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平起身,就要往外面走,其他的人也都跟著。唐毅把頭一扭,都懶得理他們。剛到了門口,就見寒光一道,戚繼光一身明晃晃的鎧甲,手里擎著腰刀,把他們的去路給攔住。
“別動!”
李西平一愣,隨即把眼睛瞇縫起來,上下看了看戚繼光,搖頭道:“這位將軍,在下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不過我想勸你一句,有些事情你不該攙和,不然…”
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意思不言而喻了,文貴武將,想要扳倒文官不容易,但是隨便弄點罪名,就能把一個武夫干掉。
而且比起文官,武將沒有任期制,很多都要在一處干十幾年,甚至更長,和大戶一樣,都是十足十的地頭蛇。
相反文官每三年一次考評,很快就要換一個地方。為了文官賣命,得罪了世家大族,等文官一滾蛋,武夫就要跟著倒霉了。正是有這層關系,所以歷來文官能指揮動的就是衙門的差役,最多加上巡檢司的民兵,軍隊是根本碰不到。
沒了強有力的軍事支持,面對世家大族的威脅,地方官僚往往唯一能選擇的就是妥協投降。所謂權不下鄉,就是這個道理。
這也是李西平等人的自信,他們相信一個聰明的武夫是不敢和他們鬧翻的,哪怕你不是本地人,你手下的士兵總有本地的軍戶,撕破臉皮誰也不好看。
想得很好,可是他們忘了,唐毅還兼著兵備道和巡海道,節制海陸軍隊,更要命的是唐毅的爹就是鄉勇的創始人,鄉勇早就變成了東南大戶保護自己利益的一張王牌。他們本來擅長的手段對付鄉勇一點效果都沒有,更何況他們面前的是什么人,戚繼光啊!
那可是東南的一頭猛虎,最兇悍的人物,幾個一身銅臭的商人想威脅他,做夢去吧!
戚繼光一抬手,突然從四面八方沖出無數火銃手,端著黑洞洞的槍口,脖子上都掛著火繩,嚴陣以待。
他們只要敢動一步,立刻打成碎片!
這才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通。李西平急忙回頭看去,卻發現唐毅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名士兵,兇神惡煞一般,將前后門,還有窗戶,房頂,都封鎖了起來,他們這些人都被圈在里面,成了可憐的階下囚。
這些家伙當大爺當慣了,哪里受到過如此待遇,氣得跳著腳的大罵,接著就互相埋怨,差點把房蓋兒給鼓起來。
差不多過了一個多時辰,聲音漸漸低了,從早上就沒吃飯,一個個又渴又餓,哪里還有力氣,向四周看看,大廳里面也沒有什么,他們只好不情愿地端起了茶杯,待客的茶一般情況下只是看的,端茶代表著送客,到了這時候,他們也沒法講究了。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大口喝了起來。
誰知道一口水剛下肚,就噴了出來。
什么味道啊,又苦又咸,仔細看了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了,原來茶碗里面還有小海螺,根本就是海水,不能喝!
桌上還有點心,拿起來咬一口,可了不得了,辣得他們滿嘴冒火,眼淚都出來了。看起來棗紅色香氣撲鼻的點心竟然是辣椒餡,你說坑人不坑人!
他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又饑又渴,眼看著天都黑了,只能頹喪地靠著椅子,根本就是一群囚犯。
那唐毅呢,這位提舉大人正款待天南地北的客人,俗話說眾口難調,但是有一樣東西,幾乎能滿足所有人的胃口,那就是火鍋!
作為半個美食家,唐毅對食物的追求還在權力之上,他認為要先解決衣食住行,如果過的都不舒服,還要權力干什么。
早在幾年前,他就從西洋傳教士手里弄到了辣椒的種子。
實際上根據他的觀察,沿海有些地方已經出現了辣椒,只是百姓們不太明白該如何食用,而且引進物種也需要適應的時間。
唐毅特別為了辣椒弄了三個暖房,足足花了三年多的時間,總算種出了又紅又辣的寶貝兒!
辣椒就像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寡淡的陽春面,只要撒一點辣椒油,加上點蔥花,立刻色香味俱全,食欲大增,回味無窮。肉放一點辣椒,不但能去腥氣,還能解油膩,做成辣椒醬,拌面拌飯,炒菜,都是上上佳品。
紫銅的火鍋,中間隔開,一邊清湯,一邊紅湯,濃郁的辣椒紅油透著喜慶,光是看一眼,就口水流淌。
唐毅居中而坐,夾起一筷子比紙還薄的牛肉,在鍋里輕輕一涮,隨即拿出,沾著美味的醬料,吃上一口,簡直舒坦到了心里。寒冬臘月的寒氣一掃而光,連著夾了幾筷子,吃得鼻子頭冒汗,大呼過癮。
看著他吃得高興,第一個受不了的就是胡宗憲,學著唐毅涮了一筷子,放進嘴里,火辣的滋味在舌尖兒迸發,胡宗憲頓時眼前一亮。
“哈哈哈,當年在宣大的時候,我就吃過草原的火鍋,肉固然鮮嫩,可是比不得這個火辣,夠味!”
說著胡宗憲也甩開了腮幫子,有了兩位大人帶頭,其他人也都效仿,一個個吃得酣暢淋漓,光是如此美味的火鍋,就不虛此行。
好在他們都是有身份的,還保持著一絲矜持,至于那些西洋人,幾乎和瘋子沒啥區別,大呼小叫,不少不會用筷子,干脆抓起肉片蔬菜就往鍋里扔,而后拿著叉子挑,吃得臉紅脖子粗,餐具亂響,湯水滿天飛。
看得眾人滿臉黑線,楊繼盛低聲說道:“行之,怪不得說他們是蠻夷呢,今日一見,果然和野人沒有區別。”
唐毅咧了咧嘴,沒說什么,心說再過四五百年,這幫蠻夷的后人就該自詡文明,反過頭瞧不起了。
什么叫素質,什么叫文明,說白了就是生活態度,有錢人多半就比窮人打扮的漂亮,更注意細節,同樣的道理,一個國家富裕了,素質也就來了…說白了都是錢鬧的。
同樣看在銀子的面子上,對這些粗魯的西夷,唐毅也就容忍了。
沒有辦法,這個時代雖然大明不乏優秀的水手,可要么就在倭寇那邊,要么就被七大姓控制著。
其余的士紳大戶都死守著田地,對茫茫的大海,他們天生有著恐懼,根本不敢涉足,要想改變習慣不是一天兩天的。
培養自己的船隊固然重要,只是暫時唯有利用西洋人,用他們的船只,把貨物運出去,把銀子換來,有了銀子,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造大船,建海軍,重現鄭和船隊的威嚴,環球航行,打開視野…
唐毅想入非非,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挨著他的胡宗憲咳嗽了兩聲。唐毅急忙側過頭,笑道:“部堂,有何指點?”
“行之,我說你還能笑得出來啊?”
唐毅不解,“為什么不笑,天南地北的商人,甚至有波斯的,有阿拉伯的,有佛郎機的,還有紅毛夷,還有非洲來的黑人。這叫萬國來朝啊,恐怕漢唐之后,都沒有如此盛世了。”
胡宗憲被這位的小老弟的天真給打敗了,忍不住低聲說道:“我說老弟,咱們倆的關系你還裝糊涂啊,你把七大姓的人都給抓起來了,怕是這時候彈劾你的奏疏已經往京城送呢,他們可不是輕易吃虧的人。”
唐毅難得嚴肅了起來,笑道:“胡部堂…”
“叫默林兄!”胡宗憲本來是號默林的,后來為了和趙文華套近乎改成了梅林,如今趙文華死了,他又悄悄改回了默林。
變來變去,正是胡宗憲此時的尷尬寫照。
外人看胡宗憲,執掌東南兵權,要多風光有多風光,可是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本來是靠著嚴黨的支持,才坐穩了位置。如今趙文華倒了,失去了奧援,嚴黨未必罩著他,而清流更是不待見他。
眼下唐毅開海,關乎整個東南大局,他不得不來,可是唐毅又和七大姓開戰,胡宗憲生怕一個波濤,就把他牽扯進去,與其說他在擔心唐毅,還不如說是擔心他自己。
“唉,默林兄,假如說我們雙方拼個你死我活,你會幫誰?”
“當然是老弟了!”
“我想聽實話!”唐毅斷然說道。
胡宗憲臉色微變,苦笑道:“老弟心中已有定見,就不用再難為老哥了。”聽到這話,唐毅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不由得哀嘆,別看胡宗憲位置那么高,其實他遠沒有自己進退自如,瀟灑如意…
“默林兄,咱們后面一敘。”
唐毅把胡宗憲請到了一間密室,外面站著的都是絕對可靠的戚家軍。兩個人相對而坐,唐毅親手給胡宗憲倒了一杯茶。
“是六安的瓜片,嘗嘗可對味?”
胡宗憲喝了一口,仰天長嘆,“老弟,說句實話,就算是玉露瓊漿,我也品不出味來。內外交迫,風刀霜劍,說句實話,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么時候。”
“呵呵,胡部堂你多慮了,東南到了如今,已經禁不起折騰,而且開海之后,局面就扭轉過來,好不容易找到了勝利的方向,陛下豈會更換主帥,平添變數。”唐毅輕松笑道:“咱們兩個的處境其實很像,嚴黨和清流都對付不了我們,關口就在陛下那里,就拿我來說,陛下要的是銀子,我只要滿足陛下的胃口,區區閩浙七大姓,彈劾越多,我的位置就越穩,這個道理默林兄不會不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