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鸞夫人怔怔站在門外,許久沒有離開,當她猶豫要不要再次敲門的時候,轉過頭去,看到了那位不甚起眼的佝僂老人。
去往雪茫堂酒宴的廊道那邊,蕭鸞夫人擅長察言觀色,初見此人,從每次呼吸長短,到腳步觸底的聲響,隱藏極深,竟是故意維持在了武道五境修為,而這次老家伙悄無聲息出現四樓,已是與孫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氣象。
可見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輩。
蕭鸞夫人只看得出這位年老扈從,是位武學高于孫登先的宗師,可是否已經躋身金身境,雙腳開始邁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煉神臺階,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位純粹武夫的深淺,這就意味著蕭鸞必須小心。
佝僂老人笑得讓白鵠江水神娘娘差點起雞皮疙瘩,所說言語,更是讓她渾身不適,“蕭鸞夫人,吃了我家少爺的閉門羹啦?別上心,我家少爺從來就是這樣,并非針對夫人一人。”
蕭鸞夫人醞釀措辭一番,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驟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會心生親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氣,就借此機會夜游紫氣宮,湊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樓上廊道練拳,我本以為陳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錦的小劍仙,不曾想陳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輸我們黃庭國任何一位江湖宗師,實在好奇,便冒昧拜訪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斂大義凜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風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說什么做什么,都不唐突!”
蕭鸞不愿與此人糾纏不休,今夜之事,注定要無疾而終,就沒有必要留在這里耗費光陰。
再者,真當她不知半點廉恥?堂堂黃庭國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經比本國五岳神祇并不遜色太多。如果不是吳懿和紫陽府太強勢,而且如今更是坐擁大勢,傍上了大驪王朝,否則蕭鸞換作黃庭國其它任何酒宴聚會,都會是陳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
于是蕭鸞客氣了幾句,就打算就此離去。
在這紫陽府,真是諸事不順,今夜離開這棟藏寶樓,一樣還有頭疼事在后邊等著。
朱斂笑瞇瞇道:“夫人請留步。”
蕭鸞心中惱火不已,只是一身氣態依舊雍容華貴,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著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斂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哪里是什么老先生,比起蕭鸞夫人的歲月悠悠,我就是個面相稍稍顯老的少年郎罷了。蕭鸞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綠鬢朱顏、朱墨燦然的那個朱。事情不著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沒那膽氣給夫人敬酒,剛好這會兒夜深人靜,沒有外人,就想要與夫人一樣,有了夜游紫陽府的興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蕭鸞感覺比喝了四壇老蛟垂涎酒還反胃。
她仍是笑臉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動身離開紫陽府,返回白鵠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還望體諒。”
朱斂已經大步前行,“必須體諒夫人!那就容我護送夫人返回住處,夫人一個人回去,我實在放心不下,夫人國色天香,雖說自有絕代佳人那種凜然不可侵的氣度,可我總覺得哪怕是給紫陽府一些個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兩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慮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蕭鸞一笑置之,以她的養氣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惡語相向了。
她徑直轉身,既不拒絕,也沒答應,一掠出樓,曲線玲瓏的曼妙身形,瞬間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
不曾想那朱斂剎那之間就出現在她身邊,跟隨她一同御風而游!
蕭鸞心神震蕩,差點沒摔落地面。
遠游境!
這個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純粹武夫?!
享譽黃庭國江湖四余十年的武學第一人,不過是金身境而已。
朱斂跟在蕭鸞身邊,“夫人,我從一本雜書上看到,說世間蛟龍之屬與江水神靈,一旦情動,便有一場甘霖雨露,落在人間,不知是真是假?”
蕭鸞夫人羞憤難當,恨極了那個幕后主使,更恨不得將身邊這糟老頭兒打入白鵠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絲剝繭,擰為一根根燈芯,掛起燈籠,照耀水府!
朱斂猶然自顧自說道:“能夠與蕭鸞夫人夜游紫陽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說出來不怕夫人笑話,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寫游記,記錄千山萬水的奇人異事,一直想要將來哪天版刻游記,我覺得今夜有幸與夫人結伴夜游,必須在游記中以濃墨重彩描述,等到出書之后,我一定親自攜書登門,贈予夫人一本!”
蕭鸞氣得牙癢癢,以至于呼吸不穩,有些胸脯起伏,今夜這身讓她覺得太過火的裝束,本就是那人強行丟下,要她穿上的。
朱斂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壯麗景象,迅速轉頭,望向鐵券河,朗聲道:“大好風光!”
朱斂早已返回二樓住處。
藏寶樓那邊屋內,陳平安已經全然沒了睡意,干脆點起一盞燈,開始翻閱書籍,看了一會兒,心有余悸道:“一本游俠演義小說上怎么說來著,英雄難過脂粉陣?這個江神娘娘也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雪茫堂那邊,好心幫了你一回,哪有這么坑害我的道理!只聽說那任俠之人,才沒有隔夜仇,當晚了結,你倒好,就這么報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擔心給朱斂誤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賞你一巴掌都算輕的…這要是傳出去半點風聲,我可不就是褲襠上沾滿了黃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絮絮叨叨,罵著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
最后陳平安只好找個由頭,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陰長河,沒白走,這要換成早先時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給她開了門,進了屋子。”
逐漸心靜下來,陳平安便開始聚精會神翻閱書籍,是一本佛家正經,當時從山崖書院藏書樓借來六本書,儒釋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主說不用著急歸還,什么時候他陳平安自認讀透了,再讓人寄回書院便是。
陳平安突然合上書,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桿處。
事出無常必有妖。
樓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桿,緩緩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涼。
陳平安攤開手掌,低頭望去。
他跳上欄桿,緩緩而行,眺望遠方,紫陽府外鐵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當下身處黃庭國、紫陽府、紫氣宮的藏寶閣高樓,檐下欄桿上。
思緒飄遠。
陳平安想起先前青鸞國之行,在酒樓聽當地百姓酒客說那場佛道之辯,因為有那么一個僧人撐傘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趕路時遇上下雨,自然就會尋找屋檐躲雨。
又記得陸臺曾經在飛鷹堡小院感慨,人間的遺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過是對種種風景、種種人的一句且慢行。
陸臺又說,我們很難對世間諸多苦難,真正感同身受。所以當苦難臨頭,具體落在一個人的身上,誰都會措手不及。
且慢行。
那座觀道觀的觀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眾生百態觀道,道法通天的無名老道人,顯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可快可慢,可停滯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陰洪流,別說掌控,就是想要攔上一攔,據說連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圣先師曾經觀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崔東山說過天下所有山頭仙府、人間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戰爭和諸子百家的學問,都牽涉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是圣人們希望換一種法子,求一個慢。
已經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遠的三教圣人,到底為何非要慢下來?
至圣先師,佛祖道祖,這三位開天辟地之功的圣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么?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間,“且慢行”?
第一次與崔東山游歷黃庭國,一次在山巔,崔東山陪著他一起練拳,曾經笑言,歷史的車輪前行之時,必然要碾碎許多花草。
這不是帝王心性的無情之語,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憫之言,那個讀書人,希望所有看到這句話的掌權者,或是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上的大人物,能夠低頭看一眼那些稀爛的花草。
世道慢慢變好,需要擔心嗎?只要是變好,方向是對的,再慢都無所謂,當然不需要擔心。
若是世道在變得糟糕,比如歷史車輪,以迅猛勢頭一碾而過,一路碾碎無數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頭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談彌補?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條錯誤的大道上,慢慢而錯,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修改的機會?又或者,人間苦難可以少一些?
陳平安一次次在欄桿上緩緩而行,走到盡頭便轉頭,來回反復,一次次行走于欄桿的左右兩端。
陳平安此時此刻,并不知道一個人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內心深處,每一個深刻的念頭,它們就像心田里的種子,會抽芽,可能許多會半路夭折,可有些,會在某天開花結果。
陳平安更不會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簡上的文字,被他反復咀嚼和念叨,甚至會在大太陽的天氣里,讓裴錢去曬一曬那些記載著他由衷認可、視為美好文字的竹簡。
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壞,道理的對錯,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灑下的種子。
陳平安并不是孤例,事實上,世人一樣會如此,只是未必會用刀刻竹簡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騷,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誨,一翻而過又重頭翻回再看的書上語句,某個聽了很多遍終于在某天驀然開竅的老話、道理,看過的青山綠水,錯過的心儀女子,走散的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里的一粒粒種子,等待著開花。
陳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當做一場散步散心的欄桿緩行。
人身小天地之中,擁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當中,綠衣小童們都停下了手頭忙碌事情,一個個屏氣凝神。
而擁有金色文膽的那座府邸,外邊盤踞著那條酣睡的真氣火龍,府邸里邊,背負長劍、腰掛幾本金色小書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兒,一身金光愈發凝練,熠熠生輝,如一尊神祇塑金身。
只是那個金光流淌全身的儒衫小人兒,不斷有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流溢飄散出去,顯然并不穩固。
它充滿了期待,期待著陳平安在欄桿上停下腳步的那一刻。
陳平安依舊在緩緩而行。
這次離開山崖書院,路上陳平安問了朱斂和石柔一個問題。
如果殺一個無錯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兩人搖頭。等到陳平安依次遞增,將救十人變成救千人救萬人,石柔開始猶豫了。
只有朱斂坦言,哪怕可以救整個天下人,他也不殺那個人。
陳平安便問為何。
朱斂當時笑著給出答案:我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被殺的人。
朱斂便回過頭詢問陳平安的答案。
陳平安說自己也給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選擇。
氣府內,金色儒衫小人兒有些著急,幾次想要沖出府邸大門,跑出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給那個陳平安打賞幾個大板栗,你想岔了,想這些暫時注定沒有結果的天大難題做什么?莫要不務正業,莫要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擦肩而過!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對的!快快將那個至關重要的慢字,那個被世俗天地無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遠一些,更深一些!只要想通透了,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你陳平安未來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機!
只是這些內幕,它若是直白告訴了陳平安,反而會讓陳平安陷入一種無比糟糕的心境。
陳平安終于在欄桿上停下腳步。
兩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綠衣童子們,都充滿了期待。
然后綠衣童子們面面相覷,突然間哄然大笑起來。
原來那陳平安,站定之后,那一刻的純粹心念,竟是開始想念一位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別不那么正人君子,竟是想著下次在劍氣長城與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牽牽手了,要膽子更大些,若是寧姑娘不愿意,大不了就是給打一頓罵幾句,相信兩人還是會在一起的,可如果萬一寧姑娘其實是愿意的,等著他陳平安主動呢?你是個大老爺們啊,沒點氣魄,扭扭捏捏,像話嗎?
陳平安跳下欄桿,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時候,以拳擊掌,給自己不斷鼓氣,“不像話,肯定不像話!再說了,倒懸山那邊,你又不是沒抱過寧姑娘,只是那次光顧著發蒙了,啥個滋味都記不住,這怎么行?親個小嘴兒…陳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這個,這個有些快了,你不剛想了那么多慢嗎?與寧姑娘還是要慢些,文火慢燉,也是好的…好個屁的好…”
綠衣小童們一個個捧腹大笑,滿地打滾。
倒不是說陳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夠被它們知曉,只有今夜是例外,因為陳平安所想,與心境牽連太深,已經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動,幾乎籠罩整座人身小天地。
一身濃郁金光、幾乎要在心扉間結成一顆金膽如丹的儒衫小人兒,后仰倒去,忍不住罵道:“陳平安你大爺啊!”
罵完之后,它反而笑了起來。
雖說今夜的“開花結果”,不夠圓滿,遠遠稱不上無瑕,可其實對陳平安,對它,已經大有裨益。
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處的那顆金丹雛形,那正是茅小冬當初對陳平安煉化沈溫金色文膽的最大期望。
蕭鸞夫人與婢女,主仆二人,單獨住在紫陽府偏遠地帶的一棟獨院。
若是與孫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哪怕以蕭鸞夫人的心性,也要翻臉。
這會兒蕭鸞夫人在大堂站著,有人坐著,婢女已經被那人以秘法陷入昏睡境地。
那人斜眼瞥著一身太過緊繃衣裙的白鵠江水神娘娘,笑容古怪。
蕭鸞夫人滿臉尷尬。
此人正是自號洞靈真君的吳懿,紫陽府真正的主人。
蕭鸞夫人膽子再大,當然不敢擅自進入禁地紫氣宮,還敢穿著這么一身不比青樓花魁好到哪里去的衣裙,去敲開陳平安的房門。
都是吳懿的要求。
吳懿并未以修為壓人,只是給出蕭鸞夫人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關于御江水神試圖通過龍泉郡關系,禍害白鵠江水神府一事。
府主黃楮已經答應了蕭鸞夫人,會幫忙讓那位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動作。
為此白鵠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陽府上繳一大筆供奉神仙錢,從此之后,白鵠江就與鐵券河一樣,成為紫陽府的藩屬依附,不過白鵠江水神府這邊,也不全是破財消災,解了燃眉之急這么點好處,投靠紫陽府后,雖說必然要與當今洪氏皇帝愈行愈遠,劃清界線,但是黃楮承諾蕭鸞夫人,會將不到九百里的白鵠江,在百年之內拉伸到一千兩百里!錢,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來自黃庭國那邊的朝廷阻力,被侵奪氣數的山水神祇們的拼死反撲,紫陽府一樣可以幫忙擺平,白鵠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價,出錢聘請紫陽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鎮壓打殺過去。
神仙錢易求,可白鵠江的長度,決定了一條大江的水運大小、厚薄,不僅需要朝廷點頭答應開鑿水道,期間還必然遭受以及各種強大的阻力,絕不是有錢就行的,而白鵠江長達一千二百里后,白鵠江水域轄境的增加,江水周邊的郡縣城池、青山秀水,都將全部劃入白鵠江水神府管轄,到時候每年的收益,會變得極為可觀,這是蕭鸞夫人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后,別說是超過御江,成功躋身黃庭國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氣將寒食江甩在身后,甚至是將來某天升為水神宮,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
這才是蕭鸞夫人為何會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這份前景!
這已經不是什么忍一時風平浪靜,而是忍一時就能夠大道直行,香火鼎盛。
所以吳懿找到蕭鸞夫人后,提出了第二筆買賣,已經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蕭鸞夫人,一番權衡利弊和猶豫不決之后,仍是強壓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憤和羞愧,選擇點頭答應下來。
吳懿說只要蕭鸞愿意今夜爬上陳平安的床鋪,有了那一夜歡愉,就相當于幫了她吳懿和紫陽府一個忙,吳懿就會讓鐵券河徹徹底底成為白鵠江的附庸,積香廟再也無法狐假虎威,以一河祠廟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從今往后,她吳懿會給蕭鸞和白鵠江水神府在大驪王朝那邊,說說好話,至于最終能否換來一塊太平無事牌,她吳懿不會拍胸脯保證什么,可最少她會親自去運作此事。
于是就有了蕭鸞夫人的旖旎夜訪。
連那場小雨,都是吳懿運轉神通,在紫陽府轄境施展的障眼法,為的就是向陳平安證明,蕭鸞夫人確實是春情萌動,一位誠心仰慕、對你一見鐘情的江神娘娘,主動獻身,結下一段無需負責的露水姻緣,何樂不為?除此之外,還有玄機,先前吳懿故意提了一嘴斬殺蛟龍之屬妖物的業障一事,并非虛言,事實上她看得出陳平安身上確實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決?自然是以白鵠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幫忙祛除,這份折損,吳懿說得直截了當,會以神仙錢的方式彌補蕭鸞夫人,后者思量之后,也答應了。
只可惜,蕭鸞夫人無功而返。
那個陳平安連門都沒有讓她進。
吳懿緩緩開口道:“蕭鸞,這么大一份機緣,你都抓不住,你真是個廢物啊。”
蕭鸞夫人笑容苦澀。
吳懿突然問道:“難道是陳平安對你這類女子,不感興趣?你那婢女瞧著年輕些,姿色也還湊合,讓她去試試看?”
蕭鸞夫人搖頭道:“她估計連元君的那棟樓都進不去。那個叫朱斂的家伙,是遠游境武夫,對我糾纏許久,看似輕佻,實則在最后關頭,對我都已經起了殺心,朱斂故意沒有掩飾,所以換成她去,說不定會被直接打死在樓外邊,尸體要么丟出紫氣宮,要么干脆就丟入鐵券河,順流而下,剛好能夠飄蕩到我們白鵠江。”
吳懿揉了揉眉心,“這個陳平安到底怎么想的?”
蕭鸞夫人一臉無奈,當時那個家伙二話不說就關上門,她何嘗不是惱羞成怒?
吳懿打量著蕭鸞夫人,“蕭鸞你的姿色,在咱們黃庭國,已經算是首屈一指的絕色了吧?我上哪兒再給他找個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錯,其實哪個不是臭不可聞。蕭鸞,你說會不會是你這種豐腴婦人,不對陳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歡嬌小玲瓏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蕭鸞夫人搖頭。
她是真不知道。
吳懿嘆了口氣,“那你說,陳平安到底是不是個正常男人?”
蕭鸞夫人輕聲道:“應該是吧。”
吳懿一臉認真道:“你覺得我怎么樣?”
蕭鸞夫人背脊發涼,從那陳平安,到扈從朱斂,再到眼前這位紫陽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瘋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說了句漂亮話,“元君何等尊榮身份,豈可如此委屈自己?”
吳懿擺擺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總不好讓你蕭鸞硬闖閣樓,對那陳平安霸王硬上弓。”
吳懿站起身,“不過這樁買賣,哪怕今夜不行,接下來一段時間,都還有效。你還有機會,蕭鸞,你自己看著辦。”
驟然之間,先是吳懿,再是蕭鸞,神色凝重,都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大道氣息。
高遠,縹緲,威嚴,浩浩蕩蕩,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兩人都猜出了一點端倪。
吳懿厲色道:“蕭鸞!如何?”
蕭鸞心神激蕩不已,再無半點猶豫,斗志昂揚,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內心答案,已經堅定不移。
比起當年那次白鵠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蕭鸞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熱。
吳懿大步走后,蕭鸞夫人回到屋內休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紫陽府這一晚,又下了一場雨。
朱斂站在二樓屋檐下的廊道,怪笑道:“好嘛,來真的了。”
陳平安并不知曉這些。
他回到屋內,桌上燈火依舊。
陳平安開始繼續翻書看,看著看著,借著暈黃燈光,抬起頭,環顧四周。
書上說,有些人心,就像一把照妖鏡,讓四周的鬼魅魍魎,無所遁形。
可陳平安卻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盞油燈,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著它,自己可以通過那點光明,看到那些與自己作伴的塵埃與飛蛾,若是有客人來家里了,便可以看到黃泥窗臺上,他陳平安在那邊擺放著一只粗劣小陶盆,里邊有一棵搖曳生姿的小草。
陳平安趴在桌上。
下巴擱放在手背上,陳平安凝望著那盞燈火。
他其實隱約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著自己去面對。
陳平安想了許多種可能性,覺得都不怕。
唯獨一件事,一個人。
讓陳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沒有親疏之別,這是他陳平安自己講的。
裴錢驀然驚醒坐起身,像是做了個噩夢。
她想了想,卻已經忘記噩夢的內容,她擦去額頭汗水,還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張符箓,貼在額頭,倒頭繼續睡覺。
她能夠看穿人心,看得到一個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血雨,唯有一座高樓屹立,比如崔東山的深潭幽幽,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
她內心藏著一個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師父陳平安,她都沒有告訴。
她只要用心去看陳平安,她就會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仰頭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擺放著一盞燈火,一團小小的光明,本該最讓她這么個怕鬼怕黑的膽小鬼感到溫暖和向往,可偏偏會讓她在藕花福地好多次那樣,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驕陽,會讓她看得眼眶灼燒、淚水直流,卻每次好了傷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頭去看。
當她低頭望去,是井底水面上微漾的一輪明月,再下邊,影影綽綽,好像游曳著存在了一條本該很可怕、卻讓她尤為心生親近的蛟龍。
師父心中的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會與那盞井口上的燈火相逢。
裴錢在酣睡中,下意識伸手放在心口,那兒貼身藏著一只崔東山教給她的小錦囊,說是以后哪天她師父傷透了心,很生氣,她就要拿出來交給師父。
陳平安一夜沒睡。
臨時起意,不再紫陽府逗留,要動身趕路,就讓朱斂與管事知會一聲,算是與吳懿打聲招呼。
不曾想府主黃楮迅速趕來,竭力挽留陳平安,說是陳平安假如就這么離開紫陽府,他這個府主就可以引咎辭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陳平安再待個一兩天,他好讓人帶著陳平安去瀏覽紫陽府附近的風景。再就是告訴陳平安一個消息,元君老祖宗已經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臨行前放出話來,陳平安他們離開紫陽府之時,可以從紫氣宮藏寶閣一到四樓,各自挑選一件東西,作為紫陽府的送客贈禮,若是陳平安不收下,也行,他這個府主就當著陳平安的面,挑選四件最珍貴的,當場砸爛便是。
陳平安越來越猜不出吳懿葫蘆里賣什么藥。
這種死皮賴臉的熱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絕對沒有這么大的面子。
陳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離開這座是非之地,管你黃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寶,前有吳懿無事獻殷勤,后有蕭鸞夫人夜訪敲門,陳平安實在是對這座紫陽府有了心理陰影。
但是黃楮似乎早有預料,半點臉皮都不要了,也學自家老祖宗擺出一副無賴嘴臉,說我黃楮還能不能當府主,全在陳公子一念之間,難道一兩天的游山玩水,讓紫陽府略盡地主之誼,陳公子都不肯答應?眼睜睜看著他黃楮丟掉府主之位?
陳平安與朱斂石柔商量后,便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答應黃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風景。
結果當紫陽府派了個人擔任領路后,陳平安就悔青了腸子,朱斂則明顯有些幸災樂禍,沒覺得是什么壞事。
原來是那位恢復雍容風范的蕭鸞夫人,負責帶著陳平安一行人游覽山水。
陳平安硬著頭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鐵券河畔的樓船,往上游駛去。
夜幕中。
一行人返回紫陽府。
吳懿站在蕭鸞的住處小院,笑問道:“怎么樣?”
蕭鸞夫人欲言又止。
吳懿神色不悅道:“直說便是!”
蕭鸞夫人嘆了口氣,“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后更是坦誠相見,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陳平安從頭到尾,都沒給我好臉色,也不說話。只是在下船前,陳平安跟我說了兩句話。”
吳懿好奇道:“哪兩句。”
蕭鸞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話,蕭鸞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吳懿一頭霧水。
蕭鸞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話,陳平安說得很認真,你再這樣糾纏,我就一拳打死你。”
吳懿伸出兩根手指,揉著太陽穴。
蕭鸞夫人掩嘴嬌笑,驀然間風情流瀉,然后斂了斂嫵媚神色,拍了拍胸脯,輕聲道:“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所以我怕是真怕,可我還真有些不服氣呢,不過我也知道,這次我注定是要與天大機緣擦肩而過了。”
蕭鸞夫人畢恭畢敬向吳懿鞠躬賠罪。
吳懿斜眼瞧著蕭鸞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蕭鸞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過來,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顯消瘦的吳懿,蕭鸞趕緊收回視線,她有些難為情。
吳懿惱火道:“他陳平安就是個瞎子!”
朱斂一直偷著笑,陪著陳平安站在四樓廊道。
朱斂實在忍不住笑出聲,問道:“少爺,碰上這等沒頭沒腦的艷福,作何感想?”
陳平安黑著臉道:“江湖險惡!”“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