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景仁將視線自那株傅粉上收了回來,目注鐘氏,正色問道:“阿圓,6你看來,六娘是個怎樣的人?”
鐘氏被他問得一愣,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話。
鐘景仁松開布簾,負著兩手,望向案上的一只陶罐,面帶深思地道:“我總覺得,六娘像是有些…”他蹙起了眉頭,似是在斟酌詞句,過了一會方道:“…像是有些…與眾不同,你大約沒注意到,她曾于座中偷眼察看于我,那眼神,頗令人回味。”
鐘氏聞言,立時便皺了眉,沉聲道:“真真可笑,仗著上回在太君姑跟前說上了話,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語罷搖了搖頭,神情頗是不以為然。
“哦?她竟能在太夫人面前說上話?”鐘景仁卻像是來了興致,問道:“她是如何說上話的?為何你從未向我提過?”
鐘氏將衣袖一拂,面上倒有了幾分不自在,淡下了神情,三言兩語便將秦素在德暉堂慷慨陳辭那件事說了,又淡淡地道:“…看在她無知粗野的份上,也算是歪打正著幫了我的忙,這件事我便未與她計較。卻不想她竟還敢偷窺于你,原來竟是個外忠內奸的,倒是我小瞧了她。”
“什么忠的奸的,小妹言語太過了。”鐘景仁啼笑皆非,看向鐘氏的眼神卻柔和了下來,帶著幾分寵溺,“你自幼便是如此,總愛將事情往壞處想。我倒是覺得,六娘未必心中有惡,觀其畫意,更是如此。”
“畫意?”他話音一落,鐘氏已是訝然抬頭,像是完全沒聽懂鐘景仁的話,張大了眼睛看著他:“六娘那般拙劣的畫,竟然也有畫意?”
那張畫她也探頭看了一眼,真真是看一眼都嫌多余,與其稱之為畫,倒不如視為小兒涂鴉。這樣的畫,哪來的畫意?
鐘景仁卻鄭重點了點頭,手撫短髯,沉吟地道:“她的畫的確不能算好,然畫中之意,卻極是與眾不同,二娘反不及她多矣。”
鐘氏驚得連嘴巴都張開了:“竟是如此?”
鐘景仁再度頷首,若有所思地道:“若只觀畫,我會以為那是出自滄桑老者的手筆,而六娘才只有十余歲,個中微妙,實難一言盡之。”
見他說得鄭重,鐘氏越發難掩面上訝色,停了片晌方問:“長兄此話…當真?”
鐘景仁將衣袖一拂,不悅地道:“你何時見我拿畫作開過玩笑?”
“我并非此意。”鐘氏連忙笑著否認,神情微帶幾分歉然:“我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見她忙著解釋,狀甚切切,鐘景仁到底心疼自家小妹,便放緩了聲音道:“之前六娘觀察我時,那眼神鋒芒內斂、不動聲色,我回望過去時,她卻又是乖巧嬌怯。我心中生疑,這才提出要觀畫。須知畫如其人,一個人再怎樣遮掩心性,筆下畫作卻是騙不了人的。”
鐘氏深知鐘景仁的本事,對他的說法還是信服的,此時便問道:“既是如此,長兄以畫觀人,可知六娘心性?”
鐘景仁便又撫起了頜下短須,沉吟了好一會,方慢慢地道:“以筆力看,堅忍冷酷;以意境看,寂滅不生。”停了停,面上露出了幾分若有所思,又補了一個字道:“怪。”
說完了這個字,鐘景仁便又有些出神,一時間便不曾說話。鐘氏亦是無言以對。
她已經很久不曾見長兄有如此考語了。
就算是秦彥昭,鐘景仁也向來只以“中平”、“純樸”之語論畫,而秦彥婉之畫,更只得了“清幽”二字而已。
可是此刻,他卻對秦素的畫點評了九個字,且用字極重,這讓鐘氏在訝異之余,亦有一點不自在。
她嫡親的兒子,竟比不上東院庶出的外室女,縱然那評斷之人是自己的長兄,所評之語亦稱不上褒獎,鐘氏卻依舊難免不快。
鐘景仁一瞥眼間,見她的眉眼又陰沉了下去,十分無奈,搖頭勸道:“你這又是做什么?些許小事何苦放在心上?不過是個庶出女郎罷了,又養在東院,她的畫是好是壞、心性是善是惡,終究及不到你們西院。我也只是一時興起多說了兩句,你又多想了。”
鐘氏聞言面色稍緩,鐘景仁便又道:“那六娘小妹往后只遠遠看著便是。相較于她,西院諸事才更重要,二郎與四郎皆是心性正直的好孩子,你這個做母親的正該多多看顧,莫要再生別事。我看二郎有時失于輕浮,這上頭你要多下些功夫,別只盯著他的學問,為人處事上亦需多多提點。”
他語聲諄諄,皆是一片愛護之心。鐘氏與這個長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便頷首道:“正當如此。長兄說到了我心坎里。”
鐘景仁又道:“還有,你不是說要辦族學么?此事實是大好。依我看來,秦家現在缺的便是這一點書卷之氣,那窯廠開得再多、秦瓷秦磚再是有名,亦不如一所族學能立得住根本。”
聽得此言,鐘氏倒又被勾起了一腔心事,嘆了口氣道:“長兄說得何嘗不是?只是…到底艱難了些,就算族學開了起來,又往哪里去請夫子?”她的語氣有些黯然,意態消沉。
秦家如今門楣之低,就算真辦起了族學,莫說是名儒大家了,便是一般的夫子,恐也不愿附就。
聽得鐘氏所言,鐘景仁卻顯得不甚在意,揮了揮衣袖道:“這又是什么難事?只要族學開起來了,總能尋到夫子的。”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又沉聲道:“我倒要勸一勸你,你也需好生勸勸太夫人,切勿學那些所謂士族人家,一力去請什么名師坐陣、大手講習。依我之見,只要是扎扎實實有學問、品性好的,便是寂寂無名的寒族子弟,亦可請來當夫子。秦家本就豪富,沽名釣譽之舉,實當慎之。”
鐘氏點了點頭,喟嘆道:“長兄所言甚是,阿圓記下了。”
鐘景仁又道:“我也會幫著暗中查訪的,若有合適的良師,必當薦來,小妹毋須多慮。”
鐘氏聞言,眉間憂色淡了些,又想起了秦彥昭他們學問上的事,便坐在了鐘景仁的對面,絮絮地向他講述起來,那輕柔恬和的語聲,自布簾款款透出,為西華居增添了幾許溫馨與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