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陳平安在祖師堂里邊打盹那會兒,門外眾人就安安靜靜等著山主的現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頭等大事。人生不過是醒睡二事,一輩子,來時大醒,去時大睡。
崔東山雙手籠袖,瞥了眼雙鬢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蟻,老子婆娑。”
姜尚真原本正在言語羨慕米劍仙的無事一身輕,米裕就在那兒由衷佩服周首席的鐵肩擔道義。
聽聞崔東山的感嘆,姜尚真笑道:“好個醉宿逆旅,挑燈看劍,問君有無不平事。”
米裕聽得比較迷糊,吃了讀書不多的虧,只是沒來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馬,好結識些活潑可愛的女俠。
崔東山開始轉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連中三元,到了大驪科場,才是個新科榜眼,只當了個大驪從六品的翰林編修。害得他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沒怎么好意思跟師祖吹噓。文廟的董老兒,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這倆臭棋簍子,看過你的幾篇科舉制藝文章后,評價都不算太高,師祖一個秀才功名的,還能怎么辦,只好讓董老兒和周山長幫你圈畫批注,拿去。
曹晴朗接過大驪禮部那幾張“失竊”的答卷,哭笑不得,上邊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長的朱批,圈畫不少,批注極多,批評有,但是不多,更多還是極有講究、分寸的溢美之詞。
其實不光是曹編修的答卷,本屆殿試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的殿試答卷,都被崔東山席卷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兒閱卷完畢之后,有句感慨,云蒸霞蔚,鱗集大驪,濟濟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問道:“小師兄,我那翰林編修一職,什么時候辭去?”
其實參加大驪科舉一事,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斂攛掇的,種先生也覺得可行,曹晴朗這才府試、鄉試、會試、殿試,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個榜眼。好像文圣一脈,只說科舉功名一事,擔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頭,而曹晴朗也確實沒有讓人失望,大驪王朝哪怕歸還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半洲士子在爭搶著鯉魚跳龍門,尤其是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兩場,更是俊彥無數,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所以曹晴朗的這個新科榜眼,分量極重。
崔東山笑道:“辭官做什么?回頭小師兄幫你弄個編撰史書的差事,吏部考核,也會幫你擋下。就當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幾年冷板凳。”
隋右邊跟夫子種秋站在一起,一個是毅然決然舍了武道,轉去修行練劍,立志以劍修身份,仗劍飛升。一位竟然能夠中途修習儒家神通,與書上圣賢道理相契,最終結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邊雖然在畫卷其余三人那邊不茍言笑,但是對種夫子卻很敬重,說了一番道賀言語:“種夫子以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氣象結金丹,難能可貴。”
種秋笑道:“但問耕耘,莫問收獲。你我共勉。”
其實隋右邊在他們家鄉的那位先生,種秋是知道的,種國師歷來看書駁雜,江湖秘聞,稗官野史,什么都看。那位讀書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視為儒圣一般的存在,同時還是玄之又玄的劍仙之流,反正文人筆記、野史上邊的大抵路數,無非是張嘴一吐,一口劍丸,白光一閃,人頭滾落。而種秋那個“文圣人武宗師”的說法,所謂“文圣人”,其實可以算是隋右邊那位先生的后世模子。
盧白象問魏羨,“怎么還不收個弟子?”
魏羨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紀小,輩分高,白占一份便宜。這要是還沒出息,打死拉倒。”
裴錢突然說道:“老魏,你說那沙場廝殺,么得什么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后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以前我不信,總覺得你是在胡謅,等我去過了金甲洲,好像真是這樣的。”
魏羨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這么有學問的話,我平常說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后的言語?”
裴錢說道:“麻煩老魏你見好就收啊。”
盧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與暖樹姐姐竊竊私語,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陳平安走出祖師堂大門后,發現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陳平安左看右顧,并無異樣,疑惑道:“怎么了?”
崔東山小聲道:“大師姐?”
言下之意,這種緊要關頭,是該大師姐出馬了。
裴錢疑惑道:“嘛呢?”
崔東山哀嘆一聲,惋惜不已。可惜騎龍巷的那位賈老神仙不在場,不然開了個好頭,門風一起,可就擋不住了。
陳平安快步上前,問道:“等下咱們怎么個安排,總不能鬧哄哄一大堆人沖進去吧?”
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小鎮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大飯后,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劃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結隊,去每家每戶蹭糖、蹭瓜子,都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著叔伯嬸姨,上了歲數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系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里等著。
按照小鎮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游歷的時候,還專門與小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余處客人下榻的宅邸當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云巖贊賞道:“滿紙煙霞氣,這才是仙家府邸。”
有個小財迷蹲在廳堂里邊,繞著一對勾云紋太師椅緩緩轉圈,小姑娘這才發現椅子背后有那篆文,分別是“風和日麗”,“云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顏夫人抬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十枚,以青色纖細縷線,懸掛于檐外,風起鳥飛,叮咚作響。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塊風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里。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圣手的范氏手筆,細細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
可事實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里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
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處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節,每一副楹聯、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簽,都出自忙里偷閑的朱斂之手。
霽色峰第一處宅邸,陳平安只是帶著掌律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董谷,劉羨陽。風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的關系,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性寒暄一番,禮數周到。
至于劉羨陽,不需要說什么客套話,所以落座后,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閑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之魚,正好拿來練劍。
魏晉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緣應運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筑,匾額三字,“秋風”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后一字,只余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獲。只知道里邊棲息著一群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游,規模極大,如雄城巨鎮,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機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后,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蔥蒨,與一位中土劍仙聯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被那位仿佛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雙方只能強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寶瓶洲的秋風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無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觀海樓…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后,仙家機緣,如雨后春筍紛紛涌現。
陳平安對那秋風祠自然沒什么興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氣,反正不似那渡船兇險。
劉羨陽親自將陳平安送到門口,猛然掄起胳膊。
陳平安一個低頭,彎腰,前沖,行云流水。
第二處宅子,老龍城桂夫人,倒懸山酡顏夫人。
陳平安帶上了裴錢和陳暖樹,登門致謝,在那青竹廊道的長椅上,雙方相對而坐。
桂夫人依舊溫婉,喊了裴錢坐在她一旁,暖樹還被桂夫人拉在身邊。
所以陳平安就只好單獨坐在一邊。
與桂夫人聊起了青鸞國的金桂觀,因為青要山上的老桂樹,是月宮種無疑,有點類似披云山青竹與竹海洞天的淵源。
如今雙方身份都已經水落石出,就不算什么忌諱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樹,確實是出自我那桂花島一脈,金桂觀的開山祖師爺,算是那仙槎的不記名弟子,現如今的觀主張果,按照輩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該是張果的師伯。仙槎與范氏老祖有過一樁密約,又幫忙煉制竹蒿,渡船得以安然駛過蛟龍溝,桂花島就送了他幾枝桂花。”
范家那位隱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號星舟道人。老舟子算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不記名大弟子。
陸沉不認這個資質魯鈍的弟子,但是曹溶、賀小涼在內的嫡傳弟子,卻都認這位大師兄。
而這個仙槎,對桂夫人癡心不改。陳平安當年乘坐桂花島去往倒懸山,就領教過那人對桂夫人的癡情,雙方還切磋過“道法”。
陳平安其實對仙槎那個不記名的弟子,印象更好。
不過要論名氣大小,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卻比飛升境還要大。
跟白帝城柳赤誠是一個路數的修道之人,當然自家落魄山的陳靈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觀內,一棵最為高齡的“月宮種”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劍仙以劍氣刻畫為棋盤。
當時聯袂云游道觀,臨時起意的對弈雙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風雷園園主李摶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為陳平安解開了一個長久的“仙跡”疑惑,看來與那騎鶴城差不多。
陳平安看著裴錢,突然笑了起來。
金桂觀曾經有個好客的小道童,變著法子也要送給一個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錢的仙家桂枝傘。
裴錢疑問道:“師父?”
陳平安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道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記得,跟在那個叫許伯瑞的年輕道士身邊,是個煩人精。”
酡顏夫人有些羨慕桂夫人,能夠與這個心黑手辣的隱官大人,如此言語無忌。
只是想著邵云巖暫借給她的那枚養劍葫,酡顏夫人就略微心安幾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
陳平安為何要將她安置在陸芝身邊,無論是避暑行宮的初衷,還是隱官大人的用意,酡顏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陸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后,自己能夠幫著出謀劃策。
桂夫人以心聲問道:“陳公子,月老紅繩一事,是否知曉根腳?”
陳平安笑道:“只聽說柳七有本姻緣簿子,曾經是月老翻檢之物,選中兩人,再牽連紅線,就是一對良人美眷了。能否白頭偕老,就看那紅線的長短。”
柳七。
天底下曾經有兩撥最被低估、高估的山巔大修士。
其中飛升境柳七,因為詞寫得太好,流傳太廣,但是“柳筋境”為何而來,為何會有一步登天的仙緣,卻并未在浩然天下傳開,
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頂,被譽為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
在柳七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鄉之后,證明了他確實是最被低估的飛升境修士,甚至沒有之一。
柳七在大海之上,攔下王座大妖仰止,傳聞以三百六十五種術法,完全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
最終再聯手一位文廟副教主,將試圖遠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處秘境。
曾經被高估的修士當中,有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夠獨自守城”的墨家巨子,還有一直不曾真正與裴旻問劍一場的左右。
只不過墨家巨子在據守南婆娑洲一役過后,以及左右與十四境劍修蕭愻問劍多場,就不再屬于“高估”之列了。換成了拼了性命、毀去肩頭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因為哪怕如此,不說什么與劉叉換命了,好像劉叉甚至都未曾跌境,只是將劉叉攔截在南海一處通往蠻荒天下的歸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說道:“要小心。”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很小心。”
桂夫人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
陳平安笑道:“不一樣。”
起身告辭。
陳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顏夫人,回頭我再與你詳細詢問南婆娑洲那邊的戰事。”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點頭答應下來。
第三處,都是北俱蘆洲人氏。
陳平安帶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陳靈均。
小米粒來自啞巴湖,陳靈均是在北俱蘆洲走瀆。
白首在門口親自迎接好兄弟陳好人。只要裴錢不在這邊,陳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處院落,陳平安一腳跨過門檻,就要收回腳,溜之大吉。
劉景龍,柳質清,徐杏酒,圍坐一桌,桌上擺滿了酒水。
不曾想白首得了師父的授意,已經關了門。
陳平安無奈道:“喝酒可以,點到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體統。實在不行,等我逛完,我再來陪你們喝個痛快。”
劉景龍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開了就都好說。”
陳平安轉頭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搖頭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陳靈均拍胸脯震天響,立下軍令狀,“喝酒?先過我這一關!老爺你放心,我等會兒負責將劉先生他們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云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
雙方最早相逢于云上城,一個擺攤賣符,一個慧眼獨具。
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陳平安與徐杏酒道了一聲歉,錯過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說,還錯過了對方繼承城主之位的山上慶典。
徐杏酒很善解人意,笑道:“今天與陳先生先喝一頓酒,回頭在云上城,再補上一頓酒。”
徐杏酒腰間懸佩長劍,是落魄山贈送的那把“細眉”法劍,徐杏酒輕拍劍柄,“贈劍之恩,我找機會再與陳先生回敬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裝傻,轉去與柳質清道賀。
相貌極其俊美的柳質清微笑道:“躋身元嬰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揚,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語。
酒酒酒,酒你們大爺的酒,你們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嘆了口氣,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劍修,只是金丹開峰,那就半頓酒?”
陳平安說道:“半頓酒?不夠吧。我拉上裴錢陪你喝夠一頓?”
白首一聽到裴錢兩個字就覺得腦闊開花,立即見風轉舵,臨陣倒戈,與師父幾個大義凜然道:“你們幾個怎么回事,我這位好人兄弟今兒多忙,有那么多遠道而來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誤事。”
陳平安落座,坐在劉景龍和柳質清之間,與春幡齋邵云巖問道:“邵齋主,陸先生在南婆娑洲,可還好?陸先生有無開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擔任供奉。”
邵云巖笑著點頭,“陸先生雖然接連在數場戰事中受傷,佩劍都已經換了三把,本命飛劍也有些折損,但是劍心砥礪極多。已經見著了瓶頸。”
邵云巖嘆了口氣,沒有遮掩,“只是陸先生沒有開宗立派的念頭,倒是已經答應齊老劍仙,擔任宗門客卿。”
陳平安點頭道:“齊老劍仙愿意在浩然天下扎根,是好事,又是憑著實打實的戰功開宗立派,更是好事。陸先生答應擔任客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應該的。邵齋主如果愿意跟隨陸先生,一起擔任客卿,其實最好,于齊老劍仙的宗門而言,又是一樁雪中送炭。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
邵云巖笑著點頭,“既然隱官大人都這么說了,那我就好好考慮考慮。”
柳質清提醒道:“都別光說話,喝酒。”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把過場走完,在自家山頭,我又跑不掉。”
柳質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越慫。”
陳平安道:“我,邵齋主,桓真人,杏酒,陳靈均,還有小米粒,喝你們兩個,不跟玩兒似的?”
徐杏酒一頭霧水。
陳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客卿,我們倆又算是你和趙姑娘的半個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嘆了口氣。
柳質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個?反正劉先生酒量好。”
劉景龍伸手覆在身前一只酒壺上,“今天就算了。”
陳平安險之又險地離開此地,出了門,再帶著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處宅子。
其實徐杏酒最后想要與陳平安說件心事,這位云上城新任城主滿臉愧疚。
陳平安卻笑著心聲答復,別擔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劉劍仙。
院子那邊。
邵云巖好奇問道:“景龍,怎么就放過他了?”
劉景龍開始喝酒,輕聲笑道:“天底下從來不缺酒水,只欠一場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劉先生此說,好像有些答非所問。”
劉景龍抿了一口酒,無奈道:“杏酒,質清,你們一個比一個講義氣,我能怎么辦?”
見到徐杏酒憂心忡忡,劉景龍笑道:“陳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會妥善解決的,你還擔心個什么?”
徐杏酒點點頭,抓起一只酒壺,“劉先生,那我先走一個!”
劉景龍揉了揉眉心。
在第四處宅子,米裕的感覺,就是好不容易從霽色峰祖師堂留下半條命,剩余半條命,好像又懸乎了。
而在寶瓶洲戰事當中出劍凌厲的崔嵬,好像比米裕還要心情沉重,跨過門檻之前,竟然深呼吸一口氣。
女子劍仙酈采的兩位嫡傳,陳李,高幼清。同樣是女子劍仙謝松花的兩位愛徒,舉形,朝暮。
這四位最早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性情,飛劍,境界,家世,陳平安一清二楚。
還有九個年紀更小的孩子。
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小小隱官白玄。
白玄雙手負后,“呦,這不是紅顏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劍仙嘛,久聞不如見面,這張臉果然就是飛劍啊,專克一切女子。”
米裕擺手道:“過獎了過獎了。”
陳李笑瞇瞇道:“落魄山不開辦鏡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
米裕,姜尚真,崔東山。此外還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質清。
在自己那幾件私事都塵埃落定,落魄山就把一場場鏡花水月辦起來?
米裕抖了抖衣襟,愿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
納蘭玉牒看著那個崔嵬。
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傳道恩師,是寧府的納蘭夜行。
而納蘭夜行,確實出自太象街的納蘭家族,其實與家主納蘭燒葦還是平輩兄弟。只不過早年有一樁各有對錯的私人恩怨,脫離了家族,斷絕關系了。
所以元嬰劍修崔嵬,與小姑娘納蘭玉牒,七彎八拐,是有些關系的。
納蘭玉牒仰起頭,問那崔嵬:“在家鄉不出劍,在異鄉才拼命出劍,為什么?”
氣氛一下子就劍拔弩張起來。
因為所有的劍仙胚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無表情,答道:“以前是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納蘭玉牒哦了一聲,趴在桌上,把玩一塊木質的福壽牌。
米裕輕輕拍了拍崔嵬的肩膀,心聲言語道:“孩子都還小。”
孩子們看待這個世界,很純粹,非黑即白,好壞分明。
崔嵬以心聲答道“我不怪他們。孩子們能夠這么問,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問道:“孫春王呢?又在練劍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個那個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勁點頭,憂心忡忡,壓低嗓音道:“曹師傅,孫春王好像練劍練瘋了,你勸勸她啊。”
陳平安無奈道:“回頭我會讓崔東山找她談談心。”
是崔東山造的孽,解鈴還須系鈴人。
陳李眼神熠熠光彩,“隱官大人,我很快就會是元嬰!”
舉形坐在臺階那邊,嘖嘖嘖。
陳李斜眼道:“不服?”
舉形道:“某人年紀比我大幾歲,這種事情,我不服氣也沒辦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么跟小隱官說話呢,不知道陳李是出自我們天下獨有的隱官一脈嗎?”
不曾想陳李說道:“就你是自封的,半個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臉,跳起來罵道:“陳李你這么牛氣,怎么不壓境跟舉形干一架啊?”
陳李嗤笑道:“壓境問劍有什么難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搖頭道:“我最近開始練拳了,暫時是純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年輕隱官后,有些畏懼。不如其余所有劍修顯得那么親近,或者刻意表現得不在乎。
她到底是歲數大一些,比九個更晚離開家鄉的孩子,其實要更加清楚“隱官”二字的含義。
不說隔了一座天下的飛升城,陳平安就是蕭愻之后的劍氣長城最后一任隱官。在劍氣長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權的存在。
她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龐元濟,又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算是陳平安的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