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個女人,和劉師秀一樣,都是三十多歲的年紀,長的同樣斯斯文文,白白凈凈,就是個頭矮了一些,有著江南人獨特的飽滿額頭,而且光潔的很。
女人姓于,是廣陵土著,沒什么家世,但看她能站在王澤身邊,說話也毫無顧忌的樣子就知道,她的來歷也不簡單。
她和西門大娘一樣,都是杜伏威舊部。
杜伏威所部是有女軍的,多是一些軍中士卒的家眷,大軍作戰的時候,她們就在后面運送糧草,要是打的太慘,她們照樣要提刀上前跟著一起作戰。
標準的農民軍模式,不管男女老幼,若不敢跟敵人拼命,那你就沒什么用處,在農民軍作戰當中,很快就會被淘汰掉。
越是怕死的人越活不長,這樣的老話尤其適用于農民軍。
于江女的父親是船匠,大業九年的時候因為出了差錯而被殺,母親隨后投了江,剩下兄弟兩個,姐妹三人苦苦掙扎。
只是世道卻一天亂似一天,兩個兄弟一個被匪人殺了,一個餓死了,姐妹三人最后也只活下來于江女一個。
一家子人,本來生活還比旁人強上一些,到最后卻只活下了一個,由此也可見隋末戰亂之慘烈。
于江女十幾歲的時候就隨大姐和姐夫參加了一支義軍,在江都左近做水匪,義軍中都是江都本地漁家子弟,各個水性了得,手段也極為兇殘。
搶奪漕船最為危險,他們人數不夠,所以搶的還是來往于江山的過客,搶完了不留活口,連船帶人全部沉江,然后大家呼嘯而去,躲進水道中的隱秘之處,等待下一次作案的機會。
那會的于江女可不像現在這樣,看模樣就知道是養尊處優慣了,不曉得她的底細的人,還以為是哪家的閨閣女兒呢。
那時于江女黑瘦黑瘦的一個人,瞪起眼睛來兇狠有若閻羅,手上的人命可不止一條兩條。
后來行船的人少了,水匪們終于打起了漕船的主意,一仗下來,算是嘗到了官軍的厲害,二三十人的水匪隊伍,只活下來七八個。
于江女的大姐連帶姐夫都葬在了江里,于江女逃的快些,水性又好,跳入江中成了漏網之魚。
那個時候她才十八九,卻已滿手血腥,不把人命當回事了。
家里人徹底都沒了,她也沒了什么掛念,轉頭就投了沈法興的水軍,沈法興和杜伏威兩人爭奪歷陽的時候,于江女被俘。
杜伏威的一個部將叫呂達的看上了她,納她為妾,差不多就是你不答應也得答應那種,義軍中人從來不跟你講什么情情愛愛的,看上了就入洞房。
于江女倒也沒什么,還以為找到了一個靠山,也許以后就有依靠了。
可沒想到的是,也許是她命格太硬,沒兩天呢,呂達就被人給殺了。
義軍當中人情涼薄,義氣都是你活著的時候跟你說說罷了,人一死,大家不可能為你掉上一滴眼淚,還歡喜的把你的家當分吧分吧,然后就是一哄而散。
于江女這樣的就屬于呂達的家當,要是換個老實的婆娘,也就這樣了,換個男人罷了,那會的世道大家也沒什么從一而終的念頭。
可于江女不樂意了,她深覺靠著男人過活很不靠譜,于是毫不猶豫的重新拿起刀子加入了杜伏威麾下的女軍。
因為她作戰勇猛,還能使船,因為她父親就是造船的工匠,對造船的行當也不陌生,漸漸在水軍當中得到了重用。
在杜伏威軍中,于江女經歷了大戰兩次,小戰無數,還跟著杜伏威出海三次,資歷上不比西門大娘差。
本來杜伏威到山東領兵出海,于江女的調令已至廣陵,可這位于大娘卻不愿離開故土,她自小就生活在這里,轉戰多年也沒離開江左地界,和西門氏以及其他人不一樣。
她是準備把自己埋在這里的,不愿遠走他鄉,哪天死了,卻不能歸來故里,豈不成了游魂野鬼?
所以她現在任職督造使,負責督造船艦之事,直接受總管府轄制,兵部侍郎竇軌來到廣陵之后,她就成為了竇軌的下官。
這樣的職位,其實已經算是廣陵城中有數的人物了。
此時跟王澤說話,也沒什么顧忌,她對海陵的船塢也不太看好,那邊以前是苗海潮的老巢,如今苗海潮去山東任職幾年了,海陵也沒剩下什么人物。
王澤笑著搖了搖頭道:“大娘不知道,俺聽說今年朝廷在造船上應該會有所偏重,去年各處都在疏浚溝渠,為漕運做著打算。
漕運一起,船從何來?大娘想過沒有?”
于江女咯咯一笑,稍微露出了幾分匪氣,隨即便又遮掩在她那很具迷惑性的外表之下,“我好像聽竇侍郎說起過這事,當時也沒怎么在意。
這會總管問起,那自然是有故事了,我想不到那許多,朝廷交代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不關我的事吧?”
王澤和劉師秀稍稍對視一眼,都露出些無奈的笑容,女人做官也就是這個年月了,等再過上一陣,女子出仕的也許會有,但能到于大娘這個位置,那肯定是不可能了。
劉師秀轉開了話題,他覺著王澤書生氣比自己還重,跟于大娘這樣的人談什么國朝大事?她就算懂也要胡攪蠻纏幾分,說的稍微深一點,人家不接你的茬,丟臉的還是你自己。
女人做了官就是這么麻煩,隨時能搞的你不上不下的…
“竇侍郎來了也有一陣了,大娘聽說侍郎什么時候回朝沒有?”
于江女剜了一眼劉師秀,她自然不喜歡讀書人,覺著讀書人心眼太多,人前還人模狗樣的,對上刀子的時候,哭的卻一個比一個慘…
而且讀書人都是官府的走狗,這是當年義軍將士們的共識,于江女是非常認同這個說法的。
當然了,如今大家伙也成了官府中人,這些話就不好說了,那不是罵自己嗎?可想法不會變,最多也就是走狗的說法變成了狗仗人勢,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劉參軍是想著竇侍郎能快點離開嗎?他礙著你什么事了?人家可是扶風竇氏的人,小心人家惱起來一巴掌拍死你。”
劉師秀臉上的肌肉抽抽了兩下,卻是壓下怒火,扭過臉去徹底不想跟這個不講理的女人說話了。
王澤也是尬笑一聲,心里道了一聲苦也,嘴上則轉圜著,“竇侍郎整日奔走于江上,前幾日回到廣陵,人都瘦了許多。
大娘你也勸勸他,他算是朝廷欽使,可別累出病來,那樣的話,咱們都不好分說不是?”
于江女臉上露出些笑意,“我還是挺佩服他的,大族出來的,又是關西人,辦起事來卻不差什么,就是不懂船行,走來走去還得我跟著,不然尋不上頭緒去的。
兩位也不用趕人,我看他在江左呆不長,不定什么時候就回長安去了,現如今也就是看看各處船塢,算算賬目,好回去跟皇帝回話…”
聽她嘮叨竇軌,劉師秀腹誹,現下誰不知道你個賊婆娘看上了人家?我也是夠蠢,才跟你提竇士則,你這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兒一樣,跳起來就抓人。
這天給聊死了,王澤也不好再說什么,再往下說不成他這個揚州總管真希望竇士則趕緊滾蛋了嗎?
他和竇軌無冤無仇的,竇軌被派來江左他還特意去信京師讓人私下打聽過,不是外貶,確實是公干。
也就是說人家這個兵部侍郎貨真價實,加上扶風竇氏乃關西豪族,他比于江女,劉師秀等人都明白竇氏有多不好惹。
數朝的外戚人家,子弟遍布朝野內外,可以說竇氏是關西最頂級的那種門閥世族,以竇氏的模樣,其勢應是猶盛于獨孤幾分。
竇軌這一枝兄弟兩人,一個任職兵部侍郎,一個則是大將軍,這還不算他們那些堂兄弟呢,再加上姻親人家,晉陽王氏就算也稱豪族,與人家相比,卻還是黯然失色,放在幾百年前,倒是不懼竇氏什么。
其實扶風竇氏之所以有今日, 還是許多鮮卑人認了竇氏這個姓而已,不然以扶風竇氏本身而言,是不會有如今這么大的聲勢的。
這和弘農楊氏一般無二,是借了胡人給自己找祖宗的光了。
竇軌這一枝其實就是這么來的,只不過經過幾代之后,人家不提過往,竇氏那邊也默不作聲,認下了這些胡人子孫罷了。
王澤在他的總管府中接待過幾次竇軌,知道那是個能文能武,奔著出將入相去的人物,很有才干。
到江左來的原因王澤一直沒怎么弄明白,一個兵部侍郎,對造船也是一竅不通,怎么就能來江左巡視船塢,督促大家造船?
是因為他們的祖宅在扶風,于是被陛下視作鄉梓,委以重任?還是因為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派此閑職?
不過不管怎么說,竇軌來到他的地盤上,他都不會跟竇軌鬧什么意氣,也不會冒然結交,他是晉人,竇軌則是關西人,如今在朝中晉人和關西人可不怎么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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