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找到了畫師,離真正脫身還很遠——林三酒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防護力場恰好徹底熄滅了,她的身體像樓房一樣崩塌倒在了地上。
說來也諷刺,在她想到畫師這個逃生轉機之前,一直用各種話頭掛著衛刑、不敢真的讓她走;結果當門“哐啷啷”搖晃起來、終于徹底脫離墻面,被畫布吸進去以后,可以逃生的門洞中也露出了衛刑的筆直身影,居高臨下地占據了她的視野。
“我現在很煩躁。”
她低聲說道。由于背光,她的模樣和神色都沉進了一片昏暗之中。
“我寧可心懷愧疚地走開,知道自己做了一回對不起別人的事…你掙扎到這個地步,想要我怎么辦?我放你出來,你肯定會報復我,我不放你出來,就意味著要親手把你堵在里面,把手弄得更臟。”
畫師把畫布摘下來,獻寶一般在林三酒面前展開;他好像意識不到林三酒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還根據她的目光調整了一下角度,好讓她看個清楚。
…趕快拿走。
她想到這兒的時候,衛刑似乎轉頭瞥了一眼畫師,因為后者忽然激靈一下跳起來,將畫收進了懷里。
“還好,你倒下了。你是真的失去了體力吧?”她輕輕說道,“不是在騙我吧?”
林三酒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思維暫時還算清楚。意老師消失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這說明她把自身存在所需要的那一點意識力,也都用干凈了。但是林三酒沒有放棄,仍然在不斷搜尋壓榨著任何一點殘留的意識力,像快要干渴而死的人想從海綿里擠出水一樣。
“都已經對不起人了,不如把惡人做個徹底吧。”
在輕輕嘆息了這一句之后,衛刑就不再繼續說話了,卻也沒有走。她似乎想要站在這兒,親眼看見林三酒的臉上也開始出現黑洞,確保事情無可挽回了再走。
意識力是榨不出來了。但怎么周圍仍舊一點響動都沒有?
林三酒早就意識到防護力場搖搖欲墜、時日無多了,自然不可能一點后手也不準備——只不過她在剛才短短幾個呼吸之間,根本來不及考慮究竟該做什么后手才好;所以在她倒下之前的那一瞬間,干脆一口氣將好幾張卡都捏在了手里。
她倒下之后,視野也被固定在了門口的方向上,看不見從自己手里掉下去、又解除了卡片化的物品現在怎么樣了,一時間只能干著急——但看不見是看不見,至少現在也應該有點兒聲音了才對啊?
不過,有些音樂就是這樣的;光是等它前奏響起,就得等上好長時間。
“你人形物品很多啊,”衛刑忽然輕輕說了一句,但并沒有把她的物品放在心上。“但即使是人形物品,也都需要你下命令才能行動吧?你掙扎到這個地步,不也還是沒用嗎…不過看在你幫過我的份上,你變成警衛以后,我也不會拿走你的東西的。”
是了——除了畫師之外,她確實還有另一個人形物品——
當林三酒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終于感覺到有一個人正趴在自己身旁,竟不知趴了多長時間。因為他始終不動也不說話,她直到被提醒了才發現;怪不得衛刑對他毫不介意,想必是因為他看起來就像是沒有激活的機器人一樣,造不成什么威脅。
一個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對著她的耳朵用氣聲說:“誒呀,沒想到你又遇見了人生中的新困境。”
得,這家伙也混在其他卡片里一起出來了。
“但是就像我答應過你的一樣,我將會陪伴你走過每一個難關,一起看向烏云后的彩虹。我相信你的潛力,即使是在如此絕望的時刻…”
林三酒現在才真的快要絕望了——等導師把激勵鼓舞的話說完之后,她就該變成一個出色的警衛了。
“只不過…這個費用方面…”導師的第二次服務就不是免費的了,但是她也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坐地起價:“五件特殊物品好嗎?”
林三酒四肢張開、仿佛枯木一般地躺在地上,做不出一絲回應。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導師不太好意思地一笑,幾乎能讓她想象出那一口閃亮的白牙,“你看,你這張票也在我手里呢。你授權我用它嗎?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放心,我已經有了對你人生困境的解決方案。”
怪不得這么長時間沒有聽見一點聲音——Ultramusicfestival原來捏在他手里!
在林三酒心中暗暗咬牙切齒的時候,她總算是聽見了一絲細微的、幻覺般的音樂聲,像波蕩開的霧氣一樣,不知從何方遙遙響了起來。這個以音樂節門票形式出現的特殊物品,能夠制造出對主人有利的背景音樂,多虧了它,她才在越海號上撐過了那一場苦戰;但是眼下這個情況,導師得用它放出什么音樂,才能讓一動不動的人得以逃生?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導師不但沒有試圖讓她重新站起來,反而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此刻衛刑也聽見了逐漸清晰悠揚起來的音樂聲,喃喃問道:“什么聲音?”
頓了頓,她又側耳聽了幾秒。
“…搖籃曲?”
導師居然他媽在放搖籃曲!
這簡直是雪上加霜。Ultramusicfestival的威力果然很大,才剛一聽清楚它的旋律,林三酒就發現自己想要保持清醒的努力,頓時變得無濟于事了;雖然眼皮合不上,視野卻一陣一陣地發昏旋轉起來——門口處響起了什么東西砸到地上的一聲悶響,但那聲音卻沒有在她的腦海中激起任何水花。
“我是你主人的導師,”導師的聲音仿佛是在極遙遠的地方響起來的,縹緲得如同云煙:“我可以調動你主人的資源,而你是你主人的資源,所以我可以調動你,你說這個邏輯對不對…”
快點吧,有必要說服畫師嗎?
這是林三酒隱約間記得的最后一個念頭;隨即她就睜著雙眼,陷入了昏睡。
等她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她聽見門口的衛刑也窸窸窣窣地爬了起來。過了幾秒,她的視線終于又清楚了一點,果然看見門口的人影正扶著墻壁,慢慢站直了身子。Ultramusicfestival放出的搖籃曲結束了,說明大概已經過去了幾分鐘。
她醒了,衛刑也醒了;衛刑睡過去,她也睡過去——這有什么狗用?
“還好,”衛刑輕輕喘息著,笑了一聲:“還好,你把物品拿出來以后,就倒下了…真沒想到,你身上還有能催眠我的東西。你如果還有行動力,我今天可就倒霉了。”
她嘆了一口氣:“這說明,我還不夠成熟。在末日這種地方,心軟一點就是個死…”
林三酒靜靜地聽著她的聲音,一時間心中竟一絲波瀾也沒有。被導師激起的希望落下之后,那一瞬間的絕望幾乎叫人不可忍受;但或許是氣體終于侵入了大腦的原因,很快,絕望就化作了一片死寂般的平靜。
“再見。”
衛刑最后看了看她的臉,轉過了身,腳步聲漸漸離開了門口。
…她的臉上已經出現黑洞了。
不論是導師、還是畫師,都一點聲息也聽不見了。也許這個房間里的氣體,還可以侵蝕特殊物品,讓它們徹底失去效用…
衛刑消失以后的寂靜,又維持了大約三五分鐘,林三酒才終于又一次聽見了導師的聲音,像個好不容易偷著油的老鼠一樣,細細地響了起來:“誒呀,她總算走了。”
她仍舊只能保持原狀,甚至沒法表達一絲自己的驚訝。
“準備好了嗎?”導師也爬了起來,不像是在對她說話的樣子:“我們現在要把她弄出去。要把她弄出去,就得靠你畫畫。”
畫師身上的七零八碎當啷當啷響了一會兒,不知道他表達了什么意思——導師頗有幾分氣急地說:“她不說話,就是同意了!你聽我的就行!”
這一次,當啷聲只響起來了兩下,她以前聽過:這說明畫師使勁點了點頭。
“出去,”導師命令道,“站在X光機后面畫她,記住了,快完成的時候,畫布一定要放在X光機后面,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