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百感交集,正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之事,突然門房又到了書房門口。saaxs
謝遷瞥了門口一眼,問道:“何事?”
門房回道:“老爺,宮里來人了。”
謝遷神色略微錯愕,劉大夏輕捻頜下胡須,道:“于喬,定是陛下召你入宮,若你此時提出乞老歸田,怕是朝堂無人主政,這穩固的江山也會出現極大的變數…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謝遷臉色漆黑,他沒有看劉大夏,凝眉思索,正要跨步出去迎接宮中來使,卻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將之前寫的乞骸骨奏本給撿了起來。
劉大夏沒有多言,二人一起到了府門口,見到宮里來人。
隨后謝遷回后院換上朝服,進宮面圣,劉大夏也回兵部做安排。
乾清宮內,朱厚照正襟危坐,這是他掌權以來第一次接見朝臣,且還是謝遷這樣素有名望的內閣大臣。
朱厚照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盡量拉攏,讓謝遷幫自己做事,讓朝堂不至于出現分崩離析的狀況。
但以大明政治體系來說,就算內閣三名大學士都請辭,也不至于出大亂子,軍隊牢牢地掌控在皇帝和勛貴手中,六部和各寺司衙門各司其責,人才多的是,朝堂離了誰都能正常運轉。
“…謝先生,朕一向敬重您的為人,您在朝兢兢業業多年,朕也聽過您的經筵日講,算是您的學生,以后朝廷的事情還要多仰仗先生…”
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朱厚照的嘴巴很甜,他知道,再拿出應對劉健和李東陽的態度,那他就要徹底成孤家寡人了,而且站在他的角度,他更喜歡謝遷這樣善于察言觀色、進退有據的大臣。
劉健和李東陽為人處世一絲不茍,仿佛嚴厲的尊長,讓人一看就心里發怵。謝遷的性格很隨和,隨時笑瞇瞇的,做事更為圓滑。
還有一點,謝遷跟沈溪關系親密,朱厚照一向對沈溪信任有加,愛屋及烏之下,朱厚照對謝遷好感倍增。
謝遷可不慣朱厚照的壞毛病,直接拿出自己的乞骸骨奏本,上前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處置朝事已力不從心,請陛下恩準,讓老臣回故鄉余姚,安心養老,從此之后不問朝事…”
朱厚照原本滿心期待,聽到這話后,臉色瞬間黑了下來。
如果謝遷這話是當著朝臣的面說出來,那熊孩子必然會賭氣直接答應下來,但現在謝遷是在私下場合提出請辭,他就算想賭氣同意,但細細思索一番,這么做只會讓朝堂亂成一團,于大局無益。
朱厚照苦口婆心地勸解:“謝先生,您這又何必呢?以前劉少傅跟李大學士如何對您,難道您不知曉?您可是內閣輔政大臣,父皇在世時便說過,謝先生的能力在內閣數一數二,父皇一向不會偏袒誰,連父皇都說先生被打壓,現在朕為您打抱不平,為何先生要請辭呢?”
謝遷閉著眼睛,低下頭,什么話都不想說。
內閣三位大學士相處二十多年,攜造出“弘治中興”的局面,原本就應該共同進退。在謝遷心目中,哪怕劉健和李東陽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內閣作為一個整體,涉及文官集團的臉面,他該引退還是得引退。
戴義在旁邊給朱厚照打眼色,朱厚照卻不理會,繼續勸說:“謝先生,如果您也離開朝堂,那內閣就無大學士值守,要重新選拔一批出來,能力上有欠缺不說,或許還還把朝堂搞得烏煙瘴氣。先生還是考慮一下…實在不行,請先生留在朝堂一段時間,以后再提請辭之事,如何?”
朱厚照也學會了妥協,他沒苛求謝遷一直輔佐他,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
謝遷堅持道:“陛下,老臣的確年事已高,無力承擔朝事辛勞,就算有心輔佐陛下,怕也難當此任。”
朱厚照鼻子皺了皺,甚至連額頭也在微微顫動,顯見氣得不輕。最后他道:“這樣吧,謝先生,您跟現在一樣,可以隨時告病回家休息,朕只要你留守內閣,做一個名義上的首輔大臣,這總不會有問題吧?”
皇帝的話讓謝遷頗感意外。
原本在謝遷看來,皇帝就是個孩子,思想不成熟,做事易沖動,不能當作一個合格君主看待。但在他聽了朱厚照的話后,突然發現,熊孩子長大了,說話邏輯清晰,條理分明,不可小覷。
皇帝沒有一味奢求,而是一步步找臺階下,不但給他自己,甚至為謝遷也架好了梯子。
戴義見謝遷態度堅決,趕緊勸說:“謝閣老,您若現在從朝堂退下去,朝事必亂作一團,您也不希望大明江山因此而出現變故吧?陛下也是無可奈何,朝議時劉閣老和李閣老等人實在是…不給陛下顏面…”
以前戴義堅決站在劉健和李東陽一方,但現在情況不同,戴義看到皇帝已逐漸把頹勢扭轉過來,為了避免朱厚照秋后算賬,只能站在皇帝的立場說劉健和李東陽的壞話。
朱厚照趁機道:“謝先生,就當朕求您,請您務必留在朝堂,這也是父皇臨終前對您的囑托啊!”
謝遷眉宇間滿是為難之色,心想:“留在朝堂就能當上夢寐以求的首輔,但為何做出這個抉擇如此艱難呢?我現在是得到地位,但恐怕要遭世人唾棄吧?”
想到這里,謝遷搖頭:“請陛下給老臣一點時間考慮…恕老臣無法直接答應下來。”
朱厚照聽到這話,心里沒那么緊張了,只要謝遷說他要考慮,那就意味著謝遷還是內閣大臣。謝遷一日不請辭,以內閣論資排輩的原則,那他就一定是首輔。
朱厚照道:“謝先生,現在劉少傅和李大學士已離開內閣,不知您認為翰苑中誰適合成為新的內閣大學士人選?”
謝遷一怔,他忽然意識到,朱厚照這是要培養自己的勢力,他只有遵從皇帝的意思才能保證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若不從,那他將在過渡期結束后被踢出局。無論朱厚照此時說得有多敬重他,但實際上,皇帝掌權后建立一套忠于他的朝廷班底的決心不會改變。
劉大夏希望謝遷能在內閣人選上給皇帝提供意見,但謝遷卻不想承擔此重任,因為一個不慎,就會被文官集團打入到異己行列。
謝遷道:“老臣并無合適人選舉薦。”
朱厚照懇切地道:“謝先生,朕誠心請教您…朕也知道,只有翰苑出身的大臣,才有資格入閣,朕覺得,朝中有很多人能勝任此職,諸如梁學士等,還有…剛調任三邊的沈卿家也是翰苑出身,朕覺得他能力突出…”
謝遷聽到這話,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朱厚照會提議沈溪入閣。
換作以前,謝遷肯定希望沈溪入朝擔任內閣大臣,而且現在他是首輔,沈溪入閣既能輔佐他做事,還可順利實現交班,再完美不過。
可現在,謝遷的心態已發生改變:“這會兒朝廷風雨飄搖,若沈溪小兒進了朝堂,當上輔政大臣,豈不是更為讀書人厭棄?我一個人站在這風口浪尖,已是騎虎難下,若沈溪也回朝入閣,豈不是黃泥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謝遷趕忙道:“陛下,恕老臣直言,沈之厚年未滿二十,若此時入閣,朝中那么多師長如何自處?就算從梁儲、王鏊、王華、楊廷和等人中選拔,也不能推沈之厚入閣!”
朱厚照稍微思索一下,問道:“謝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現在沈卿家尚在趕赴三邊的路上,馬上調回京城確實不那么合適,或許可以等來日…謝先生覺得焦芳焦學士人品和才華如何,能否勝任內閣差事?”
聽到“焦芳”這個名字,謝遷再次愣了一下。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焦芳都不是入閣的理想人選,此人年輕時在翰林院便有“不學無術”之名,個性陰狠,好背后議論人,在翰苑中非常孤立,因此包括謝遷在內的內閣三位大佬,從未將焦芳當作入閣人選培養。
當朱厚照提出心目中的理想人選,謝遷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識到一個棘手的問題:
皇帝很可能是要培植一些跟原先劉健、李東陽等人有矛盾的官員入閣,確保之后內閣運作不受前一任內閣影響。
謝遷在朝臣中算是狡詐的老狐貍,朱厚照只說一句話,他便知道皇帝心中的小九九,當即道:
“陛下,按照內閣選才標準,候選人需要由吏部提名,交由翰苑和內閣審議,最后在朝會上議定,以擁護者多寡抉出人選。若陛下執意要舉薦人入閣,但其在朝中不得人心,那以后內閣票擬難以得到朝臣認可,實在不妥。”
朱厚照皺眉道:“那按照謝先生之意,焦學士能力達不到朝臣認可?”
謝遷搖頭:“所有閣臣都要過審議一關,若只是陛下指定某一人入閣,勢必造成人心不服的狀況。”
謝遷本來以為朱厚照不會采納自己的意見,一意孤行,不想朱厚照卻顯得很謙卑,點頭道:“謝先生如此說,朕會酌情考慮,再擬定一份入閣人選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