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陽令的歸屬如何,取決于李秘對左黯的信任度到底有多少。
因為左黯也并沒有隱瞞李秘,除了這枚太平陽令,他還找到了張角和周瑜隱藏起來的太平陰令!
也就是說,如果這枚陽令也交給他,那么左黯就擁有了號令天下群雄的完整太平令!
李秘此時也已經知道了太平令的秘密,這太平令其實就像推背圖一樣,這世間所有的民間組織,無論是教派還是幫會,總能夠從太平令中,找到他們的淵源!
而溯本求源,這是中華民族的固有思想,尤其是民間之人,總想著尋找根源,這也是宗族文化的根本原因。
后世諸如洪門青幫之類的組織,其實都能追溯到他們的前世今生,至于老百姓,總會追溯他們姓氏的來源,會加入到姓氏宗族的大家庭里頭。
人都說哲學有三大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西方人比較注重的是“我是誰”這個問題,因為他們強調自我,追求個人權利與價值,而中國人似乎更在意我從哪里來,所以我們總是在回望老祖宗曾經有多么的輝煌,經常將祖上如何如何掛在嘴邊。
之所以提及這些文化現象,是想說明太平令到底為何能夠號令天下,李秘也將這個問題尋思清楚。
不少玄學之人,會將后世事件與古時預言聯系起來,尤其是推背圖和燒餅歌等,總能夠在這些預言書里找到相應的讖言。
而太平令也是這么一個原理,作為萬印之印,由于設計巧妙,無論是軍隊還是教派幫會,總能夠從太平令之中,找到自己的根源。
明朝中后期,社會矛盾開始加劇,民間勢力不斷崛起,諸如聞香教和青陽教等,幾十個民間勢力都帶著白蓮教的印記,雖然他們獨立創建,打從一開始就有自己的主張,但最終還是會被視為白蓮教的分支。
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道理,連白蓮教都能夠做到這樣,太平令也就更不消說了。
所以,莫看只是兩塊小小的太平令,可它卻凝聚了前人的智慧結晶,將華夏民族的這種思想,琢磨得通透,并善加利用,使得太平令擁有了巨大的價值!
若項穆和石崇圣得以見識,怕是要膜拜起來,因為這簡直就是制器的最高境界,設計與制造太平令的人,智慧該是多么的超凡入圣!
也正因為正視了太平令的價值,李秘就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
太平令到底該如何措置?他是否能信得過左黯,將太平令交給他?
李秘如今是無法從朝堂分身的,他身上的頭銜太多,官職太重,朱翊鈞甚至將京城和宮禁的防務都交到了李秘的手中。
若李秘得了太平令,是如何都瞞不過朱翊鈞,要么將太平令上交,要么他與朱翊鈞之間辛苦建立起來的信任紐帶,會被太平令再度切斷和粉碎。
可左黯畢竟是江湖人,將太平令交給左黯,也就相當于將太平令留在了民間,這就形成了一股對抗朝廷的隱藏力量,而且還是非常巨大的一股力量!
或許左黯不會起義造反,或許現在還暫時不會,但左黯總有死去的一天,太平令留在民間一日,對朝廷便是隱患與威脅。
至于毀去這個太平令,李秘是從來不會去想的。
且不說太平令擁有著如何強大的號召力,單說它本身具有的文化價值,就是不可估量的。
更何況,李秘也希望保留著反對的力量,若沒有了反對的力量,這個國家是不會奮力前行的,無論何朝何代,都需要反對的聲音與力量來鞭策他們砥礪前行。
這是一個讓人感到迷惑卻又震撼的事情,分明只是兩塊印鈐,分明只是死物,不過是材質名貴一點罷了,但它卻因為上面的鐫刻,而充滿了無可匹敵的力量!
說它是華夏文明的巔峰之作,一點也不為過,李秘也終于明白,為何古人要追尋傳國玉璽之類的東西了。
人都說中華民族是個沒有信仰的民族,這種說法實在是大錯特錯,因為我們一直在尋找民族的歸屬,唯有如此,才不會迷失自我。
對宗族文化的認可與傳承,同樣是我們的信仰之一,中國人不是沒有信仰,而是信仰的東西太多罷了。
很多人都認為,中國人沒有其他民族這么爭強斗狠,甚至顯得很懦弱,那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這個民族。
中國擁有著數千年的歷史,但卻沒有出現在世界上擁有著巨大影響力的宗教,道教雖然是本土教派,但影響力卻不及三大宗教。
所以很多人都誤以為中國人沒有信仰,即便是道教等等,也都并不虔誠。
但需要知道的是,中國人信奉很多神祗,連黃鼠狼和狐貍等等,都會膜拜。
歸根結底,之所以信奉這些東西,是希望得到庇護或者保佑,這是中國人最務實的一面。
我們之所以信奉這些東西,是想得到這些東西所帶來的好處,即便這個好處只是一個希望,只是一個讓自己心安一些的儀式。
這就是中國人的思想,我們會不惜一切,追求有利于自己的東西,最終存活下去。
有人說日本人的民族性是菊花與刀,對強者獻上菊花,對弱者舉起,親近強者,學習強者的本事,而后打敗強者。
但中國人的思想卻是,或許我不會學你的東西,甚至認為你祖上并不如我祖上風光,但漸漸你就會發現,你的衣食住行,所有依賴著生存下去的東西,都會打上中國的烙印!
太平令的存在,就是要給這些力量,打上烙印,而中國人也樂于接受各種各樣的烙印。
當你想通了這些,才能夠真正意識到,這兩枚小小的太平令,到底擁有著如何強大的力量!
李秘的心中有不舍,也有顧慮,更有權衡,不過最終,他還是要做出決定。
他看著左黯,又看了看趙司馬,而后朝二人道:“你們需回答我三個問題。”
左黯也知道,他不可能不聲不響就帶著太平令離開,他也沒打算這么做,否則就不會把太平令送到李秘前面來了。
于是他很真誠地回答了這三個問題,而李秘聽完了回答,終究是將太平令交給了左黯和趙司馬。
至于這三個問題到底是甚么,除了李秘三人,再也無人知道了。
左黯和趙司馬以及右離三人,很快就將三十九鬼兵丸召集起來,離開了徐州。
他們就如同此時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地上的雨水,看著一片汪洋,但最終還是會流向四面八方,滲入地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人能夠找到他們,但他們卻在頭頂的云朵里,在腳下的大地中,藏在水井,奔流于江河,沉寂于湖泊,可以像小溪一般,涓涓流著,溫潤著山林,也可以像大江大河那邊咆哮奔騰,摧毀一切,可以像大海一般,包容所有。
青陽教被鎮壓,鄭貴妃和朱常洵被抓獲,沒有了首腦,各地的民變自然會漸漸平息下來,沒甚么可擔憂。
李秘終于還是帶著鄭貴妃和朱常洵,回到了京城,距離他出發,也不過是兩個多月的時間罷了。
此二人實在太過敏感,李秘也沒有興師動眾,更沒有大張旗鼓,只是悄悄出發,又悄悄地回來,雖說是平亂歸來,但一切歡迎儀式都從簡,甚至沒有太多的消息傳出去。
李秘非常不情愿將此二人送入宮中,但他才剛剛回到京城,朱翊鈞就派人過來,將鄭貴妃和朱常洵給接走了。
兩三個月不見,李軒妁已經會盯著人看了,她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眸光從未離開過李秘。
李秘抱著這個女兒,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又覺得一切都很重要,又覺得有些事情其實也沒有想象之中那么重要。
正應了一句話,如果是真愛,那么什么都是可以原諒的,他突然理解了朱翊鈞。
過了三日,宮中來了人,把李秘的煙桿子給送了回來,附贈了一只香囊,打開之后,里頭是剩下的一半花絨。
李秘拿著這兩樣東西,終究是輕嘆了一聲,不再入宮去探問。
他不知道鄭貴妃和朱常洵會是何等樣的后果,也不想知道,宮中也沒有消息傳來,仿佛他從未將此二人帶回來過一般。
天師張國祥倒是過來問過李秘,關于太平令的下落,不過李秘早有了應對的說辭,這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萬歷三十九年的暴雨終于過去了,仿佛整個大明都安靜了下來。
朱翊鈞的身體漸漸好轉,雖然他沉迷于煉丹服藥,即便有些飲鴆止渴的嫌疑,但到底是好了起來。
到了年底,朱翊鈞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要冊封王恭妃為皇貴妃了。
李秘并不熟悉歷史,否則他就該知道,這個決定其實遲來了五年,早在皇長孫朱由校出生之后那一兩年,王恭妃就該被冊封為皇貴妃了。
可如今卻是等到了萬歷三十九年,等到李秘終于將鄭貴妃和朱常洵給抓回來,等到朱翊鈞終于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對于朱常洛,對于王恭妃,對于內宮,對于朝廷,對于整個大明,都是好事。
然而這樣的好事,更像是朱翊鈞對王恭妃的補償,而一個人一旦想起要補償過往,多少就說明有些離別的意思了。
萬歷四十年的秋天,拖拖踏踏,朱翊鈞終于還是將李秘召進了宮中,李秘也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