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兗州京口郡蒜山鄉武興里,里正劉裕,年十八,無妻,一丁男,二息男。二男弟道憐年十一,三男弟道規,年十,女口一,裕母文壽年三十九,凡口四。”
“裕家田七十畝,無牛,太元六年正月籍。”刁弘一邊展開一卷黃色的戶籍,一邊笑著讀道。
“劉里正,看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啊,家里就你一個男丁,卻是上有老下有小,嘖嘖嘖,不如來我刁家好了,肯定比你現在當里正要強啊。”
劉裕也不理會刁弘那副得意洋洋,翻起戶籍的樣子,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小案之前,一言不發。
而劉毅則坐在了榻上,幾個衙役抱過來了一卷白色的籍冊,而劉毅將之攤開,準備開始記錄。
東晉朝廷為了區別本地的土著居民和北方流人,特地在戶籍制度上加以區分,本地居民用一種特制的黃紙進行記錄。
這種黃紙是浸過一種特殊的藥水,可以防蟲蛀,因此能長久地保存,上面會詳細記載當地民眾的家庭,年齡,財產情況,并且根據這些情況抽丁征稅。
而對于北方流民,則是用普通的白紙進行登記。
這倒也不是因為節約紙張的成本,而主要是因為北方流民很多會給世家大族們通過侵占田地的方式納為僮仆和佃戶。
從此這些人的姓名就從國家的白紙戶籍上消失,成為隱戶和黑戶,只為世家大族耕作,效忠,就連那刁弘這次帶來的,以刁毛為首的打手和護衛,也有一大半是這種黑戶呢。
劉裕當里正也有兩年了,對于這中間的別別竅,略知一二。這入籍是第一步,起碼登上了白紙戶籍名單,還算是國家的人,關鍵在于下一步,也就是分田。
兩個多時辰的功夫,這庭院中的兩百多北方流人,都一一登記在冊,劉裕很驚奇地發現,原來這些北方流民,居然也是有高低貴賤的。
比如那個檀家,就有十余個自己的佃戶與部曲,這些人看起來跟他們在北方時就有從屬關系,連姓都跟著檀姓。
而魏家倒是一貧如洗,只有兄弟三人和幾個侄子。
孟昶家的情況比較特殊,似乎是舉族遷來,孟昶本人沒有親兄弟,但孟懷玉和孟龍符都是族弟。
登記完這些人的身份之后,劉毅合上了白色的戶籍薄冊。
刁弘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劉從事果然有才,這么多人,兩個時辰就全完事了。怪不得張刺史一直夸你精明能干呢。”這會兒他心情得意,倒也不用上層官話,而改用民間語言了。
已是入夜,周圍早就點起了火把,劉毅的臉在這些火光的照耀下顯得很平靜,他淡然道:“刁公子過獎了,這不過是份內之事。天色已晚,請問如何安置這些北方流民呢?”
刁弘笑道:“各州各郡不都有義舍來安置他們嗎?劉從事,你今天就帶他們去義舍暫住,明天一早,讓他們到田里干活。”
劉裕的臉色一變,沉聲道:“且慢,刁公子,不是說這南兗州全部軍管了嗎?田地都收歸朝廷了,哪來的田給他們干活?”
刁弘哈哈一笑:“剛才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們,朝廷最新的決定,改江表諸郡為南徐州,以安置淮北之民。同時,幽州、并州、青州這三個僑置州全部并入南徐州,治所就在京口。這回,家兄上任的,是這個新設的南徐州刺史,記住了。
劉裕失聲道:“什么?南徐州?只聽說過南兗州,那還是因為兗州整個就失陷于胡虜之手,朝廷為了安置兗州百姓,不忘恢復失地,才這樣稱的。可是徐州明明還沒丟,為什么就要這樣設南徐州?“
刁弘冷笑道:“這種軍國之事,本不應該跟你們透露,不過,今天有這么多北方流民在此,本公子也不妨透露一二。”
“秦國大軍已經壓向了彭城,淮北危機,徐州很可能保不住了,所以會有大量的徐州百姓南下。至于幽,并,青這三州,失陷于敵手已經近百年,因為與江東相隔太遠,遷來的百姓流民也不多,所以這回一并并到南徐州了。”
劉裕眉頭一皺,說道:“那京口原來的公田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不分給這些流民,讓他們家家出丁服兵役?”
刁弘笑著擺了擺手:“不不不,這回朝廷廷議,考慮到流民們一路南下,出生入死,著實不易,不忍心馬上讓他們再度踏上戰場。所以,就讓他們從事耕作,為國效力,提供軍糧。”
孟昶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滿的神色:“是要我們當屯田戶?交出七成的糧食給國家嗎?”
刁弘搖了搖頭:“不,剛才我說的很清楚,這田,是我們刁家的,而你們,也要成為我們刁家的僮客與佃戶。明天來我刁家之后入我家籍,以后,你們生生世世就是刁家人啦。”說到這里,刁弘一指劉毅面前的戶籍,“這個白籍紀錄,到時候也會一筆勾銷!”
此言一出,二百多個北方流民一下子全炸了鍋,檀憑之憤怒地大叫道:“憑什么,這朝廷的地,怎么就成了你刁家的,我們為什么就要為你刁家當僮仆?”
魏詠之咬牙切齒地說道:“就是,早知如此,我們來了南方就要當人的佃戶僮仆,那還要過來做什么?”
連孟昶也沉聲道:“刁公子,我等北人,一路南下不易,朝廷就算讓我們當屯田戶,我們也可以接受,但一入你刁家,就世世代代成你家奴,這太過分了吧!”
刁弘冷笑道:“各位,先別激動,且聽我說。這回北虜南下,大敵當前,朝廷出了法令,鼓勵世家大族們捐錢助軍。”
“要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了湊出大軍所需的糧草軍械,朝廷特意下旨,凡捐錢千萬者,可以賜與一州之公田,同時讓其出任本州刺史。家兄的這個南徐州刺史,可是花了三千萬錢,足足比別的地方高出了三倍呢!”
檀憑之怒吼道:“早就聽說大晉官場腐敗,貪墨橫行,可沒想到,我們不惜萬死南下,到這京口僑置州郡,還要受這等欺壓!早知如此,我們為何要來?!”
刁弘的臉色一變:“哪來的刁民,在這里咆哮不已,來人,給我拿下!”
檀憑之雙拳一錯,擺開了架式:“胡虜馬賊我都不怕,還怕你們這些走狗嗎?”他這一下用力過猛,肩上背著的包裹一下子落到了地上,那些肉干又落了出來。
刁弘一看這些肉干,冷笑道:“看來你們小日子過得還不錯嘛,還有肉吃,我看,你們不是什么流民,恐怕是江北的流賊,土匪,想趁機混進我京口,劉毅,把他們全部拿下,好好拷問出他們的底細!”
檀憑之哈哈一笑,拿起一根肉干,一口就吞了下去:“你說對了,這就是人肉干,我們殺了路上害我們的胡狗,做成的肉干,怎么樣,刁公子要不要也嘗嘗這滋味呢?!”
檀憑之身后的人群,暴發出一陣怒吼之聲:“兩腳羊,兩腳羊,兩腳羊!”
刁弘的臉,嚇得煞白,聲音都在發抖:“你們,你們竟然吃,吃人?!”
劉裕神色凝重,沉聲道:“刁公子怕是不知道吧,北方戰亂多年,不事耕作,更是有那些胡虜到處殺人搶掠,害我害人,他們行軍作戰,不備軍糧,只是掠我漢人百姓,殺之為食,尤其是對那些女子,夜晚凌辱,白天則殺食,他們稱呼我們漢人,就是兩腳羊!”
檀憑之恨聲道:“胡虜吃我們,我們就吃他。這些肉,就是害死我大哥的那些東西的肉,我們宰了他們,然后做成了肉干,一路走一路吃,誰要害我們,我們就這樣對他!”
刁弘臉色慘白:“你們,你們不是人,你們……”
劉裕看著刁弘這樣,突然笑了起來,拾起了一片肉干,走上前去:“刁公子,要不要跟我一起痛食胡虜肉呢?”
刁弘一聲尖叫:“滾,離我遠點,來人,把他們……”
劉裕笑著把這肉干塞進了嘴里,一陣大嚼,那刁弘突然覺得胃部一陣不適,一張嘴,就是大口地吐了出來,劉裕搖了搖頭:“好香的狼肉干啊,檀兄弟,這就是害死你大哥的那頭狼嗎?”
檀憑之哈哈一笑:“還是你劉大哥眼力好啊,胡人野蠻兇殘,以人為食,我們漢人可不能跟他們一樣。這是狼肉,留著救命應急的。唉,可惜了我大哥……”說到這里,他的神色變得黯淡起來。
劉毅冷冷地說道:“劉里正平時沒少打獵,這狼肉一看便知。不過,我勸你們這幾位,吃人肉的玩笑不能亂開。”
刁弘神色稍緩,看著地上那堆自己的嘔吐物,恨恨地說道:“好個刁民,竟然敢如此戲弄本公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們。來人,把他們全部登記進我們刁家的名冊,以后慢慢收拾!”
劉裕咬了咬牙:“這么說,你們刁家這回是花了大錢,買來的這個南徐州刺史,為的就是把這些流民們給圈進你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