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從人愿啊。”梁嘯苦笑著搖搖頭。
在他最不愿意與獵驕靡決戰的時候,獵驕靡偏偏步步緊逼,非要他和一決勝負。
如果按照預定計劃,在伊犁河谷過一個冬天,明年再戰,不論是兵力還是將士們的戰斗力,都會比兩現在好得多,他致勝的把握也要大得多。現在么,所有的希望都在多羅斯那五百希臘甲騎上。如果希臘甲騎能夠充分發揮出應有的威力,他還有五六成的取勝把握。如果希臘甲騎啞火,那結果就難說了,即使能勝也是慘勝。
月氏人畢竟不是漢人,他們的忠誠連大宛人都不如。在沒有強大武力威懾的時候,他們會不會反噬,誰也說不準。但阿奢那提出更多的要求,卻是必然的事。
他們本來就是利益之交。有共同利益的時候,大家可以談談感情,沒有共同利益的時候,談感情就是與虎謀皮。
“大祿,不是我們好戰,實在是不得不戰啊。”
阿奢那撫著胡須,神情凝重。“將軍也不必擔心,獵驕靡堅持不了太久,只要能守住山谷,他便無計可施。用不了幾日,他自然退去,除非…”阿奢那遲疑了片刻,搖搖頭。“他也想在河谷里過冬。”
“那我們還是提醒他一下吧。”梁嘯一臉無奈。“如果整個冬天都要與他為鄰,實在不是什么讓人開心的事。”
“將軍準備怎么提醒他?”
“我給他寫封信,說說利害。雖然我沒有東方朔的如簧巧舌,但基本道理還是說得清的。”
阿奢那大笑,連連頜首。“沒錯,將軍雖然不是能言善辯的說客,卻有常人難及的眼光。只要獵驕靡還沒昏了頭,總能明白將軍的一片苦心。”
“但愿如此。”
梁嘯隨即叫來一個塞人,口授了幾句話,大意很簡單,無非是告訴獵驕靡,你我不分上下,如今我已經占據了有利地形,你如果強攻必須損失慘重。冬天將至,你還是回赤谷城,我們明年再戰吧。赤谷城是你們的根基,如果赤谷城丟了,你們的家人全部成了俘虜,你這個昆莫也就做到頭了。
梁嘯讓塞人復述了一遍,確認無誤,這才讓他去見獵驕靡。
阿奢那一直在一旁聽著,悄悄地松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梁嘯耳力驚人,即使隔得好幾步遠,即使他這口氣松得很小心,梁嘯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就連他心跳的變化,梁嘯都了如指掌。
在那一刻,梁嘯嘆了一口氣。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如果這七八千騎都是漢軍,如果阿奢那是李廣或者衛青,何至于如此糾結。
獵驕靡聽完了梁嘯的口信,不置可否,安排塞人使者吃了一頓飯便打發他回程。
塞人一頭霧水,不知道獵驕靡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得惶恐不安的回報梁嘯。梁嘯問了經過,也沒有說什么,賞他了半匹帛,讓他下去休息。
梁嘯隨即請來了阿奢那、煎靡,把獵驕靡的反應轉告給他們。聽完之后,煎靡眨著兩只大眼,搞不清是什么狀況,阿奢那卻很失望,沉思了很久,搖搖頭。
“看來這一戰不可避免啊。”
梁嘯反問道:“大祿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論,難道獵驕靡會真的強攻谷口?這可是得不償失的決定啊,我們占在地利,步戰又是我漢軍的強項,獵驕靡如果舍棄騎兵的優勢步戰,損失必然不小。”他又搖了搖頭。“依我看,獵驕靡不過是故弄玄虛,讓我們搞不清他的用意罷了。強攻的可能性不大。”
阿奢那原本只是有一點想法,可是聽梁嘯這么說,反倒來了興趣。與梁嘯合作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看到梁嘯猶豫不決,也第一次相信自己這一次看得比梁嘯更準,頓時來了興趣。
“將軍,我們打個賭,如何?”
梁嘯有些驚訝,又有些好奇。“大祿打算賭什么?”
“賭獵驕靡會不會強攻谷口。”阿奢那說道:“我賭他會攻,以百金為注。”
梁嘯笑了。“既然大祿有這樣的雅興,那我就奉陪。我知道大祿一直想要一匹上等大宛馬,如果我輸了,就送大祿一匹,如何?”
阿奢那揚眉大笑。“正合我意。煎靡將軍,你有沒有興趣插一腳?你是支持我呢,還是支持梁將軍。”
煎靡不假思索。“我支持梁將軍。”
阿奢那撫掌大笑。“那好,我又多得一匹大宛馬。”
梁嘯也笑了。
獵驕靡召集眾將議事,將梁嘯派使者來的事情說了一遍。眾將聽完,面面相覷。
他們覺得梁嘯說得有道理。論地利,峽口易守難攻。論長短,漢軍顯然更擅長步戰,烏孫人下馬而戰,舍長取短,不太合適。論時間,梁嘯搶到了足夠的補給,無后顧之憂,而烏孫人如果要在河谷里過冬,就要征集更多的牛羊和草料,否則堅持不到明年春天。
何況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一旦大雪封山,赤谷城生變,等他們明年知道消息的時候,就算想回去救援也遲了。
靜靜地聽完眾將的意見,獵驕靡只說了一句話:梁嘯派使者來勸我撤兵,就是心虛的表現。如果他有必勝的把握,他巴不得我去打呢,又怎么會這么好心,勸我撤退。
機會難得,如果不趁此機會擊敗他,等到明年,大宛、月氏甚至漢人的援兵到來,我們就更沒機會了。峽口固然易守難攻,但是這個峽谷是個死路,只要攻破峽口,梁嘯就無路可逃,必然成擒。
至于赤谷城,有什么好擔心,梁嘯都被我堵在峽谷里了,他的部下又能做些什么?難道郭武比阿留蘇還要強,敢強行進攻我的赤谷城?退一萬步講,就算赤谷城生變,只要我們擊敗了梁嘯,這片土地就還是我們的,甚至連大宛都會成為我們的屬國。
想想吧,難道大宛的貴山城不比赤谷城更富庶?即使是素葉城,因為有大量漢商的存在,也比赤谷城強上許多倍。
眾將聽了獵驕靡的解釋,如夢初醒,佩服得五體投地。
獵驕靡隨即做出安排,派出三千騎去征集牛羊、草料等必須的補給,同時征發河谷中的牧人為兵。梁嘯被他堵在了山谷里,他現在可以放心大膽的自由行動了。有了足夠的補給,他就能在河谷中過冬。有了更多的兵力,他就有更大的取勝機會。
然后,他親率大軍,逼近峽谷,開始做強攻的準備。
梁嘯命人牽來兩匹大宛馬,親手送到阿奢那的手中。
阿奢那接過馬韁,撫摸著大宛馬的鬃毛,愛不釋手。月氏也產馬,但他們更懂馬。大宛馬絕對是最好的戰馬,沒有之一。一下能得到兩匹上等大宛馬,他心里樂開了花。
“大祿,要不…我們再賭一賭?”
阿奢那斜睨著梁嘯,得意洋洋。“沒想到將軍也有舍不得的時候,怎么,還想將這兩匹馬贏回去?”
“是啊。”梁嘯坦然說道:“這兩匹馬可是公主的心愛之物,被我輸了,自然不甘心。大祿如果敢再賭一次,我一定能將它們奪回來,說不定還能再贏大祿幾百金。”
“幾百金?你好大的口氣。”阿奢那心動了。“你想賭什么,又以什么為賭注?”
“賭我能守住峽口,而大祿不能。”梁嘯笑笑。“賭注嘛,包括明珠在內,我和公主還有五匹上等大宛馬,如果我輸了,全部送給大祿。大祿如果輸了…”
阿奢那的眉頭揚了起來。他知道上等大宛馬難得,即使是大宛王室也不是無限量供應。洛緒麗總共也就七八匹這樣的大宛馬,四匹成年馬是她和梁嘯的坐騎,三匹尚未成年的幼馬是準備留給她的兒子小漢尼拔的。梁嘯拿出所有的大宛馬來做賭注,可見他是真的急了。
當然不是因為輸了大宛馬,而是怕丟了峽口的陣地。
他承認漢人擅長步戰,確實要比月氏人強,可是如果說大宛人也比月氏人強,那他就不能接受了。月氏人經過大宛的時候,可以說是百戰百勝,從無敗績。月氏人怎么可能不如大宛人。
這關系到月氏人的尊嚴,必須應戰。就算月我人不擅守城,五千人守峽谷也是綽綽有余。如果能借此機會向梁嘯學習一些攻守技巧,那更是賺住了。
阿奢那迅速做出決定。“如果我輸了,不僅這兩匹馬如數奉還,我還會再奉上五百金,如何?”
“一言為定。”梁嘯舉起手。
“一言為定。”阿奢那迎了上去,擊掌為誓。“啪啪啪”三聲脆響,兩人仰天大笑,都覺得自己勝劵在握。
梁嘯隨即排兵布陣。他滿足了阿奢那的要求,由他率領漢軍和大宛人先守第一陣,月氏人掠陣,順便觀摩學習梁嘯指揮作戰。
這片峽谷并不深廣,南北長不足二十里,東西寬只有兩三里,峽口更是狹窄,只有兩百步左右。中間一道河道,兩側是壁立的陡崖,除了盤羊和雪豹,沒有任何生物能直接爬上去。
梁嘯做了充分準備,命人砍伐冷杉,造了數十架高達十丈的射臺,安放在峽口,又命人從山坡上滾下數百塊巨石,錯落有致的分布在峽口。這些巨石大約有一人高,站在后面,稍微伏下身子,就可以當作掩體,站起來,又可以自由的射擊、砍殺,如同一座城墻。
梁嘯讓大宛將士與漢軍將士混搭,每兩個漢軍士卒配一兩個大宛士卒,協同作戰。這些大宛士卒都接受過老安德魯的訓練,對步戰都不陌生,如今有漢軍現場指導,更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大宛士卒信心滿滿的進入陣地,開始訓練。
騎兵下馬步戰,最大的問題就是步法。習慣了騎馬的雙腿落地多少有些不適應,正常走路還看不出來,需要戰斗時,兩條腿就不聽使喚。在這種巨石密布的陣地上自由穿梭,更是一個要求極高的任務。
在漢軍將士的指導下,大宛士卒開始練習在石陣中快速行走,前進后退。阿奢那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立刻命人照葫蘆畫瓢,尋找合適地點進行練習。
看到漢軍擺下石陣,又看到漢軍在陣中演練,烏孫人也想趁機偷師。可是他們無法近距離觀摩,只能遠遠的看著。而峽口外又難以找到合適的大石,要想建起一模一樣的訓練場簡直比登天還難。獵驕靡無奈,只得讓人在地上畫圈模擬巨石,訓練士卒。
好在峽谷外地勢開闊,獵驕靡可以讓上萬的士卒同時開始練習,這倒是峽谷中的梁嘯和阿奢那所不具備的優勢。
雙方數萬人,隔著數百步,同時開始了大練兵,為即將開始的戰斗做最后的準備。
十余日后,外出征集補給的烏孫人帶著第一批補給和新征的士卒趕到,獵驕靡隨即發動了第一波進攻。
號角聲響起,一千剛剛被征發的牧人被迫拿起武器,走向亂石陣,而真正的烏孫精銳則停在兩百步外觀陣,隨時準備投入戰斗。
看到這些甲胄不全、武器簡陋的牧人,洛緒麗身邊的塞人少年們都沉默了。亞馬遜女戰士們看了也有些不忍。這些牧人大多是塞人,很可能就是這些少年的家人或族人。
梁嘯站在一座射臺上,看著那些甲胄不全,神情絕望的牧人士卒,眼角抽了抽。
獵驕靡夠狠。不過這不是壞事,他敢這么對待牧人,說明他已經做出了一決勝負的決心,相信自己可以用武力鎮壓任何人。一旦戰事不利,甚至潰敗,牧人們將奮起反擊。
“想和我比陣地戰?”梁嘯冷笑一聲:“獵驕靡,放馬過來。”
戰鼓聲響起,梁嘯揮揮手,叫來塞巴斯,一指正在緩緩逼近的牧人。“塞巴斯,想救你的族人嗎?”
塞巴斯用力的點點頭。
“那好,你去陣前喊話,就說我知道他們是被迫的,也不想傷害他們。如果他們愿意歸降,我就可以讓他們進來。如果他們不敢,也可以在陣中裝死,只要放下武器,就可以饒他們不死。”
“真的?”塞巴斯喜出望外。
“君子說的一句話,四匹馬拉的車都追不上。”梁嘯摸摸塞巴斯的頭。“去吧。”
塞巴斯“撲通”一聲跪倒在梁嘯面前,重重的叩了幾個頭,爬起來,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