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巴掌大的中品靈器葫蘆,在盧悅手中,一次次地摩挲,她已經很多年,沒碰這東西了,但現在…
她一直記著,第一次馭使這葫蘆時的緊張與興奮。
盧悅微微閉上眼睛,耳邊好像響起那天祖爺爺的哈哈大笑,還有娘的溫聲細語,好半晌才睜開。
“既然來了,又何藏頭露尾?”
院子的禁制,在她的一個響指中,嗡鳴一聲,消失了。
吱呀!
院門在黑袍人面前大開。
院里的女孩站在月光里,似朦朧又似清清楚楚!
黑袍人搖了搖頭,甩去腦中某一瞬的不適,輕解黑袍,露出盧悅曾異常熟悉的面容來。
“乖女兒,看到爹,都不知道露個笑嗎?”
盧悅心下輕輕一顫,抓著葫蘆的手緊了又緊,“谷正蕃?”
“你都能喊干魔為義父,怎么?對我就這么吝嗇一聲爹?”
熟悉的面容,浮起一絲似嘲似諷的笑,“沒有我,你覺得,他一個不知情為何物的魔,能那般對你?”
“…曾經…我很想喊你。”看著門外的人,盧悅沉默一會后,眼睛有些迷離,“可是你相信嗎?除了最開始和最后,喊你的時候,你…從不曾給過我一個正臉。”
屬于空牙的眉,輕輕皺了起來。
“你一直問我,為什么要那樣對你。”盧悅的眼中,微有水光,“現在我告訴你好不好?”年少時,面對那樣的父親,她無法說,也不想說。
可是,結丹天劫蕩了那樣對姐姐有舔犢之情的父親,她的心里沒有安樂。
她欠這世的谷正蕃一個解釋。
“十一歲,我的腿被十三弟谷令釗的水劍術豁了個大口子。”
盧悅看著門外的人,希望他真的能聽見,“昏昏沉沉中,好像又經歷了一段人生,那一年,谷令則進階煉氣八層,花散發現她的靈氣外流,確定與她雙胎的另一個沒有死。
我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被你認回。
可是,你…還要追究為什么我會被換了。我的養母方二娘,不想讓你遷怒親母,在國師府的大殿里,承下一切,觸柱身亡。
好多好多血…
她最后,拉著我的手說,對不起我。”
盧悅的聲音有些哽咽,“當年年紀小,不懂事,居然真的有些怪她。”
“那你親娘梅若嫻呢?”
門外的人,終于悠悠開口,“她默認了那一切,是嗎?”
“她當時…病的起不來。稍好一些后,去寺院陪她靈柩整整三個月。”
盧悅心下很痛,親母一直知道谷正蕃的性情,所以才努力想保一個,可那時她卻什么都不懂,“三個月后回來,我已經被…被其他人刺激的,親手斬了這根第六指。”
什么?
門外的人,看她伸出來的手,眉頭再次不自覺地攏在一起。
“她很生氣,罵我蠢,罵…愚不可及。”
一個凡人女子,在身旁都是眼線,在正屬叛逆,同樣怪她沒護好自己的女兒面前,她的教導,何其艱難。
當年的她不懂,現在的她懂了,卻早時過境遷,什么都挽回不了。
“谷家送來的份例,還有谷令則在靈墟宗寄來的東西,十成里,我拿不到一成中的一成,你知道,那些東西,都去哪了嗎?”
門外的人沉默著。
“斬了這根手指頭,我一樣被人叫做殘廢,我努力修煉,在那個凡人地界,用兩年時間,差點就沖到了煉氣三層。”
盧悅的語氣開始加快,“十三歲的生日未過,月蝕門唐清進階元嬰,他要打回當年唐家丟掉的灑水國。”
皎皎清輝下,門外的人,恰站在門洞的陰影中,一動也未動。
“有一天,喊爹的時候,你突然就給了我一個笑臉,告訴我,到外面多結交一些人。”
一滴眼淚,從盧悅臉上滑下,“我聽了,連著幾天,在管家的安排下,以國師府八小姐的身份,拜訪你想讓我拜訪的人家。”
她的聲音沙啞的很,“那天,差不多是申時,我回國師府的時候,所有的主人都不在了,只有來來往往的下人,人人驚慌,沒人管我,沒人問我,他們都在逃命,在逃命前,搶拿財物。
只有我,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的尋你們,可是…”
盧悅吸了吸鼻子,“你帶走了所有人,沒要我…!一直到被抓,才知道,我只是你放在外面,吸引月蝕門眼睛的棋子。
你知道棋子會有什么命運嗎?
就像…留在國師府的那些人,他們死之前,你知道經歷了什么嗎?”
門外的人,看著她抖著手,擰開葫蘆,往口中倒酒,不發一言。
“十三歲,死的時候遍體凌傷,在那個專門打下人的刑堂院中,一日日捆著,風吹日曬…,直到有一天,木柱腐朽倒下,枯骨在藤蔓里捆扎著,也沒得到自由。”
盧悅再次執起葫蘆往口中倒酒,“夢醒了,可卻清晰的讓人恐怖。我求娘,帶我走,有多遠走多遠,永遠離開谷家。
然后,十三歲那年,月蝕門果然真的打進了灑水國,你…沒了我這個最好的棋子,一個人逃了,把所有人都留在國師府。”
盧悅看著門外的人,“你讓我喊爹,可是這個字,捫心自問,曾經的你,配嗎?”
配嗎?
一陣風來,門洞暗影中的人,也不知是風吹了衣角,還是怎么的,似乎動了動。
“這壺酒,是我娘親釀的。”盧悅很愛惜地摸了摸葫蘆,“曾經,她陪我在白蒼山,打一階妖獸,打了一年多。好吃的,她給我留著,好喝的,她也給我留著,她用靈果釀酒,是希望,能賣點靈石給我修煉。”
她看著門外的人,“谷正蕃,你殺她的時候,想過,她對我有多重要嗎?”
多重要?
門外的空牙,一幅痛苦樣子,突然拔足就跑。
盧悅呆了一呆,不過也只是一瞬,葫蘆在腰間一掛,腳步輕點之下,急掠而出,在長街口,把跑得歪歪扭扭的他堵住。
“爹!是你嗎?”
話雖然是這樣問的,可她的閃瞎人眼劍已經執在手上,而光之環,亦如風一般,堵住了他的后路。
“爹,女兒不孝!”
雖然眼中的淚還在洶涌,雖然執劍的手很抖,可盧悅卻不再遲疑,堅定地刺了過去。
東苑當然不是平靜的,早在盧悅院中禁制出現異常的時候,便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因為二者隔著門,說了太久的話,以至不少人,都忍不住從暗處走到了明處,想聽聽這父女仇人見面,都說些什么。
可惜,他們下定決心出來的時間太短,還沒聽兩句,便迅速成了這般劍拔弩張的地步。
讓人沒想到的是,就在盧悅的劍,要刺進空牙身體的時候,他的周身,突然迸出無邊黑氣,那黑氣似無形卻又有形,不僅擋住了盧悅的劍,還擋住了她高速旋轉的光之環。
“你又要弒父?”
陰尊終于又按下了造反的某人,聲音悠悠道:“還給你自己找了個這么牽強的理由?”
隨著他話音的,是各院門前黑夜自亮的月光石慢慢變成綠慘慘,那陰森森的光芒顯得詭異無比。
“谷正蕃對谷令則不好嗎?如果你沒被換走,他會不對你好嗎?”
陰尊從沒想過,螻蟻一樣的谷正蕃,居然會因為盧悅的區區幾句話,先于干魔出手,跟他爭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一時不查,被他搶了先機,以至又讓臭丫頭,占據了主動權。
但現在…
陰尊深覺,這對父女,都對當年種種,各有解不開的執念和遺憾。他想完全把谷正蕃打下去,不讓他搗亂,就得先把他的執念打掉,讓姓谷的對他這個女兒,徹底失望。
“你親母與養母的交易,造成了你一生的悲劇,可是你卻不怪她們,把所有一切錯,都怪到了親父頭上,盧悅,捫心自問,你現在的心,也很不安吧?”
“…爹!姐姐在等我回去。”
盧悅不回陰尊的話,反而說起了谷令則,“那年驗靈根,一向不怎么抱她的娘,整整抱了她三天,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陰尊想不到。
但是,谷正蕃知道。
一次次地回憶往昔,他知道當年的自己,是如何的混蛋。
大女兒、五女兒、六女兒,因為靈根不顯,全被他送人當爐鼎了。
偏偏當年大女的樣子,還被梅若嫻看到了,她…
空牙的臉上青筋一條條一崩起,掙扎中,那種又痛又悔的表情,讓盧悅的心也跟著痛起來。
“爹!當年在冰霧山,我也給他們抄了往生經,來世,他們會過好的,你…,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不好?
奔出來的劉雨,只見在盧悅的淚眼朦朧中,那黑氣正在慢慢弱化。
就要刺下的劍,被不知從哪扔過來的銀盾,給阻住了。
“找死。”
以為可以閉目待死的谷正蕃等著女兒的劍沒有掙扎,在這突變中,迅速又被陰尊占了上峰,他也在盧悅遂不及防下,一掌拍過。
殺親父與義父,哪怕明知,這時候讓他們從陰尊那里解脫是好的結果。可盧悅的心神還是忍不住地有一絲波動,少了平時的機敏。
那一掌又狠又厲,匆促之間,她顧不得再動殺手,雙腳互踢,如風后撤。
掌風如影隨行緊追而至,只算中品靈器的葫蘆根本受不得,應聲而碎,淋淋灑灑的酒香,就那么彌漫開來。
叮!叮叮…
呼嘯而來的光之環,在盧悅的大怒下,帶著雷絲,絞進黑氣中。
“陰尊,放了我爹和義父,否則…”
天殘燈被扔出的一瞬間,迅速放大,“爹,義父,進去。”
趁著陰尊的心神一緊,盧悅不敢耽擱,扔出早在計劃中的寶貝。
天殘燈雖是煉魂之物,可她是它的主人,只要爹和義父脫離陰尊的掌控,她馬上就能把他們放出來。
盧悅嘗過什么叫求死不能。
所以,哪怕明知在星羅洲等陰尊,有種種不利,也不敢走,只怕他把親父和義父的魂魄帶到有去無回海。
不算好人的兩位父親,一旦被陰尊同化,就算她超度盡有去無回海的怨靈,可能也找不回他們。
只是,她的愿望是美好的,現實卻是一桿黝黑長槍,從斜刺里撞了過來。
天殘燈被打飛。
十幾個黑衣人,在將要上前時,被劉雨堵住,“滾!”
配全她的窮奇,抖抖身上的毛,就那么站在了她的身側。
遠處,金盞帶著狂暴霸氣亦沖了過來,“本王不管你們是黑的,還是白的,”他的聲音,帶著靈力,“空牙與盧悅的對決,誰都不準插手,否則,本王見一個殺一個。”
他已經看到了,這里的人雖然多,可是除了冒出來的十八黑衣人,其他俱躲在一旁,似乎沒有動手的跡象。
對此,他也只能嗤之以鼻。
道門除了有數的幾個,其他人不逼到極致,都喜歡玩什么大局為上。
狗屁的大局為上,分明是膽小鬼,沒看到陰尊的爪牙都動手了嗎?
場中,盧悅冒著莫大風險,營造的先機已失,被密密黑甲保護起來的空牙,根本無懼光之環,兩人的速度都快的驚人,在東苑的各種巷子里穿梭,偶爾相撞到一起時,金銀電絲與黑色閃電一樣的東西,總是能相互消融。
“盧悅,我是你爹。”
“盧悅,乖女兒,我是你義父啊!”
“弒父,你這是弒父!”
陰尊變幻的語調,一會溫和,一會慈愛,一會兒又滿是怒憤…
盧悅雖然知道,他想干擾自己,可還是忍不住在那些聲音里,尋找她想聽的。
此生,也許只有這一次了。
怕死想要壽終的父親,在恨與怨中,放下了。
可偏偏,她連累死了他,不僅連累了他,還連累了義父。
叮叮叮!
閃瞎人眼劍在陰尊遁光再次不穩時,猛然大亮,盧悅迅速劈下數十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