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多方經營的小財主,逢年做的盤點,江澈兩手揣在兜里,一個接一個指頭打開來,把手頭握著的東西都數了一遍,心里有種踏實感。
他在村口站下來,看了一會兒對面的山坡,墳山上灌木蕭條,但是柏青松翠,幾乎沒有變樣,于是又多了幾分成就感。
半個村子,連同江家祖墳一起都安然無恙。還附帶守墓人。爺爺終于可以安心去臨州了。
再來電影投資這個預期千萬以上回報的大頭暫且不去算,就說眼下,他還平白得了半個廠。
雖然看著只是一個小小的竹制品廠,但是正如江澈先前所說,從招用的工人,到賣竹的農戶,它的覆蓋面其實很廣,對地方的益處其實很大。
這年頭的泉北農村,吃飽飯不算非常難,但是要見現金很難,于是讀書、看病之類要花錢的事,都跟著難。小廠等于給了很多人多一條路。
村民們是羨慕的,更是感激的,佩服的。
在此基礎上,鐘石山如果真能上心,去聯系一下外貿出口的話,這個小廠其實有得做。縣領導已經表達了重視,打算試一試這條路。
還有么?還有,牛二賴家歷代祖宗這么多年總算吃上了一頓飽的、好的。
一個人,一口氣,做了這么多事,辦了私事也學了雷鋒,利人利己,于社會有益,于國家有貢獻…為什么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累?
“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云淡風輕地抬手撣了撣肩膀上其實沒有的灰塵,江澈轉身朝村里走去。
村里,江老頭微微弓著腰,兩手背在身后,手里拎著竹煙斗。他的腳步不疾不徐,一路慢騰騰跟村里人打著招呼,告個別…
“都是我大孫子啊,非說要我去城里享清福…我也拗不過他。家里山和地都托出去了,一會兒下去給指一下就完。”
“要按我自己的意思,肯定還是愿意在村里呆著自在。”
“是啊,你說咱都老了老了還去什么臨州…不過倒是聽說有幾個咱們泉北人在那邊,我大兒子那邊辦個小廠,也招了幾個人過去,閑下來不怕沒人說話。”
“年中肯定得回來一回。”
“對,年肯定回來過。”
“明年看看妥當,說不準就不走了。”
每跟一個村民告別,尤其老伙計,江老頭就會站下來聊一會兒,是有不舍來著,大概其實心里還有點不安,但是那份兒發出內心的自豪,也沒辦法全部藏住。
說著話,他臉上的皺紋都被笑容推開了。
“這你可說對了,還是我大孫子本事啊。哈哈。”
家里,二樓,時近中午。
江爸從地里回來,和江媽一起在屋里默默收拾著東西,把回來過年攤開了的,都一件件重新裝回箱子里。
“你大姐二姐那邊怎么說?”江爸有些擔心地問了一句。
江家臨州辦廠,村里辦廠,消息傳出去后,找上門的親戚不少。江爸江媽也盡力照顧,兩邊都招了一些,比如江澈大舅,就預備著年后進竹制品廠。
大姨二姨兩家剛一會兒之前也來了,特意挑江澈、江爸、江老頭一起下地,把田地托給村鄰耕種看顧的時候上門。
父子倆回來聽說情況,都有點擔心江媽應對不來。
“剛開始找我,是說兩家都要進廠,這邊的,臨州的都行。”江媽抬一下頭,說:“我答應了。”
“哦。”結果出來了,果然還是這樣,江爸有點郁悶,但是也不好說什么。
江媽狡黠笑一下,說:“后來她們自己又不愿意了。”
“嗯?”江爸有些欣喜,有些意外。
“說是要當副廠長什么的,自家人幫忙管事好放心。我就跟她們說了,其實兩邊都是小廠,沒多少人,這邊竹制品廠是港城人管的,澈兒大舅進去也是先當普工,那邊服裝廠,你一個廠長,另外那些批發商也要派人,沒那個缺給她們,我都進不去…”江媽疊完一件衣服,抬頭笑一下說:“她們就沒搭理我了。”
江爸樂了一下,不能不防說:“沒說借錢啊?”
“看著我大姐要開口…我先開口說了,說咱家辦廠貸了款。”江媽說:“這不也是實事嘛,她們不言語,最后我給幾個孩子包了紅包。”
“嗯。”江爸松一口氣,安下心來。
江媽臉上在笑,似乎又有點兒:“放心吧,你們父子倆都一人一個廠了,我總不能讓人拿捏一輩子,給你們拖累。”
“哪里,這個家多虧你才對。”江爸說完這一句,頓了頓,突然感慨一聲:“是啊,兩個廠了,一人一個…”
接下來的時間,江媽在說話,江爸“嗯”一聲,“哦”一聲地應著,有點心不在焉。
“怎么了?”老夫老妻了,江媽一眼看穿,笑著問道。
江爸偏頭看老婆一眼,悠悠嘆了口氣,“唉…澈兒媽你說,怎么想當個家里的頂梁柱,就這么難?比在外頭跟人做生意都難。”
江媽恍然大悟,努力繃住了笑。
江爸用一種“老子完全想不通”的神情、語氣,緩緩說:“我這用了一年啊,澈兒媽,一年差不點兒辦出來一個廠,我也算能耐了吧?可是你兒子呢,就回來過個年,他就已經有個廠了。”
“嗯,忒不講理。”江媽側一下身,低著頭準備把箱子扣上。
“想笑就笑吧。”江爸看看老婆,自己先笑起來。
“你呀,誰讓你自己生這么個好兒子?”江媽笑著說:“反正我是頂開心的那個,嫁了個好男人,生了個好兒子…”
江爸默默聽著。
“要不你揍他一頓出口氣?”江媽突然建議。
江爸愣一下,有點動心,問:“什么道理啊?澈兒也沒犯錯。”
“當爹的打兒子,要什么道理?”江媽試著拎一把箱子,有點沉,擱下說:“正好,這不初五了嘛,過五開掛,打孩子…以前他小那會兒,最皮的時候,不都是攢著今天打的么?”
“…”江爸心說還能這樣?
江媽拍了拍手,說:“我都想著隨便找個茬掐他兩把呢…他這回回來,連找都沒去找小玥。”
1993,二十歲的年,江澈并不知道自己正面臨一場混合雙打的危機。
而且不管是小大師、茶寮頭把交椅、宜家老板,還是韓立大師、盛海灘股神,任何一重身份都護不住他。
他也正一邊收拾自己剩余的一點行李,一邊想著:初五了…
泉北農村有個風俗,年初一到年初四不能干粗重活,不能打孩子,一般小問題不能吃藥,總之很多事都不能做,但是等過了初五就好了,從初五開始,除了不能剃頭,其他都可以放開去做。
所以,通常這一天整個村子會很熱鬧,村里的孩子們大半不是在東奔西竄,就是已經被逮住了,正被揍得鬼哭狼嚎。
這些打,都是他們從年三十到年初四攢下的。
“年關不算,就把初五當作今年的起點吧。”聽著院里堂弟的哭聲伴奏,江澈默默想道:“今年開始,我要走回正道上來,不能再歪了。我要高大上的賺錢,要沉穩的生活,要心思細膩,謹慎又大氣。嗯,就應該這樣,我可是重生者,偉大的先知。”
他想完這些,打定主意,拎著行李出門。
江媽正好迎面走過來。
“這都快坐車了,你怎么還沒收…”江媽氣沖沖說一半,抬了抬手,又放下,有些郁悶說:“你,已經收拾好了啊?”
江澈點頭說:“嗯,這就要走了嗎?”
江媽搖頭說:“還沒,早著呢。那什么,你初一到初四…你今年好像也沒犯什么事哦?”
江澈有些糊涂,笑著說:“嗯,我都這么大了。”
“…”江媽凝神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來,干脆直接走過來,照江澈胳膊上掐了一把,然后轉身就走。
江澈捂著胳膊齜牙咧嘴,在身后問:“媽,這是為什么呀?”
江媽不回頭說,很酷說:“不為什么,就初五開掛,看你二叔二嬸小叔小嬸打孩子,手癢了。”
“…”江澈木了一下,苦笑說,“那要不你和我爸努努力,再生一個?反正咱家也交得起罰款。”
江媽停住了。
江澈以為老媽真動了那心思。
“你兒子說你不努力生不了…還不揍他?”江媽突然開心地朝旁說了句話。
江澈這才看到原來老爸也在走廊一頭站著。
江爸看樣子有點心動,準備走過來。
江澈有點慌。
“澈兒,東西收拾好了沒?”樓下,江老頭剛巧進門,仰頭說:“收拾好了下來陪爺爺說會兒話,一會兒吃飯了。”
“誒。”江澈一邊應聲,一邊燦爛地朝老爸笑著。
一大家子人一起,吃了個很簡單的午飯。
飯后,收拾妥當,老老少少大包小包出門。
江家應該算有兩棟房子,其中江澈家那棟樓房給了鐘石山派來辦廠的人住,鑰匙都已經配好交給他們了,老屋幾十年下來第一次這么空,從此至少半年一年沒有人住。
二叔、小叔兩家各自的屋子各自上了鎖。
大門,大黑鐵鎖有巴掌大,江老頭身后站著子子孫孫,兒媳孫女…他動手把門鎖上了,把鑰匙揣兜里,準備轉身。
轉到一半,他又轉回去,順手從口袋里摸了鑰匙,開鎖,推門。老頭獨自進去,繞著堂屋又轉了一圈,把各家的門窗都看了一遍…出來。
大門又一次鎖上,老頭握著鎖,往下掙幾下,又左右晃蕩幾下,兩鐵交擊的聲音傳出幾聲,“夸嗒,夸嗒…篤。”
松手了,江老頭回身一揮手。
“走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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