓他們心甘情愿站到忽必烈的對立面上去,這一個月以來他帶著人幾乎走遍了山中的每一個部落,得到的結果大同小異。
“色愣格,我沒有想讓你背叛誰或是投靠誰,只是想送給你一份禮物,不論兀魯思汗和薛禪汗之間誰能勝出,在這一片山林里,他們都離不開你的支持,既然是這樣,你為什么不多留一條退路呢?”
“可是現在的情況,我倒寧可某一方被消滅,那樣還能少交一份貢物。”色愣格搖搖頭,如果讓他選擇,表面上看怎么也是大都城里的那位更強大些,
“那你就更應該聽我的,因為我的主人不會坐視他被消滅。”老丁有些意外,自己的角色轉換之快,這同之前為丁家行商做買賣相比,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他居然在挑起兩個強大勢力之前的爭斗,事后回想起來兀自吃驚不已。
“好吧,說說你的打算。”色愣格看上去像是被他纏得沒有辦法了。
“讓你的人走一趟失剌斡耳朵,警告他大汗可能會對他不利,此行只怕有失。”如果只是遣人傳個話,色愣格倒是沒多想,正準備點點頭答應下來,一個聲音突然從外面響起。
“不是可能,告訴他薛禪汗已經動手了,使者的身后就是征討的大軍,他必須親自去兀魯思汗的駐地,說服他們做好準備,千萬不能前往,那樣就會中圈套。”
李十一的聲音與他的腳步同樣快,話音落下的時候,人已經走到了他們的面前,一身的灰塵和不修邊幅,看著就是晝夜兼道而行趕來的。老丁將他的話翻譯過去,色愣格被這個漢人的話驚得呆住了,如果真的是那樣,自己去又有什么意義?
他的想法并沒有錯,就在李十一抵達山林的同時,遠在松嫩平原的斡赤斤兀魯思汗駐地,忽必烈的使者剛剛走出了乃顏的大帳,而他帶來的消息,則讓帳中一干人等面面相覷。
實際上,歷史上一直到至元二十年,從表面上來看,遼東的局勢都顯得波瀾不興,以乃顏為首的東道諸王雖然暗地里在擴張著自己的勢力,可是要說他們會起兵作反?只怕這些人自己都不會信。
原因很簡單,這里離著大都城,離著蒙古故地都太近了,近到他們只要有什么風吹草動,大都城幾天后就會做出反應,就比如眼下使者所說的領土爭端,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當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引得大汗親自相召,讓他們上大都去辯出個輸贏來。
“不過是低賤的高麗人,也想同我們理論,依我說干脆不理他們,忽必烈難道會站在他們一邊?”
乃顏的封地位于遼東的側上方,占據著兩河流域水草最豐盛的一大片地區,這也是他作為東道諸宗王之長的底氣,因此大多數時候他的大帳就是諸王的議事中心,聽到這句話,一個身著華麗服飾的中年男子緊了緊身上的長袍,站起身。
“有什么不可能,他們不是光是高麗人,那邊還是他的女婿,你搶了忽都魯堅迷失的嫁妝,忽必烈不找你算帳,察必也會同你拼命。”
男子的話讓大帳中的諸王都笑了起來,鴨綠江以南直到高麗人的王京,這些土地都是元人征討高麗時從他們手里奪來的,高麗人臣服之后也沒有還回去,轉而成為了遼東的一部分,在忽必烈嫁女入高麗時,就有人戲稱這些土地是他女兒的嫁妝,而實際上高麗人對此也是耿耿于懷的,一直在暗地里向那邊擴張這才會造成雙方的沖突。
“忽必烈的女兒比他的牧群還多,少上一兩個有什么打緊,我們才是家族的一份子。”
“可你不要忘了,我們只是旁系,不是成吉思汗的血脈。”
“十多年前他同阿里不哥爭位,如果不是我們的支持他能有今天嗎?”
“如果他還記得十多年前的恩情,就不會召我們去大都對質了。”
聽著這些紛紛攘攘的爭吵,男子卻恍若未聞,在大帳中不停地踱著步子,他心中所想的并不是這些流于表面的猜測,直覺告訴他,忽必烈的這次相召恐怕不是那么簡單。
遼東現在還有什么?幾乎所有的部落都被抽調一空,山林中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女人,這種明顯的防備姿態不就是為了應付帳里的這些人么?忽必烈要這么多兵馬,倒底是要西進去討伐那個頑強的海都,還是南下去征服廣大的漢人,他并不關心,自己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才是最緊要的。
在利益面前,血脈是可笑的,只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才是這世上的立足根本,東道諸宗王抱成團強大起來,就是忽必烈也會有所忌憚,到時候誰還會在乎他們是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對于那個蒙古大汗的位子,他們現在只能施加側面的影響,冷眼旁觀著這些所謂的正統們你爭我奪自相殘殺,可誰知道哪一天,好運會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畢竟草原上講究的是強者為尊,他們也是黃金家族中的一員,憑什么就不能想一想呢。
“乃顏,你是怎么想的,真打算去嗎?”
男子的心思被人出口打斷了,他轉頭一看,是同為成吉思汗弟系的后王哈丹禿魯干,在諸王中他的心思最是不加掩飾,幾乎是裸地表現出了不臣之心。
“都靜一靜。”乃顏伸出雙手按了按,帳中的人都停下了爭論,看著當中的他。
“不管我們怎么想,名義上,他是我們的宗王,有著正當的理由相召,這一趟是一定要去的。”開口第一句話就差點讓帳中再次鼓噪起來,乃顏壓壓手示意他們聽自己把話說完。
“現在忽必烈就像個巨人,比遼東的大樹還要高,而我們加起來,就像我的烏日娜一樣弱小,你們覺得她能打得過一個站在半空中的巨人嗎?”
乃顏的這個比喻讓諸人沉默了,他們清楚地知道,二者之前的差距只怕比十歲的小女孩和參天巨人還要大,忽必烈就像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一樣,一旦壓下來,誰都無法幸免。
誰都知道,眼下這個巨人的目光還不在他們身上,但是私底下的這些小動作不可能瞞過他設在遼東的那些宣尉司、監察道的耳目,等到所有的外患都被除去,近在咫尺的遼東還會那么平靜嗎?
其實乃顏最擔心的,不是失去一兩塊莽莽大山或者森林,而是這樣下去,忽必烈很有可能會采取進一步的措施,比如說如同別處一樣設立行省,將這廣袤的土地納入正式的行政區劃,那才是致命的,而據他所知就有過這樣的傳聞。
傳聞自然不會是空穴來風,忽必烈沒有即行的原因也很明顯,還不到時候,因此他的確想去大都看一看,這種傳聞的真實性倒底會有多高,而此行的危險?他沒有放在心上,要知道目前自己還是鐵桿支持大都的勢力之長,忽必烈瘋了才會對他下手。
這就是信息的不對等帶來的后果,因為消息的滯后,他根本不知道西北發生的一切,不知道海都遣人前來,不知道撒蠻針對他們制定了一個一石二鳥的計劃,不知道劉禹的行事無意將事情栽到了他的身上,這一切用后世的一個網絡用詞來形容,就是“躺著也中槍”。
“我去跑上一趟,不過事先說清楚,如果同高麗人扯到了土地的事情,有些地方該退讓的還是要退讓,我談回來的結果你們必須要承認,否則就跟我一塊去。”
接下來,乃顏的話讓帳中諸王愣住了,他們說了半天不過就是不想跑這一趟,誰知道他會提出自己去,這一刻做為東道諸王名義上的宗長,乃顏的大度讓所有人折服了,紛紛向他表示出自己的慷慨,開玩笑,什么樣的協議在土地和人口面前能站得住?不過口頭上沒有人會說得這么直白。
“好了好了,我馬上就要起程,你們也都回去吧,我走之后,部落里的孩子和牛羊就要靠你們照應了,如果我回來發現哪怕少了一只,你們每個人都要賠給我十只。”
將這些送出去,乃顏收起來臉上的玩笑,使者明言只能帶一千護衛,這點人為的是確保路上的安全,在大都城下,哪怕就是將全族所有的男子都拉上,也不夠忽必烈塞牙縫地,所以他沒有打算去精挑細選,平時的那些護衛就足夠了。
“阿瓦,你要走了么?”聽到女兒稚嫩的呼聲,乃顏面上一喜,轉身走過去將她抱起,十歲的小女孩已經有了一些少女的味道,再過一些時候,就要談婚論嫁了。
“我要去一趟大都城,等回來的時候,一定為我的烏日娜帶上一些好玩的東西,說說看你想要什么。”
“烏日娜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我的阿瓦平安歸來。”
女孩流露出的不舍讓乃顏心頭一軟,將她像小時那樣放到了自己寬闊的肩頭上,在女兒清脆的笑聲中,昂頭走向自己已經集結起來的衛隊,黑色的大旆被他的旗手執在馬上,就像這松嫩流域的土地一樣,堅實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