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迫性的熟悉感,越來越重地攥緊了林三酒的心臟。在這間霧蒙蒙的房間里待的時間越長,身體里逐漸增加的無力感就越發清晰、熟悉——她體會過一次這種無力感,就在她不小心撞上警衛的時候。不過那時就像被海浪撞上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現在她卻是一顆泡在酒里的蘋果,慢慢地被滲透了皮膚組織。
“看來你還沒有弄到《lava!!玩家知情書》,”衛刑挪開了目光,卻好像很清楚她的狀況,微微嘆了口氣:“…你也沒有機會看到了。”
“那就告訴我!”
衛刑沒有理會,她的注意力似乎已經飄走了。“最后一個,”她喃喃地說,聲音有點兒發顫:“你是最后一個…我終于可以走了。你…你保重吧。”
說罷,半透明窗口上的朦朧色彩就一閃而沒,又變成了實驗室里灰蒙蒙的金屬顏色。林三酒一顆心頓時跳進了喉嚨眼里,落在門上的拳頭卻越來越軟,身體一次又一次控制不住地要往下滑。
在剛才短短的幾句話之間,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倒在地上的那張鮮紅面孔上,已經漸漸張開了黑色的裂縫。最糟糕的是,盡管紅臉人開始了“警衛化”,他的眼睛還是睜開的,這說明他還有意識——林三酒其實看不太清楚,但她總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他因為驚恐而擴張得極大的瞳孔。
她甚至沒敢看一眼黑澤忌。
“等、等一等,”林三酒拼命直起身體,意老師的警告聲不斷在腦海深處里盤旋著。“我…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么?”
衛刑真的停下了腳,在離門口遠一些的地方回問道。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她和林三酒說話時,好像總有點兒愧疚——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兒愧疚,林三酒不知道她會不會早就已經走了。
“你被扣掉的特殊物品多嗎?”
這個問題突如其來,衛刑顯然完全沒料到它,不由吃了一驚:“我——我的特殊物品?”
“對,”林三酒匆匆答了一個字,腳下在這時突然一軟,倒塌一般砸在了地上;她摔倒的悶響聲,似乎叫門外的衛刑頓了一頓。
“你問這個干什么?”衛刑有幾分狐疑,“你想用特殊物品換我放你出來嗎?”
林三酒喘息著、顫抖著,防護力場在皮膚上閃爍不定,仿佛隨時都會一口氣被掐滅。
現在當她說話時,甚至能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氣體威脅著要順著唇縫、喉嚨流進身體里。這說明防護力場的保護層越來越薄弱了,被侵蝕得越來越嚴重;她只能盡量將嘴唇并攏在一起,用含糊不清的聲音繼續說:“你、你就當我是這個意思吧…那么,你會同意嗎?”
“我的確是被扣掉了很多特殊物品,”門外的衛刑繼續說道,“不過我應該已經可以把它們都拿回來了。所以…就算你有這個意思,我也不會放你出來的。”
再堅持一會兒——堅持到她把該弄明白的弄明白,到時一定就可以出去了——
只是把自己從地上撿起來這么一個動作,林三酒居然都摔倒了兩三次,才總算成功了。她跌跌撞撞地撲到門口時,透過窗口一看,發現衛刑模模糊糊的背影又走遠了一些,忙咬緊牙關,又一拳打在窗口上:“嘿!”
這一次,衛刑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她做什么、說什么,都不再回頭了。
她身上沒有合適的特殊物品可以開門,不管希望再怎么渺茫,她也不得不承認,出去的可能性有很大幾率都要著落在衛刑身上——她承受不起讓衛刑真的離開的代價。
“我、我那個帳篷…只容許身上不超過兩件特殊物品的人進去,才會起效…”她將自己倚在門上,雙腿發顫,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你當時進去了,帳篷也起效了…這說明,你當時身上最多只有兩件特殊物品。”
“你堅持的時間比我想象的長多了。”衛刑的影子頓住了,微微轉過身:“那又怎么樣?”
這本身并不能說明什么,但林三酒總要找一個話頭,抓住衛刑的注意力,讓她停下腳步才行。
“你其實不用手杖也能走路,對吧?”喘息威脅著要打斷她的話,但她還是努力逼自己進入了正題:“你現在就沒有拿手杖。”
假如非得靠手杖才能走路的話,衛刑哪里能悄無聲息地跟在紅臉人身后?
“那是因為我的雙腳完好。事實上,我從里到外都是完整的。”衛刑平靜地說,“你看不見我的右腳,是因為我的能力罷了。”
林三酒想起了她手掌一抓,就能在人眼前釋放幻象的能力——看來它也像很多能力一樣,可以被發掘出不同的用法。
“不過那又怎么樣呢?”衛刑繼續問道。
林三酒記得,當時她把衛刑拽進帳篷里的時候,手杖正好落在了柜臺上。原本她還有一個擔心,那就是衛刑把大部分特殊物品都裝在了手杖里,所以才能被順順利利地拉進了帳篷;但是現在,這個可能性總算是被抹消了。
衛刑現在不拿手杖了,那就說明那支手杖至少不是一件收納物品——畢竟,收納物品不可能自己收納自己。
這也就是說,她身上的的確確最多只有兩件特殊物品,甚至很可能連兩件都沒有;那么,在她的特殊物品之中有沒有收納道具,就變得生死攸關了。
“你身上有收納道具嗎?”
這個問題的分量太重,林三酒拼命控制住自己,依然覺得她的聲氣顫顫巍巍、很可能已經泄露了她的目的。她生怕這個問題會一下子叫衛刑明白過來,隨即打碎她的所有計劃——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這一個可能性上。
衛刑顯然一愣。
“沒有,”就在林三酒以為她不會回答自己了的時候,聽見了這兩個像仙音般的字。
果然沒有!
林三酒瞇起眼睛,透過窗戶張望了幾眼。x光機還坐在原地,擋住了門;從她受限的視野來看,實驗室里似乎沒有別人了。
對于她竟然順從地回答了問題,衛刑自己好像也有幾分吃驚,隨即清清楚楚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你塞給我的東西,我早就轉身走了。我自從進了這個世界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人真心想要幫我。我那時就改變了主意,覺得不能把你騙進來,也不是一件壞事…但我沒想到,在我只需要送最后一個人進去的時候,你就走出來站在了門邊。”
“我抵抗不住誘惑,”她慢慢地說,“因為我等了太久了。”
這就足夠了。
林三酒要確認的,已經在剛才那一番話之間得到了委婉的確認——她現在只希望,衛刑不要再順著剛才的話頭繼續往深里想了。
她一個字也沒有回應,用盡全身力氣、回頭就撲向了紅臉人。扁平世界好像信號不好的電視機畫面一樣,斷斷續續、閃閃爍爍,但總算還是執行了它的任務,在幾個轉眼之間,紅臉人身上的衣服、首飾、皮帶、褲子都被她的雙手摸索過了一遍——她的今日轉化物品數量已經到達了上限,不可能再收入任何新的卡片了,所以她摸索過的東西,都還原樣留在了紅臉人的身上。
不過,過去被轉換成卡片的物品,卻不在此列。
“拜托,拜托,”她一邊飛快地翻找,一邊在心里暗暗叫道,“你當時那么一副陰狠沉著的樣子,肯定是有把握能壓制住衛刑的吧?可別告訴我,你就是徒有其表…”
當她把手伸進紅臉人的褲袋里時,門外響起了衛刑低低的一聲倒抽冷氣。
衛刑明白過來了。
她的腳步聲急急地重新朝門口響了過來,林三酒同時也拼命加快了速度。她很清楚,自己剩下的只有最后一搏的力氣了——如果她猜錯了情勢,或者在氣體徹底入侵之前沒有成功的話,她和黑澤忌就再也出不去了。他們將一起永遠留在這家不知處于世界何方的醫院里,帶著面孔上的黑洞,游蕩在昏暗的走廊之間。
她逼著自己又審視了一遍由一個個思緒、猜測和事實組成的推論鏈條。
在她把畫師塞進網兜的那一刻,就已經解除了他的卡片化。網兜里就有兩個人了。衛刑沒有收納道具。衛刑受制于人。紅臉人肯定會想要拿衛刑的器官。紅臉人肯定會打開網兜。
等于說,紅臉人肯定會發現畫師。
…當一張卡片忽然撞進了她的手掌心里時,她有一瞬間的錯覺,好像那張卡片是自己的狗在走丟了很久之后,終于找到路回家了。林三酒忍不住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喊,渾身都被一陣陣的后怕和喜悅沖得發抖;在一甩手之后,畫師“咕咚”一聲摔坐在了地上,懷里仍舊抱著畫布和筆刷桶,看起來和往常一樣的茫然。
“門,”林三酒用最后的氣力低聲說,“別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