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像只小猴子,扯掉頭盔,散開頭發,在巨石上又蹦又跳,拼命的揮動雙手。
正準備進攻的牧人們愣住了,互相看看,放慢了腳步。塞巴斯將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了起來。
“別打啦,你們別打啦,將軍說了,只要你們放下武器,保你們不死。快來吧,將軍是好人…”
塞巴斯穿的是漢式戰甲,說的卻是塞人土語,一頭披散的頭發,聲音又尖細,分明是一個未成年的塞人孩子。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為什么要說這些話?牧人們一時搞不清狀況。不過,他們聽懂了塞巴斯的話,一時猶豫起來。
塞巴斯正說得激動,一個漢軍士卒突然跳上巨石,大聲喊道:“塞巴斯小心!”一手舉起盾牌,一手將塞巴斯拉到身后。
“嗖嗖嗖!”十余枝箭飛至,盾牌上立刻多了幾枝箭,漢軍士卒的大腿上也中了一箭,塞巴斯卻安然無恙。與此同時,箭樓上的漢軍弩手開始還擊,幾枝羽箭飛馳而去,牧人身后傳來幾聲慘叫,剛剛奔馳而來,箭射塞巴斯的幾個烏孫騎士中箭落馬,摔落塵埃。
塞巴斯抱著漢軍的腿,放聲大哭。
“沒事,皮外傷。”漢軍士卒擺擺手,拔下箭,順手插進箭囊。“我會把這枝箭回敬給烏孫人的。”護著塞巴斯下了巨石,讓他趕緊回去。塞巴斯卻不肯罷休,背起一面盾牌,再次爬上巨石,將梁嘯的命令傳達給牧人們。
牧人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敢輕易動彈。他們當然想投降梁嘯,可是如果投降了,他們的家人就死定了。獵驕靡敢讓他們上陣,又豈能沒有控制他們的手段。
塞巴斯喊了半天也沒能讓牧人們放下武器,倒是又引來了十幾枝箭。好在有漢軍弩手居高臨下的掩護,烏孫箭手遭到了嚴重的壓制,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遠遠拋射,塞巴斯又有盾牌在手,沒有受傷,只是很傷心,大哭而還。
梁嘯安慰了塞巴斯幾句,讓他退到后陣,隨即擊鼓,命令石陣中的將士準備戰斗。讓塞巴斯到陣前喊話,并不是指望塞人們就此罷手,只是向塞人表示他和獵驕靡不一樣,將來勸降塞人時更容易一些,順便給獵驕靡添點堵。
說白了,不過是一點心理干擾而已。他明白,獵驕靡同樣也明白,但明白不等于有辦法破解,獵驕靡就像吃蒼蠅一樣,明知惡心也只能咽下去。
梁嘯舉起千里眼,想看看對面獵驕靡的反應。
獵驕靡什么反應也沒有,至少梁嘯沒有看到。他端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寬大的戰旗垂在他的身后,映襯得他有些弱小。可是梁嘯知道,這個正當壯年的梟雄一點也不弱,只要給他機會,他能掀翻任何一個對手。
號角聲響了起來,牧人們再次加快腳步,揮舞著武器,吶喊著,向亂石陣沖了過來。
戰鼓不緊不慢的響著,漢軍和大宛人站在石陣中,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牧人戰士。一直等到牧人沖進陣中,他們才舉起了武器,用河谷中常用的土語低聲怒吼。
“降者免死!”
牧人們跑得氣喘吁吁,也沒細細分析,舉刀就砍。迎接他們的是無情的反擊,漢軍將士手持戰刀,在巨石之間進退自如,手起刀落,將進攻的牧人砍倒在地。牧人雖然看到鋒利的戰刀迎了上來,卻不是被巨石擋住退路,就是來不及躲避,悲呼著中刀。
大宛人跟了上去,一邊厲喝,一邊毫不留情的殺人。
牧人們手忙腳亂,進退失措,很快倒下數十人。后面的人不敢再向前,與漢軍士卒保持幾步的距離對峙。這時候,他們才聽清漢人和大宛人在喊什么,有人向四周看看,見沒有烏孫人能注意到他們,便悄悄的扔下武器,跪在地上,連連叩頭。
“我投降,我投降。”
漢軍士卒用手中的刀一指,命令投降的牧人沿著指定的道路通過巨石陣。為表誠意,梁嘯事先劃定了通道,現在這些通道真的發揮了作用,放下武器的牧人舉起雙手,矮著身子,沿著通道迅速穿過巨石陣,進入山谷。
有巨石遮擋,烏孫人看不到陣中的情況。而漢人和牧人們雖然語言不通,卻有著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他們大聲的吶喊著,仿佛廝殺得非常激烈,實際上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只不過耐心的等待而已。
大概半個時辰之后,戰斗結束,大部分牧人戰士都放下武器,穿過亂石中,在山谷內重新集結。
梁嘯再次舉起千里眼,觀察獵驕靡的反應。他知道這樣的把戲騙不過獵驕靡,但是他想看看獵驕靡如何應對。是放棄用牧人用炮灰,還是有什么其他的高招?
在梁嘯的注視下,一群烏孫人押著數百牧人來到亂石陣前,逼著牧人跪倒在地,一聲令下,手起刀落,將這些牧人全部斬首。
眨眼之間,幾百顆首級滾落在地,血流如注。
即使有心理準備,梁嘯還是吃了一驚。獵驕靡果然夠狠,他之前的不作為恐怕就是為這一刻做鋪墊的,他就是要找借口殺人立威,好讓剩下的牧人看看。接下來,這些牧人就不會再有任何僥幸心理了。
不過,這終究是飲鴆止渴。梁嘯暗自冷笑,隨即命人將消息通報給那些已經投降的牧人。
聽說被當作人質的族人被殺,牧人們頓時放聲大哭,咬牙切齒的大罵獵驕靡,有人干脆向看守他們的月氏人請求,要重新拿起武器,和烏孫人拼命。
阿奢那當然不會答應他們,只是好言安慰,讓他們稍安勿躁,報仇的機會很快就有。
牧人們痛哭失聲,呼天喊地。
在哭喊聲中,又一千牧人被逼上了戰場。他們拿著武器,踩著族人的鮮血,逼向亂石陣。雖然不愿意為獵驕靡賣命,可是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他們,如果不能取勝,他們的族人就會死得更多。要想活下去,只有一條路,殺死對面巨石陣里的漢人、大宛人和月氏人。
號角聲再一次響起,真正的戰斗開始。牧人們紅了血,奮勇向前,沖入巨石陣,大砍大殺。
梁嘯命令全力反擊,不用顧惜這些牧人的性命。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點仁慈。
雙方在亂石陣展開了無情的廝殺。牧人雖然拼命,但是他們武器粗陋,步法又不夠熟練,不適合逼仄的地形,根本不是漢人和大宛人的對手,接連被砍倒在地。鮮血漫流,染紅了巨石,也染紅了腳下的土地。
漢軍大占上風。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他們讓出最前線,讓大宛人上前廝殺,只在必要的時候才上前支援,控制局面。
在漢軍戰友保駕護航,大宛人漸漸放下了緊張,與敵人廝殺在一起。他們越戰越勇,步法也越來越熟練,在亂石之陣進退自如,如魚得水,最后幾乎不要漢軍出手,他們就殺得牧人傷亡慘重,潰不成軍。
數十名漢軍弩手站在射臺上,密切注視著戰場,不時的狙殺那些有威脅的敵人,為陣中的同伴提供遠程打擊支援。裝備了千里眼的滑輪弩就是這個時代最強大的狙擊槍,兩百步以內幾乎百發百中。
阿奢那也站在高處,目不轉睛的觀察著戰場,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論步戰能力,有誰能超過這些來自大漢的勇士?就算是其他漢軍到此,也未必能比這些精挑細選,又經過梁嘯嚴格訓練的勇士。想學習步戰,這就是最好的機會,阿奢那當然舍不得放過。他不僅自己看,還讓部下一起觀戰。
月氏將領沒有千里眼,離得遠看不清楚,幾個人一商量,干脆放下身段,親自跑到亂石陣旁,冒著危險,站在高處觀看。更有人厚著臉皮,想蹭上射臺居高臨下的觀摩,卻被漢軍將士毫不留情的踹了下來,最后不得不由阿奢那出面,請梁嘯下令準許他們登臺。
梁嘯揚揚眉。“大祿,我們可是在打賭呢。”
阿奢那慷慨地拍拍胸脯。“將軍放心,如果我贏了,一定留兩匹大宛馬給你。”
梁嘯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么有信心贏我?”
“那當然,有這么好的陣勢,有這么充足的兵力,如果還守不住峽谷,我還有什么臉面與將軍并肩作戰?將軍,你難道不希望我守住峽口,擋住獵驕靡嗎?”
“我自己就能擋住,本來也沒指望你。”梁嘯想想,又點了點頭。“也好,誰讓我和大祿是并肩作戰的盟友呢。你的實力強了,我也更有底氣,多一重保障總是好的。”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道理。”阿奢那眉開眼笑。他揮揮手,月氏將領爭先恐后的向射臺奔去,搶一個最好的位置。
獵驕靡下令,將第二批人質推到陣前斬首。
不管那些牧人是投降了還是戰死了,只要他們沒能攻破梁嘯的陣地,人質就必須死。
在哭喊聲中,又有數百牧人被砍下了首級。剩下的牧人噤若寒蟬,兩腿打顫,誰也不敢說話。他們被獵驕靡的狠厲鎮住了,不敢有絲毫反抗之心。號角聲再起,他們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條,卻還是毫不遲疑的沖上前去。
戰死在戰場上固然可悲,總比死在獵驕靡的刀下能多活一會兒。
看著又一批牧人沖向亂石陣,獵驕靡看著遠處的山嶺和射臺,一聲嘆息。
“如果有一只千里眼,那該多好啊。”
赤谷城,東方朔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王宮,梁銘攏著手跟在后面,四人獄卒緊緊的跟在他們身后,亦步亦趨,如臨大敵。
阿瑞堪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東方朔,嘴角略有笑意,卻又不甚分明。
東方朔瞅了她一眼,環顧四周,沒有找到他專用的椅子,不禁輕嘆一聲:“閼氏等這一天很久了嗎?”
阿瑞堪臉色一僵,眼中隨即閃過一絲怒意。“原來你也知道。”
東方朔搖搖頭。“我知道,但是我一直覺得,就算是座雪山,我也能把你融化了。沒想到你這么恨我,竟是一點也不肯改變。”
阿瑞堪恨聲道:“說得好聽,你何嘗肯為我想一想。我是匈奴公主,烏孫閼氏,卻被你當成一個婢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肆意侮辱。現在大勢已去,卻想用這些話來騙我?”
“哈哈哈…”東方朔放聲大笑,笑聲洪亮,震聾發聵,殿中的烏孫人都皺起了眉頭,甚至有人捂住了耳朵。阿瑞堪面色微變,卻強忍著,雙手緊緊的握著椅子扶手,咬著唇,死死地盯著東方朔。
“大勢已去?”東方朔笑聲一收,聳聳肩,眼神譏誚。“梁嘯的首級在哪,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他還沒死,不過也快了。昆莫已經將他堵在了沒有出路的峽谷中,用不了幾天,他就會死在峽谷里。”
“幼稚!”東方朔揮揮衣袖,轉身就走。“給我加幾件厚的皮子,這個冬天太冷了。你也收拾好行裝,明年春天,你差不多就可以起程去長安了。你的母族已經沒了,獵驕靡一死,就再也沒有人護著你,到長安去,你后半生至少有個著落。我大漢無所不有,不會吝惜你這幾口飯。”
阿瑞堪看著東方朔走到門口,欲言又止。
東方朔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目光炯炯的看著阿瑞堪。“就算獵驕靡真的殺了梁嘯,你也要做好準備。獵驕靡能忍,能忍的人通常也狠,雄霸西域的烏孫昆莫不會忍受一個沒有母族,又與一個漢人交好的閼氏。你多多保重。”
說完,東方朔揚長而去,遠遠地,還能聽到他洪鐘般的歌聲,歌聲歡快,卻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失落。阿瑞堪不由自主的起身,走到殿門口,看著東方朔高大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拐角處,莫名地嘆了一口氣,威嚴像潮水般的散去,只剩下無盡的恐懼。
正如東方朔所說,不管獵驕靡是勝是負,她在烏孫的好日子都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