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著龍須河畔往上游走去。
經過石拱橋的時候,劉羨陽笑道:“知道我當年為什么鐵了心要跟阮師傅混嗎?”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這兒有廊橋,每天黃昏,散步來這邊納涼、閑聊的人很多,僅次于老槐樹下,后者老人孩子多,這兒青壯多,姑娘也就多。”
劉羨陽揉了揉臉頰,惋惜道:“可惜當年的小姑娘,如今歲數都不小嘍,每次路上見著我,老姑娘身邊帶著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陳平安說道:“別多想,她們只是懷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沒覺得你是相貌英俊,不顯老。”
劉羨陽是龍泉劍宗嫡傳一事,家鄉小鎮的山下俗子,還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師傅的祖師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劉羨陽單獨留守鐵匠鋪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個消息靈通的,也至多誤以為劉羨陽是那龍泉劍宗的雜役子弟。
劉羨陽感慨道:“如此說來,果然還是余倩月與我登對些,天作之合,有緣千里來相會。”
陳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賒月,余倩月。陳平安心思微動,念頭一起,又是神游萬里,如春風翻書,大肆翻檢心念。
劉羨陽點頭道:“你嫂子她本就是個頂聰明的姑娘,不然也不會看遍兩座天下的年輕俊彥,走過千山萬水,獨獨挑中了劉羨陽,然后就不走了。”
陳平安沒搭話,站在石拱橋上,停步不前。
劉羨陽望向龍須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魚搖尾其中。劉羨陽沒來由有些感傷,看看身邊這個“陳憑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氣死人。某本差點給劉羨陽翻爛的山水游記上,深山溪澗,見女子坐水上石上梳頭。月夜趕路,逢美婦人蹣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門與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劉羨陽都不用翻書頁,就知道是陳憑案的艷福來了。讀書人只恨自己不是書上人。
只是劉羨陽再一想,自己都有圓臉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處墻壁上,掛上一幅字畫,上書大大的知足兩字。
陳平安突然坐在橋上,開始閉目養神。
劉羨陽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無聊賴,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橋面上,雙腿輕輕懸空晃蕩,睜眼說道:“我有過一樁甲子之約。原本以為會提前很多年,現在看來,只能老老實實等著了,其實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證。”
劉羨陽點頭:“我早先從南婆娑洲回到家鄉,發現橋底下老劍條一沒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關了。”
懸掛橋下的老劍條也好,身邊的陳平安也罷,在外人眼中,都是習以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繡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斬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系。等到我返回家鄉,腳踏實地,真正確定此事,就好像又開始像是在做夢了。心里邊空落落的,以前雖然遇到過很多難關,可其實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應,藕斷絲連,哪怕一個人待在那半截劍氣長城,我還曾通過個算計,與這邊‘飛劍傳信’一次。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像我第一次游歷倒懸山,之前的蛟龍溝一役,我哪怕輸了死了,一樣不虧,不管是誰,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陸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剮,一樣給你拉下馬。回頭來看,這種想法,其實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體幫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會讓我安心。現在…沒有了。”
人生道路上,無論是修道之士,還是凡夫俗子,其實都會有某個心念,作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篤定一個好人有好報,借此與世間一切苦難為敵。
徹底斬斷陳平安與她的那一縷心神感應。
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夢之后第四夢的關鍵之一。
陳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邊,憑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驗“夢境”是真,結果等到了家鄉的寶瓶洲,反而又開始難免犯迷糊,因為走了一路,劍氣長城,造化窟,驅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闕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寶瓶洲南岳地界,始終沒有一絲一縷的心神感應。
陳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寶瓶洲大瀆祠廟,才真正打消了這份憂心。
修行練劍,問劍在天,劍仙飛升。習武遞拳,山巔有我,身前無人。
這些都是陳平安自認為心中極為牢靠、透徹的道理。
與崔瀺“對弈”之后,陳平安是在齊渡祠廟翻書一宿,才猛然驚醒,自己太過害怕那個書簡湖問心局的國師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護道的大師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對面的棋局,陳平安就始終覺得自己只能求個少輸,根本沒奢望過不輸,甚至還能贏過浩然三錦繡的繡虎。
如此一來,陳平安還談什么身前無人?所以崔瀺所謂的“燈下黑”,真沒冤枉陳平安,破題之關鍵,早就借此說破了,陳平安卻依舊久久未能理解。
陳平安自嘲道:“等我從倒懸山去了蘆花島造化窟,再踏足桐葉洲,直到這會兒坐在這里,沒了那份感應后,越走近家鄉,反而越是如此,其實讓我很不適應,就像現在,好像我一個沒忍住,跳入水中,抬頭一看,橋下其實一直懸著那老劍條。”
劉羨陽后仰倒去,雙手做枕頭,翹起二郎腿,笑道:“你從小就喜歡想東想西,悶葫蘆又不愛說話。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離家近了,是不是覺得好像其實陳平安這個人,根本就沒走出過家鄉小鎮,其實一切都是個美夢?擔心整個驪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紙福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美夢成真,誰不是醒了就趕緊繼續睡,希冀著繼續先前的那場夢。當年我們三個,誰能想象是今天的樣子?”
劉羨陽深有體會,“那必須的,在家鄉祖宅那會兒,老子每次大半夜給尿憋醒,罵罵咧咧放完水,就趕緊飛奔回床,眼一閉,趕緊睡覺,偶爾能成,可大多時候,就會換個夢了。”
陳平安說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牽紅線,亂點鴛鴦譜。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陽山和清風城,就在于某個躲在幕后的,手段嫻熟,讓人防不勝防。風雪廟魏晉,風雷園李摶景,甚至還要加上劉灞橋,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劍道氣運的流轉。桂夫人這次觀禮,也提醒過我。”
劉羨陽笑道:“返鄉之前,我就已經讓人幫忙切斷與王朱的那根姻緣紅繩了。不然你以為我耐心這么好,眼巴巴等著你返回家鄉?早一個人從清風城城外砍到城內,從正陽山山下砍到山頂了。怕就怕跑了這么一號人。”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個風雷園黃河。”
風雷園李摶景,正陽山女子祖師。風雪廟魏晉,神誥宗賀小涼。
龍泉劍宗劉羨陽,泥瓶巷王朱。風雷園劉灞橋,正陽山仙子蘇稼。
如果魏晉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如果劉羨陽不是遠游求學醇儒陳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說不定真會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間,就像那李摶景。以李摶景的劍道資質,隨便擱在浩然八洲,都會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劍修,但是身在寶瓶洲,李摶景卻都始終未能躋身上五境。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正陽山有個少年的劍仙胚子,占據一席之地,吳提京。
蠻荒天下的賒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劍術裴旻,在桐葉洲給自己取了個裴文月的化名。
風雷園李摶景,兵解離世二十余年,正陽山就多出了一個少年劍仙吳提京?
李摶景,吳提京。
正陽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風雷園黃河,“我是半個李摶景?”
這個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風依舊,真是夠惡心人的。
跟杏花巷馬苦玄這樣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實陳平安沒太多負擔,無論是分勝負,或是分生死,該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讓“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動身趕往北俱蘆洲再說,好讓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這個“吳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劉灞橋,陳平安就立即改變主意,取出那只劍匣,直接飛劍傳信落魄山霽色峰山巔的新建劍房,讓姜尚真和崔東山,現在就可以留心這個人的動靜了,絕不讓那個祖師堂位置靠后的婦人偷偷溜掉。不過落魄山暫時只需要盯著她,不著急出手。
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祖師堂、祠堂譜牒,陳平安都已經翻檢數遍,尤其是正陽山,七枚老祖宗養劍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蘇稼的譜牒更換,少年劍仙吳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實線索不少,已經讓陳平安圈畫出了那個祖師堂譜牒名為田婉的婦人。
再加上早年顧璨從柴伯符那邊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的聯姻,加上狐國的那樁文運謀劃,極有可能,這個在正陽山祖師堂位置極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氣的田婉,就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秘密傳道人。
一個正陽山祖師堂的墊底女修,根本無需她與誰打打殺殺,只靠著幾根紅線,就攪亂了一洲山河形勢,使得寶瓶洲數百年來無劍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陳平安和劉灞橋,就只是早早問劍正陽山祖師堂,清風城夫婦,估計那個興風作浪的田婉,會笑得不行。哪怕陳平安他們兩個回過神,再問劍一場,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蹤,如此一來,那才是真正的惡心人了。若是設身處地考慮,陳平安都覺得那個田婉,在打定主意離開寶瓶洲之前,多半會主動露出馬腳,用 來“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劉羨陽這座鐵匠鋪子,再順手搭上那個賒月,讓劉羨陽疑神疑鬼。
而且陳平安懷疑這個鬼鬼祟祟的田婉,與桐葉洲萬瑤宗的仙人韓玉樹,是一根線上的螞蚱。
只是猜測,并無證據。
兩人起身離開石拱橋,繼續沿著龍須河往上游散步。
陳平安雙手籠袖,突然一躍過河,然后躍回對岸,樂此不疲。劉羨陽雙手抱住后腦勺,始終懶洋洋走在河畔一邊。
兩人來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劉羨陽找了個相熟的“座椅”坐下,陳平安坐在一旁,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個坑洼,是當年小鼻涕蟲的寶座。
龍州地界,在大驪王朝是出了名的水運昌盛。鐵符江,沖澹江,繡花江,玉液江,四條江水,鐵符江水神楊花,沖澹江李錦,玉液江葉青竹。一位頭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靈,四江水域廣袤,不僅限于龍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廟,都建造在龍州地界。
劉羨陽說道:“這條龍須河,馬蘭花從河婆晉升河神,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建造祠廟,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場大戰過后,寶瓶洲中部以南,數以千計的江河或被搗毀,或被迫改道,她就開始偷著樂呵了,覺得升官當個了過安穩日子的河神,其實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龍所銜“驪珠”所在,所以龍須河確實是名副其實的“龍須”,只是兩條龍須,一隱一現,隱在那條小鎮主街,龍須之上,有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曾經的東邊柵欄門而去。
杏花巷馬蘭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這些河伯河婆之流,類似各處城隍轄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場里邊的濁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譜牒上邊,極難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畢竟溪澗、河流與山頭,水域和山頭大小,往往固定,地盤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幾分山水地界來。
而歷史上每一場往往綿延百年、甚至是數百年的江河改道,都會導致一大撥山水神祇的沒落,同時造就出一大撥嶄新神靈的崛起,山水神靈的神像、祠廟遷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師堂搬遷難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樣都會遭受“旱災”,曝曬碎裂,香火只能夠勉強續命,卻難以改變大局。
但是一場大戰下來,寶瓶洲南方山水神靈消亡無數,大戰落幕后,大驪各個藩屬國,文武英烈,紛紛補缺“城隍爺”和各地山水神靈。
陳平安說道:“這個杏花巷馬婆婆,雖然喜歡罵人,但是心眼不壞,膽子很小,當年小鎮里邊,數她最信鬼神之說。當年龍窯,與她沒什么關系,真正與我有仇的,是馬苦玄那對貪財且一貫心狠的父母,所以馬苦玄才會讓他們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讓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馬苦玄的麻煩。”
劉羨陽說道:“也就是換成你,換成別人,馬苦玄肯定會帶上馬蘭花一起離開。哪怕馬苦玄不帶她走,就馬蘭花那膽子,也不敢留在這邊。而且我猜楊老頭是與馬蘭花聊過的。”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突然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好像一次都沒有去過我們龍泉劍宗的祖山?”
陳平安愣了愣,還是點頭,“好像真沒去過。”
劉羨陽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陳平安說道:“五月五。”
劉羨陽嗯了一聲,丟了一顆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還是宋睦,在這里,就只有個泥瓶巷宋集薪,綽號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經與一位許夫子請教說文解字,說那帝字,其實就與捆束的柴薪,還有那煉鏡陽燧,憑此與天取火,遠古時代,規格極高。宋集薪這個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驪國師的手筆無疑了。只不過如今藩王宋睦,大概還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棄子,借助那座宋煜章親手督造,污穢不堪的廊橋,幫助大驪國運風生水起過后,在宗人府譜牒上早就是個死人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驪宋氏用完就丟的。”
“五月初五,搬柴,陽燧。”
劉羨陽說到這里,轉頭望向陳平安,“我們仨,再加上這龍州水運,本來都是阮秀煉鏡開天的‘天材地寶’。三者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煉為一鏡。你以為只有你覺得是在做夢嗎?我也是這么覺得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笑了笑,“只不過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終究還是改變主意,可憐了李柳,替我們擋了一災。”
因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陳平安說道:“托月山曾是遠古兩座飛升臺之一,但是老大劍仙聯手龍君、觀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楊老前輩的那座飛升臺,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謀劃,其實最早就是盯住了這座寶瓶洲飛升臺。
能夠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蠻荒天下若是輸了,那么周密就找機會開天而去,成為舊天庭的新神靈。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隨一小撮神靈轉世的修士,還帶走了數量更多的托月山劍修。
所以戰事后期,蠻荒天下的攻勢才會顯得毫無章法,三線并進,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會舍了所有修為境界不要,也要打亂兩座天下的光陰流水和所有“度量衡”,那是某種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天時”,在迎頭相撞。
劉羨陽嘆了口氣,“可惜楊家鋪子再沒老人抽那旱煙了,不然許多疑問,你都可以問得更清楚些。”
陳平安搖搖頭,“事已至此,沒什么好問的。”
劉羨陽無奈道:“咱仨就不去說了,都是這里人。關鍵是賒月姑娘,她怎么來的這里?你別跟我裝傻,我先前說了,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陳平安說道:“這是崔瀺在與文海周密對弈,與…秀秀姑娘問心。”
其實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已經無比接近真相了。
齊靜春當年最后一次從大瀆祠廟現身,與崔瀺合力狠狠算計了一把周密,之后齊靜春曾經說過,他原本是可以擔任“門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設想,不是與崔瀺一起問道周密,而是為某個極大的萬一而布局,齊靜春最早是選擇身在飛升臺大門口,攔阻任何人的開天和登天。
但是齊靜春最終選擇了相信崔瀺,放棄了這個想法。或者準確說來,是齊靜春認可了崔瀺在城頭上與陳平安“隨口提起”的某個說法:天下太平了嗎?是的。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我看未必。
在這中間,手握飛升臺的青童天君楊老頭,水神李柳的選擇,以及金色拱橋上的那位“前輩”,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實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選擇。
只是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夠重新開天,不然就注定成為一頁無人去翻、也翻不動的老黃歷了。
齊先生已逝,人間再無繡虎,楊老頭則應了陸沉那句“公沉黃泉,公勿怨天”的讖語。
萬年之后的又一場水火之爭,李柳再次輸了,而且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這場竟然悄無聲息的大道之爭,其實李柳根本就沒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時候,李柳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問,只是她當時望向那個好像已經剝離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選擇剝離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著阮秀,眼神有些憐憫。
她們在這之前,曾經在那“天開神秀”的崖刻大字當中,雙方有過一場不那么愉快的閑聊。
“不太會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氣確實很好”的阮秀,卻開天而去了。
陳平安眼神幽幽,與那幽幽水潭對視。
劉羨陽說道:“問劍兩地一事,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出風頭。你去清風城,祖傳瘊子甲一事,雖說清風城有些強買強賣的嫌疑,可到底我是親口答應的,我都不會想著討要回來,把道理講清楚就夠了,講道理,你擅長,我不擅長,反正因為狐國一事,你小子與許氏結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風城比較合適,我去正陽山問劍一場好了。”
陳平安笑道:“那還是一起去吧。”
劉羨陽問道:“行啊,大概什么個時候,你跟我事先說好,畢竟是出遠門,我好事先與你嫂子打好商量。”
陳平安說道:“暫時不好說,不過保證至多不超過兩年。在這之前,我可能會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陽山在那邊的下宗選址。”
劉羨陽一聽這個就煩,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趕緊回了,免得讓你嫂子久等。”
陳平安跟著起身,“我也跟著回鋪子?可以給你們倆下廚做頓飯,當是賠禮道歉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臉頰,重重一推,“滾遠點,你小子幾年沒見,越看越像是那種‘我那嫂子長得真好看,咱哥倆一定要當一輩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著你一點,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門去買個酒,回家一看心涼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學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給你嫂子笑瞇瞇看手相呢…”
陳平安歪著腦袋,黑著臉。
劉羨陽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脖子,壓低嗓音道:“放心,當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邊,喜歡每天聽墻根這種事,我跟誰都沒說過。年紀輕輕的,大冬天的屁股上邊能烙餅,一大把氣力沒處耍,其 實都是可以理解的。”
陳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謝謝提醒。”
去時路上,劉羨陽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張望一番,拿石頭砸暈了一只歡快鳧水的鴨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將那鴨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陳平安沒眼看這個,去了趟小鎮,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了一頓酒。
婦人瞧見了登門做客的陳平安,長吁短嘆,只說怎么才來,怎么才來。
飯桌上,夫婦倆坐在主位上,韓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邊,來此做客的青衫男子就坐在李槐那個位置上。
韓澄江突然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莫不是那個當山上神仙的林廟祝,財源廣進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脅?而是這個瞧著和和氣氣的山主,才是隱藏極深的笑面虎,勁敵?
只是韓澄江給那人笑著起身敬酒道賀過后,立即就又覺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沒把陳平安這個外人當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較隨意。
韓澄江本就不是喜歡多想的人,關鍵是那個陳山主只是與自己敬酒,并沒有刻意勸酒,這讓韓澄江如釋重負。
按照劉羨陽的說法,一個外鄉人,陪著自己媳婦回她的娘家,男人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酒桌一圈再陪你走一個,兩圈下來,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認了這個外鄉女婿。如果這都沒本事走下來,以后上桌吃飯,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與那些穿開襠褲的孩子喝酒“隨意一個”。
李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跟隨爹娘去往北俱蘆洲獅子峰,當時就是讀書人韓澄江帶著書童,恰巧與他們一路跟隨,其實這就是道緣。事實上,這一輩的韓澄江,與兵解轉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雙方早有宿怨,也有宿緣,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會與其在這一輩結為山上道侶,韓澄江才會陪著李柳一去重返家鄉,昔年一去,如今一返,皆相伴,就是結緣再解怨解緣。只是原本雙方約好了,會在李柳的小鎮那邊分道揚鑣,此后有無再相逢,只看李柳會不會找他。但是那個一路上橫看豎看女婿不是太順眼的婦人,偏偏覺得結了親沒幾天,就撕毀婚契,好沒道理,天底下哪有這樣負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誰都可以如此,唯獨自家閨女不行,哪怕女兒婚禮辦得潦草,只在獅子峰山腳小鎮辦了一場,韓家都沒有一個長輩露面,讓婦人給街坊笑話了很久,有婆姨還故意拿話擠兌她,說這個姓韓的上門女婿,怎么看都不如當年那個在鋪子里幫忙的陳姓年輕人嘛,模樣俊,手腳勤快,與人相處有禮數,幫忙做生意既腦子靈光又為人厚道,要是你們家柳兒能與那人結親,那你就真有晚福嘍…
但是婦人不管怎么偏心兒子,怎么想著讓李柳夫家幫襯李槐,早先怎么念著陳平安,可有些最質樸的道理,婦人一向很拎得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與街坊鄰居相處,吵歸吵,撓臉歸撓臉,卻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兒與人成親,轉頭就不認婚約,那就更讓婦人無法接受了,女兒你再是上山修習仙術的,還不是自己女兒?山上天大的道理,總大不過自己是你李柳的娘親去吧。
陳平安這頓酒沒少喝,只是喝了個微醺,韓澄江卻喝高了,李柳嗓音柔柔的,讓他別喝了,竟然都沒攔住,韓澄江站在那邊,搖晃著大白碗,說一定要與陳先生走一個,看來是真喝高了。李二看著這個酒量不濟的女婿,反而笑著點頭,酒量不行,酒品來湊,輸人不輸陣,是這個老理兒。
那座真珠山,離著李二宅子不算遠。
陳平安走到山腳那邊,緩緩走到不大的山頂,登高遠眺小鎮的夜色,燈火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連綿成片,此外燈火依稀,星星點點。
陳平安隨后御風遠游,去了趟州城,并無夜禁,遞交了文牒,去城內找到了董水井,其實并不好找,七彎八拐,是城內一棟地處偏遠的小宅子,董水井站在門口那邊,等著陳平安,如今的董水井,聘請了兩位軍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擔任供奉客卿,其實就是貼身扈從。這么些年來,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勢力中,不是沒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錢只要能夠消災,董水井眉頭都不皺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財力,是完全養得起這么一尊供奉的。
有人造訪,找得到董水井的,兩位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地仙供奉,都會通知家主董水井。
而一位練氣士,如果是大驪隨軍修士出身,那么這就是最大的護身符。
董水井能夠重金聘請他們擔任自己的扈從,光靠砸錢,根本不成事,還是要歸功于曹耕心與關翳然的牽線搭橋,再加上董水井與大驪軍伍的幾樁“小買賣”。
曾經的督造官曹耕心,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驪鐵騎在書簡湖的駐守將軍,關翳然,后來轉去了京城戶部,以及老龍城孫家、范家,再往北,北俱蘆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山上山下,廟堂江湖,都有。董水井如今手上經營著十數生意,而且無論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內的幾條大街,將近兩百座宅子、鋪子,龍州境內的三座仙家客棧,都是這位董半城名下的產業,此外還有兩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龍道邊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其實都是他的,只不過都見不著董水井這個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幫朋友掙些既在臺面下、同時又很干凈的銀子、神仙錢。
進了屋子,董水井笑問道:“來碗餛飩?”
陳平安點頭道:“惦念多年了。”
飯桌上,一人一碗餛飩,陳平安打趣道:“聽說大驪一位上柱國,一位巡狩使,都爭著搶著要你當乘龍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應下來,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時候,某個選擇本身,就是在樹敵。
董水井停下筷子,無奈說道:“傷口上撒鹽,不厚道。”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董水井說道:“大驪朝廷那邊,肯定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你,我猜趙繇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院子里邊出現一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轉頭笑道:“直接說事,這里沒有外人。”
那位地仙供奉說道:“州城刺史府邸,剛到了一撥貴客,沒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點點頭。
陳平安吃完了餛飩,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說誰誰來,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說道:“既然我們都沒吃飽,就再給你做碗餛飩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就沒有離開這棟宅子,重新落座。
等到兩人將第二碗餛飩吃完,就有客人敲門了。
董水井笑道:“你們隨便聊,我避嫌,就不見客了。”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樣的避嫌?”
董水井說道:“其實還是沾你的光,讓某些人識趣些,以后少盯著我兜里那幾兩辛苦銀子,銀子是不多,撐不死人。”
陳平安接過話頭,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餛飩燙嘴。放心吧,不談私交,甚至不談生意,我就沖今晚這兩碗餛飩,都應該幫你捎句話。”
董水井笑著抱拳。
陳平安笑瞇瞇道:“對了,一直忘了說,我剛從李叔叔那邊來。”
董水井嘆了口氣,走了。陳平安如果早說這話,一碗餛飩都別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無仆役。
身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書房避嫌,將宅子讓給了兩撥客人。
陳平安就只好自己去開了門。
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這位老人,公認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這位家鄉來自青鸞國的年邁讀書人,身形消瘦,皮包骨頭,但是眼神熠熠。
大驪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趙繇。家鄉就是驪珠洞天。
還有一位大驪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資歷極深,負責所有大驪粘桿郎。
陳平安望向三人當中,那個風燭殘年的老書生,作揖道:“見過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緩緩作揖還禮,“見過陳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陳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車進不來。”
柳清風會心笑道:“幸好路上沒有個‘鄭錢’擋道,附近也無水塘。”
趙繇以心聲說道:“在飛升城,我見過寧姚一次,她很好。”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誰啊,關你屁事。”
趙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對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侶,怎么都這么欺負人呢。
趙繇突然說道:“我見過你們女兒了,長得很可愛,眉眼相貌,像她娘親更多些。”
陳平安哦了一聲,卷起袖子,下一刻,門外巷子,瞬間就沒了兩人身形。
那個清吏司老郎中皺緊眉頭,柳清風微笑道:“沒事,出身同一文脈,師叔跟師侄敘舊呢。”
老郎中只好裝傻,敘舊總不需要卷袖子掄胳膊吧。只是反正攔也攔不住,就當是同門敘舊好了。
片刻之后,陳平安從小巷那邊獨自返回,神清氣爽的模樣,笑著說那趙郎中告辭離去,先睡去了。
州城內,有個鼻青臉腫的青衫書生,掛在樹枝上,果真是昏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