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客車到水昌市。從水昌再出發是火車,夜車,還好江爸一早托人買了票,有座,睡一覺,正好隔天一早到臨州。
從車站到車廂,一路拼殺擠過來,總算坐下,小堂妹嚇壞了,紅著眼眶抹眼淚。
“娘的個,大鍋飯吃到最后沒糧那會兒,搶吃,我都沒見過這么狠的。”江老頭咬牙感慨了一句,這是他第一次坐火車,結果就趕上了第一波春運返城潮。
第一次坐火車的江老頭早先聽人說過一件神奇的事,說火車這玩意穩當,你倒杯水擱桌上,不用蓋蓋子,水都不會灑出來。
坐過拖拉機、客車,老頭尋思著這世上竟然還有這么神奇的車?他決定做了個實驗。
一樣第一次坐火車的小叔叔一家有點慌,說:“爸,這有啥好證明的,你可別弄了,要不一會兒水灑出來,灑我們一身。”
自己的“見識”被質疑,江老頭不滿意了,說:“要灑也是灑著我和澈兒,你擔心個屁。”
老頭很堅持,水杯差一指節沒有倒滿,擱在了小桌上。
兩個小時,火車平穩行進,水一滴沒灑。
“看來還真是,哈哈。這火車好啊!”老頭像個孩子見了新奇事物一般樂著,得意說:“先瞇會兒,擱它一夜,明早你們看,照樣一點不灑。”
第二天,天蒙蒙亮,火車一個晃蕩,江澈褲襠突然一涼…
不幸中的萬幸,是個塑料杯。
杯子砸著江澈褲襠后落地,“嗒”一聲,江老頭醒過來。
這可是大冬天,雖說車廂里人多,但是水也擱了一夜了。
江老頭探頭看了看,跟大孫子眼神對上,一點不慚愧,慶幸說:“還好,不是剛倒來那會兒灑的。”
想換條褲子,廁所根本過不去,而且里面都有人。當場換?你以為大師不要形象么?!
還好就快到臨州了,江澈拿一件外套系在腰上,撐了一會兒,熬到下車。
1993年,這個造型倒是沒問題,挺時尚的,問題下車后冷風那么一吹…江澈倒抽一口涼氣,只能安慰自己,還好,不是下的黑水、漠河站。
就這么撐到家。
“爸,你看,這就是咱們在臨州買的房子。”站在大門口,江爸像個等待表揚的孩子,意氣風發地說。
老輩人最在乎的不外乎兩樣東西,房子跟地。江家如今也是擱省城有房子的人了,江老頭抬頭仔細看了看,滿意地連連點頭。
“好,這個好。”江老頭夸了一句,轉頭又跟二兒子、:“你倆也記著,等跟著你們大哥賺了錢,除了供孩子讀書,別的啥都別干,就買房。老輩子說富農、地主,咋算的?就是看的置了多少地,家有幾間房。現在國家不讓買地了,你們多買房。”
二叔、小叔連聲應下。
“你也是,等廠子賺錢了,多買幾棟。我看這形勢,國家不會再倒回去,再來一次打地主了。你放心買。”老頭又對江爸說。
“誒。”江爸一樣回答。
江爸江媽和二叔二嬸隔天就重新忙碌起來了,小叔小嬸也跟著,一邊打下手,一邊學。
帶堂弟妹和江老頭參觀城市,熟悉環境的任務落在了江澈頭上。
“這湖還真大”,江老頭背著手,抬眼遠望,悠悠地問:“這里頭的魚,可以釣嗎?”
他此時站的這個地方,叫西湖。
江澈拉回來一直往湖邊湊的小堂妹,干脆一把抱起來,解釋說:“不能,政府不讓。”
“哦。”江老頭想了想,:“晚上來,也不行嗎?”
江澈無奈一下,說:“不行,晚上也有巡邏隊呢。”
“那可惜了,不然只要給我一根竿子,咱們家就可以整年吃魚。”江老頭有些惋惜說:“我今個兒一早去看過,那什么菜市場里頭賣的菜,那么貴,真是亂搞。就那些大白菜什么的,擱咱們村里,那都是誰家想要了吱一聲,隨便就能抱一摞回去的。”
“這不城里嘛”,江澈解釋說,“能種菜的地方少。”
“知道,我都想好了,打算在咱們家院里開兩壟地。”
江老頭的西湖魚沒偷成,菜地也沒開成,沒隔幾天,在市醫院又做了一次全面體檢之后,他被江澈和老爸一起送到了臨州市著名的五云山老干部療養院。
按說是進不去的,虧得這一年,五云山老干部療養院涉外開放,很多規矩都正重新立,有空子可鉆。另外江澈又私下活動了一番,這事才辦下來。
“這地方我不去了。”好不容易哄來江老頭,結果車到療養院門口,老頭下車看一眼,轉身就往回鉆。
“爸,怎么了?你是覺得這里不好?”江爸指著面前山明水秀的高端療養院問道:“你要是擔心沒人說話,我們會常來,三天兩頭分撥地來。另外我也打聽過了,里頭湊巧,有兩個咱們泉北出身的退休老干部也在呢。”
“我知道。”江老頭伸手一指,說:“就這地方,一看就不是咱們這等人住的,你們花了大錢了…別想蒙我。好了,別廢話,走。”
江爸一下都有些無措。
“走啊。”江老頭手扶著車門,催促一聲,沉聲說:“就我這條命,還沒這么金貴,咱不糟蹋這錢。你廠子才剛辦,別瞎霍霍。”
說完他直接扒開車門就要上去。
“金貴,怎么不金貴了?!”江爸突然一下有點情緒起伏,像是惱火了,說:“老頭,我知道你的脾氣,可是那體檢報告,還有醫生說的話,你自己也聽到了…就你這身體,不養不行了。”
“怎么不行?死有啥啊,老了不都得死啊…死了算球。”江老頭不是壞,只是他的表達方式就是這樣,而且這會兒父子倆有點犟起來了。
聽到這一句,江爸低頭沉默一下,抬頭說:“老頭,咱也沒怎么好好說過話,你先聽我說幾句行么?”
江老頭愣神一下,沒出聲。
江爸眼眶有些發紅,但是平靜說道:
“你兒子這兩年,大概算有點出息了,嘴上不好說,其實心里頭一直就想吧…你能看著,能滿意。我娘去得早,你多活幾年,多看幾年,行么?”
“這事比錢金貴,比什么都金貴。”
與對待江澈這個大孫子的方式不同,江老頭和江爸這對父子之間的相處模式,一直都是很傳統,很刻板的。就像多數同時代的農村父子一樣,除了搭手干活,不擅親近,不擅表達,更不習慣這樣。
江爸突然這么一下,江老頭整個怔住了,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里水光涌動,偏頭努力掩飾住。
江澈跟著摻和,說:“爺爺,咱家真特別有錢。說出來你都不信,我比我爸都有錢。這點錢小意思。”
“你別跟著摻和。”江老頭哭笑不得一下。
“我是說真的…”
“行行行。”江老頭無奈看他一眼,把話打斷,想了想,轉向兒子,難得溫和,說:“行吧…你都這么說了,我就先住一陣看看。要是負擔重了,別硬撐。”
“誒。”江爸開心地點頭。
江老頭對這種父子情深的場景似乎很不適應,沒再搭理他,轉頭又來拉住江澈,說:
“爺爺使勁活…等著抱重孫子。你給爺爺抓點緊,我想看著他上學,拿獎狀。”
這話明里是在跟江澈說,但暗里,至少一大半是說給江爸聽的,表決心,讓他安心。
“…誒。”江澈躺槍,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一切安排妥當,也見過了老家出身的退休老干部,人都不錯,和江老頭說起家鄉事,沒一會兒就聊到一塊去了,一起商量著去哪釣魚。
最后分別的時候,老頭面上顯得很無所謂。
江澈搭他肩頭小聲叮囑了一句:“爺爺,這里頭那些老頭,咱不怵他們,不過呢,一般情況,咱也不上手摔,行么?”
江老頭哈哈大笑。
回程的路上,江爸似乎有些尷尬,一路沒怎么說話,江澈說自己比他有錢這事,他也只理解成那個竹制品廠,直接忽略了。
家人在臨州安頓下來,距離江澈回茶寮的時間也越來越近。
他找了個借口出門,先去了一趟盛海。胡彪碇還在那邊等他呢。
一個人,背著包,下火車是傍晚,臨近晚飯時間。
江澈在車站外看到了一個意外的熟人,謝興。兩人之間有過三次交集,第一次,江澈從他手里買了兩套白板認購證;第二次,在最后關頭,謝興又幫他弄了一套當時其實已經沒處買的白板認購證;第三次,兩人一起吃了頓飯,發了財的謝興有點紙醉金迷,有點膨脹,江澈勸了幾句,沒用。
總的來說,江澈欠他一份人情。
此刻,謝興正站在一輛推車前,賣著麻花,酥餅。
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女人,樸實而大方,正叫賣著,招攬顧客,想必是他的妻子。
兩個人就這么站在冷風里,四周一片嘈雜。
情況挺明顯,推理一下,謝興后來應該是主動從萬國黃埔辭職或者被開除了,那時的他意氣風發,外面一群“朋友”捧著,大概也不在意…后來,應該是沒聽江澈的勸,栽在92年下半年的股市里了。
怕他尷尬,江澈沒急著過去打招呼,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小推車還算有點生意,夫妻倆挺忙碌,偶爾閑下來,江澈隱約能聽見謝興對老婆說:“你歇會兒吧,喝口熱水吧。”他老婆說:“沒事。”
江澈看了一會兒,去上了個廁所回來,發現謝興正跟著三五個大漢往遠處走,他的妻子還守在推車旁邊,但是不時張望,臉上滿是擔心。
這是怎么了?江澈猶豫一下,干脆走過去,直接喊了聲:“嫂子。”
謝興妻子愣一下,問:“你是?”
“我叫江澈,不知道謝哥有沒有跟你提過我。”
“有有有,有一陣子,他老提你,叫你做兄弟…說跟你是忘年交。”謝興妻子連聲道。
“那就好”,江澈指了指謝興消失的方向,問,“謝哥,你們…怎么了,沒事吧?”
謝興妻子神情慘淡一下,頑強地笑起來,說:“沒事,他…去還點利息。今天錢夠,不會有事的。”
“你們,欠高利貸了?”江澈問。
接下來的時間,江澈從謝興妻子口中斷斷續續聽說了他們后來的事。謝興那會兒正風光,被一幫人捧著,結果玩大了,被單位開除之后,又遇上股市暴跌,血本無歸,連房子都抵押了。
剩下最后一點錢,被那些所謂朋友卷了跑了。
妻子為了填窟窿,鋌而走險替他挪用了一筆公款…
“差點我就坐牢了,哈,后來單位領導幫忙,給機會借錢補上,就欠了幾萬塊,但是我工作也沒了。”謝興妻子低頭一下,說:“沒事,他現在也醒過神來了,我倆慢慢掙。這小推車掙得比我在單位多。”
她抬頭,雙手捧著一捧麻花,笑著說:“小江,吃麻花。”
江澈隱約記得,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因為妻子眼皮子淺,偷賣了他幾十張認購證,謝興對她頗多抱怨,喝醉了直喊要離婚…
如今,就是這樣一個眼皮子淺,不聰明的女人,愿意和他患難與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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