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皋在半路上遇到了傳詔的使者,天子讓他立刻趕到甘泉宮,就任征西將軍曹時的軍謀。》。》枚皋喜出望外,晝夜兼程,僅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趕到了甘泉宮,半路上只在長安停留了片刻,入宮找太史令司馬談。
司馬談正在天祿閣觀星,安放大型千里眼的屋子里亂糟糟的,到處堆著書籍,案上散放筆墨算籌。司馬談臉色蒼白,兩眼通紅,一離開千里眼,眼神就有些發虛。看到枚皋進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將案上的算籌撥亂,又將攤開的帛書卷起來,壓在墨跡點點的袖子下面。
“原來是枚少孺啊,嚇了我一跳。”
枚皋打趣道:“太史公辛苦了。”
“哈哈,不辛苦,不辛苦。”司馬談摸摸鼻子,指頭上的墨跡將鼻端抹黑。“就是…興奮。”
枚皋眉毛一揚。“發現了重大秘密,卻不能與人分享?”
“是的,是的。”司馬談應聲答道,隨即又覺得失言,掩飾地干笑了兩聲。正如枚皋所說,他現在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他通過千里眼看到了一個普通人無緣知道的星空,發現了大量的星辰,完全可以徹底推翻現有的星象學。可是,他還沒有推導出定式,所以無法將這些發現公之于眾,就像懷揣至寶,卻只能穿著舊衣,像乞丐一樣的走過鬧市。
他希望的可不是這個,他希望是的一朝成名,自立門戶,成一代宗師。
“你…這是從哪兒來?”
“從廬山。”枚皋輕聲笑道:“淮南王府的門客發明了一種新的定式,我覺得可能對你能有所啟發,所以特地趕來相告。”
“定式?”司馬談一下子蹦了起來,瞪圓了眼睛。“什么定式?”
枚皋也不說話,從懷里拿出兩根小釘子,按在書案上,又拿出一根細繩,將兩端分別系在兩根釘子上,又拿起一把削刀,掛在繩子上,在桌上畫了半個橢圓,轉過來又劃了半個橢圓。然后放下削刀,拿起筆,在帛書上寫下一個定式,揚長而去。
司馬談盯著刻在案上的橢圓,眉頭緊鎖,眼珠一動不動,就像是一頭餓狼看到了一只羊羔。
枚皋離開未央宮,又趕到陳掌家。
陳掌出門迎接,將枚皋迎到堂上。一入座,枚皋就說道:“陛下命我將霍去病帶去甘泉宮,你們立刻準備一下。”
陳掌雖然不明白枚皋來意,但既然是陛下的命令,他們當然求之不得。霍去病拜桓遠為師,學習射藝,剛剛學了幾天,梁嘯就被免官,離開了長安。陳掌為此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不和梁嘯走得那么近了,還白白被他踹壞了一扇大門。如今天子召霍去病入宮,可見恩寵未衰,他總算松了一口氣。
見陳掌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樣,枚皋很是不屑。陳掌怎么說也是貴戚之后,為了富貴娶衛少兒為妻了就罷了,如此一驚一乍,患得患失,實在有份。
“陳君,陛下正有志于天下,唯才是舉,霍去病天賦過人,將來成就不可限量,陳家的富貴也許就寄托在他的身上。你當多些耐心,莫亂了陣腳。當年獻侯(陳平)輔佐高皇帝,敗項羽,擒韓信,被匈奴四十萬騎困于白登而面不改色,是何等的豪氣。你可不能墜了獻侯的門風,為后人所笑。”
陳掌尷尬不已,唯唯嚅嚅,郁悶得要死。枚皋走后,他長吁短嘆,久久難平。堂堂的功臣之后,如今卻被一個年輕小子批評,實在是丟人。若是再早三十年,功臣雄風尚在的時候,哪能容枚皋如此放肆。
一時之間,陳掌追往憶昔,感慨良多。
枚皋帶著霍去病,離開了陳家,出了長安城,直奔甘泉宮。
霍去病沒帶什么行李,除了幾件隨身換洗的衣物,就是梁嘯送他的弓馬。他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出了長安城,在驛道上輕馳,他才問了一句:“枚君,我師傅和師兄怎么樣?”
枚皋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擔心他?”
“嗯,好好的,突然就走了,連茂陵的莊園都賣了,怎么能不讓人擔心。你這次去廬山傳詔,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枚皋笑了。“好消息。陛下賞他出使之功,增邑一千二百戶。”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要把師兄趕到長安?”霍去病仰起頭。“是因為師兄要為山東百姓進言嗎?”
“你覺得應不應該進言?”
“我不知道。”霍去病低聲說道:“其實陛下對師兄是很看重的。如果師兄一心作戰,不關心那么多事就好了。他總是教我說做事就像射箭,要專心,可是他自己為什么要關心那些事?那些事不是有其他的大臣管嗎?”
霍去病的聲音很低,淹沒在馬蹄聲中,枚皋聽得不太分明,可是從霍去病的神情上,他看出一些與他年齡不太相襯的味道。他多次聽梁嘯說起霍去病的天賦,但他本人并不太相信,一個十歲的孩子,就算聰明,又能聰明到哪兒去,居然能讓梁嘯如此看重。他一直以為梁嘯是憐惜霍去病,現在卻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恐怕他的眼光不如梁嘯。
霍去病有超出同齡人的成熟。
梁嘯的眼力的確非我能比。枚皋自嘲的笑了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枚皋趕到甘泉宮,第一時間請見。天子驚訝于他的速度,隨即召見了他。看到大步流星走來的枚皋和霍去病,天子眼前一亮,轉身對曹時說道:“你看,我給你安排的這個軍謀不錯吧?”
“陛下,臣與枚少孺一起出征閩越,對他的能力早有耳聞。”
“哈哈,那時候只是耳聞,這一次要讓你親眼看看。待你大捷之時,就讓他寫軍書,一定文質彬彬,相得益彰。”
曹時笑道:“臣也希望早點有這一天。”
說話間,枚皋和霍去病趕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禮。天子看了一眼霍去病背的弓,皺了皺眉。“小子,我不是賜了你好弓么,你怎么不用,卻背這樣的竹弓?”
“陛下所賜弓太過強勁,臣射藝未成,勉強使用,只能用蠻力。竹弓雖軟,卻是立規矩。揠苗助長,非智者所為。”
“嚯!好大的口氣。”天子吃驚地挑了挑眉,轉身看看曹時。曹時也覺得很詫異。衛少兒是平陽侯府的奴婢,霍去病是在平陽侯府出生長大的,曹時見過他。現在看他這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不禁大感意外。
“誰告訴你的?”
“我師兄,冠軍侯梁伯鳴。”霍去病取下竹弓,愛惜地撫了撫。“這是他當年練習射藝用過的弓,聽說是我師傅所賜,現在他把射藝和弓一起傳給了我。”
天子本來還想調侃兩句,聽說這是梁嘯自己練習射藝時用過的弓,立刻把那些話咽了回去。得知梁嘯代師收徒,教霍去病射藝,他原本還有些懷疑。射藝和學問一樣,都是家傳的,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比學問還要保守,非親近不傳。梁嘯能把這樣的絕技傳給霍去病?
可是現在看來,恐怕梁嘯真的把射藝傳給了霍去病。以此推理,他離開長安的時候沒有帶上霍去病就顯得另有深意了。很顯然,他這是不想連累霍去病,也不想把霍去病這個天賦過人的少年收為己用。要是換了其他人,這樣的人才怎么可能輕易放棄,從小教大的,忠誠絕非普通門客可比。
“很好,你用心練習吧,等你的射藝和你師兄一樣精妙,再用我賜的弓不遲。”
“謝陛下。”
枚皋在一旁看著,心里松了一口氣。他從天子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松動,還有那么一絲歉意。這是好事,如果天子一直對梁嘯抱有成見,他們的計劃是很難成功的。出海畢竟是不得已的下策,如果可能,他們還是希望輔佐天子,君臣同心。
枚皋入殿,御案上鋪著他和馬戎繪制的河西地圖。天子和曹時正在討論關于西羌的用兵問題。
“枚少孺,你對河西的情況最了解。依你之見,平定河西,當采取什么樣的策略?”
枚皋沉吟片刻,拱拱手。“陛下,欲定河西,必先安東南。”
“東南?”天子眼神微閃,手指在地圖上輕敲了兩下,神情有些不悅。
他很清楚枚皋在說什么,淮南王劉安請求徙藩的奏疏早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和身邊的幾個近臣商量過了,只是還沒有結論。有人建議接受劉安的請求,將他徙往東冶,為國守邊。也有人反對,認為這樣做會使劉安脫離朝廷的控制。萬一他和南越勾結,為禍將比閩越更嚴重。
他是想問問枚皋的意見,卻沒想到枚皋一見面就主動提起了這個問題,而且毫不掩飾他的想法。
“東南怎么了?”天子語氣淡淡的問道。
枚皋轉頭看了一眼曹時,拱拱手。“君侯,你對南越太子的印象如何?”
曹時一愣,他沒想到枚皋會把矛頭轉向他。他尷尬的看著天子。天子眉頭皺得更緊,怒心隱發。枚皋在他面前賣關子,這讓他很不舒服。不過,他沒有發作,給曹時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直言無妨。
曹時想了想。“南越太子缺少禮數,舉止輕佻,對朝廷也不夠恭敬。”
天子愣住了。他見過趙嬰齊,覺得趙嬰齊很恭順,怎么在曹時的眼里,趙嬰齊卻是另一副模樣?他立刻意識到枚皋所說恐怕不是信口開河,南越真的不如他想象的那樣已經徹底臣服。如今山東大水未平,朝廷又要在河西用兵,糧賦缺口需要來自南越的稻米補充,如果南越出事,影響可不小。
一念及此,天子變得不淡定起來。“你們說說,南越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這次能夠平定兩越,有取巧的成份。”枚皋也不客氣,開門見山。“閩越滅國,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沒料到我軍會從海路發起攻擊,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為他們的主力被牽制在漳浦,救援不及。南越臣服,原因又有不同。我軍的強大兵威固然是重要原因,可南越對我朝知之甚少,被嚇住了,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關鍵。如今南越太子入朝,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虛實,會不會另有想法,不可不防。”
天子眨眨眼睛。“他們是被嚇住的?”
“沒錯,一是我軍勢如破竹的平定了閩越,一是我軍以少勝多,大破余善率領的閩越主力。特別是后者,是趙嬰齊親眼所見。”
天子撓了撓頭,有些反應過來了,不由得啼笑皆非。他一直以為南越臣服是真的實力不行,現在想想,恐怕不是這么回事,這里面有不少巧合的成份。別的不說,漳浦之戰,漢軍兵力雖然有限,可是出戰的兩位將領卻是如今大漢能拿得出來的最佳組合。
一個是梁嘯,一個是衛青,都是以騎戰成名的年輕將領。如今梁嘯在廬山“養病”,衛青要隨曹時西征,萬一南越有變,他還能派得出這樣的組合嗎?
南越會有變嗎?天子越想越不安。南越太子雖然已經到了長安,出使南越的正使嚴安到現在還沒回來,可見南越的事并不怎么順利,至少不像他以為的那么順利。
事實上,他們都清楚南越的實力絕非閩越可比,否則王恢不會看著南越這塊肥肉不取,這可是了立功封侯的大好機會。
“這么說來,安定東南,的確是當務之急。”天子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還是遲疑不決。“可是,怎么才能安定東南?徙藩,是不是最好的選擇,會不會是飲鴆止渴?”
曹時緊緊地閉著嘴巴,一聲不吭。
天子也沒指望他,把目光轉向了枚皋。枚皋慢慢地挺直了腰桿,伸出一只手,張開五根手指。“陛下,宗室是手足,如果連自己的手足都不能信,那陛下還能信誰?”
“話雖如此,可當年高皇帝封劉濞于吳,可是遺禍不淺。閩越地勢險要,萬一…”
“閩越地勢險要,可是閩越丘壑縱橫,耕地有限,比起淮南,閩越何足掛齒?”枚皋拱手道:“陛下,要論威脅,恐怕南越的威脅都要比閩越大得多。退一步講,陛下也可以將幾個重要的關隘控制在手中,就算淮南王有異心,區區一介書生,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