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梁嘯負著手,沿著長長的走廊不緊不慢的走著,不時停下來看一眼皎潔的月光和波光粼粼的彭蠡湖。他反復回憶和枚皋說過的話,看看有沒有說漏什么。
和枚皋的交心并非設計好的計劃,他曾經考慮過枚皋,但是并不確定。如果不是枚皋主動提出,他是不會和枚皋說這些的。即使開口之前已經考慮了好長時間,他還是不敢放心。
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一旦失敗,受到牽連的人不僅僅是枚皋,還有竇嬰。
他不希望自己成為竇嬰的掘墓人。
轉過拐角,梁嘯停了下來。他聽到了說笑聲。隔壁是書院,此刻應該沒有人了,怎么還有人說笑。梁嘯想了想,轉身穿過角門,向書院走去。
書院在山嶺的半中間。在夜色中,燈光從琉璃里透出來,像一塊璀璨的水晶。透過琉璃窗戶,梁嘯隱約看到了幾個窈窕的身影。他好奇不已,加快腳步,走到書院走廊上,隔著窗戶向里看。
劉陵、梁郁都在,月亮、貝塔等人也在,還有被梁嘯買下,安排去服侍桓遠的越女,一個個坐在書案后,有的握著筆在寫字,有的捧著書在讀,有的則托著腮,仰著頭,看著講臺中間的梁郁。
梁嘯手持教鞭,若有其事的點著身后一片空白的木板,像一個老學究,表情生動,動作夸張,不時的引起一陣陣笑聲。梁嘯詫異不已。在他印象中,梁郁人如其名,一直是自帶憂郁光環的安靜女子,沒想到她還有如此活潑的一面。
梁郁首先看到了梁嘯,沖著坐在前排的劉陵使了個眼色。劉陵轉頭一看,連忙起身走了出來,臉上的紅暈尚未散去。“回來了?”
“你們這是干什么?”
“沒什么事,坐在一起說說閑話。吃晚飯的時候,文姬說起即將改造書房的計劃,一時興起,便先到書院來體現一番。”劉陵拉起梁嘯的手,走到一旁。“夫君,我想重挑幾個人服侍醒師傅,把這幾個越女換回來。”
梁嘯一聽就明白了劉陵的意思。其實他剛才看到這幾人的時候就大致猜到了。
“你不放心?”
“嗯,倒不是說她們有什么問題,只是師傅那里人多口雜,而她們又太單純了,不知道人心險惡。與外人接觸太多,恐怕不妥,還是有所限制的好。”
“行,這件事你安排吧,師傅那里不會有問題。”
“那就這么定了。”劉陵轉身,準備回屋。梁嘯拉住了她。“我事有要和我說。”
劉陵好奇不已。“什么事這么急,不能等我回去再說?”
“我和枚皋談了一些事。”
劉陵眨眨眼睛,抬起手。“你等等,我回去和文姬打個招呼,先和你回去。”
梁嘯也沒有堅持,等劉陵進去,和梁郁、月亮打了招呼,這才出來。兩人肩并肩,沿著長長的走廊,誰也不說話。等回了房,關上房門,梁嘯才坐在床邊,將和枚皋交流的過程說了一遍。
劉陵眨眨眼睛,不解地看著梁嘯。“就這事?”
梁嘯訝然。這是多重要的事啊,劉陵怎么這副漫不經心的表情。“這…不重要嗎?”
“當然重要。”劉陵走到梁嘯身邊,伏在梁嘯肩上,伸手撥過梁嘯的臉,在他鼻尖點了點,黛眉輕挑。“不過也沒有那么重要。夫君,你最近太緊張了。”
“呃…”梁嘯無語。不是我太緊張好吧,是你太放松了。這么大的事,你當過家家呢?
見梁嘯這副眼神看著自己,劉陵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眼珠一轉。“現在時辰還早,你是先練導引術,還是等會兒再練,或者今天就別練了。一陰一陽謂之道,你精神過于緊張,我要幫你放松放松。”
梁嘯翻了個白眼,伸出雙手,按住劉陵的肩膀。“我說翁主,你別開玩笑了好嗎?我跟你說正經事呢。”
“我說的也是正經事啊。”劉陵眨眨眼睛,更顯魅惑。“你現在太緊張,想什么事都會鉆牛角尖。如果不能放松下來,你怎么能處理好這件事?就像射箭一樣,不用蠻力,發乎自然,才是正確的射箭之道。”
梁嘯語噎,居然想不出理由來辯駁。劉陵見狀,干脆也不征求他的意見了,起身叫來貝塔、希婭。“你們打些水來,服侍夫君洗沐,自己也洗一洗。”
梁嘯一聽,嚇了一跳。“翁主,你這是…”
“好好坐著。”劉陵伸出兩根手指,壓在梁嘯唇上,示意他不要說話。“我自已有數。別忘了,我是淮南翁主,論道術,淮南王府收藏的典籍堪稱天下第一,即使是和宮里的秘書閣相比也毫不遜色。你以為只你有會導引術,我就不會么?”
梁嘯眉頭微聳,無聲而笑。
梁嘯攤開雙臂,躺在床上,越想越覺得可笑,忍不住笑出聲來。
劉陵說得沒錯,他現在放松多了。雖然他依然不能像劉陵一樣輕松,但至少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正如枚皋比他想象的更容易接受他的蠱惑一樣,劉陵對這件事的態度也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嚴重。或者說,是他自己把這件事看得太重了。而根本原因則在于他們的思維習慣不同。人的思維方式往往落后于時代。漢代的皇權雖然正在迅速加強,劉陵、枚皋的思維卻還停留在策士縱橫的戰國時代,他雖然來自民主法的現代社會,思維卻不可避免的保留著權利高度集中,動則得咎的時代。
在劉陵、枚皋看來,他們只是集結更多的力量,形成輿論,向朝廷進諫,并非謀逆,所以沒必要太擔心,大不了免官罷職,終生不能為官。在他看來,這其實就是逆龍鱗,天子一怒,他們隨地可能人頭落地。
從結果來看,他的緊張更有道理。可是換句話說,如果枚皋的想法和他一樣,恐怕就不會答應得那么爽快了,換個地方做官和以命相搏完全是兩個概念。
劉陵爬了過來,伏在梁嘯胸口,捏捏梁嘯的鼻子,笑盈盈的問道:“笑什么?”
“沒什么,你的辦法很有用。”
“那當然。”劉陵很得意。“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你繃得太緊了,我就得給你松松勁。你要是太放松了,我就要給你提個醒,這才能張弛有度嘛。”
“沒錯,你真是我的賢內助。”梁嘯將劉陵摟在懷中,看著屋頂。“既然枚皋主動請戰,我就讓他和竇嬰沖在前面。我打算在廬山多呆一段時間,做些準備,你覺得如何?”
“做什么樣的準備?”
“武器、錢、情報,當然,還有人。”
劉陵眼前一亮。“具體說說。”
“以小搏大,必須要有點殺手锏。雖然不希望動武,可是必須要有這樣的準備。天子是個很強勢的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威懾,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會撕破臉,兵戎相見。”
劉陵連連點頭。“沒錯,真要交兵的話,朝廷有絕對優勢。當年的吳王劉濞準備了三十年,都沒能擋住朝廷的大軍,僅憑淮南國的這點人口,肯定不夠。”劉陵用雙臂撐起身體,好奇地打量著梁嘯。“在琉璃、馬鐙、煉鋼術之外,你還有什么樣的殺手锏沒拿出來?”
“你覺得我會把全部的家底都獻給朝廷?”梁嘯皺了皺鼻子,一副自鳴得意的模樣。“放心吧,最好的東西,我都留著呢。”
“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么好東西。”
“既然決定在海外建國,戰船當然是關鍵。之前決定在豫章造船的時候,我就想過這個問題。你在茂陵做的那些試驗也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在這些基礎之上,我們能打造出更加強大的戰船,屆時就算天子組織上百艘樓,我也一樣能滅了他。”
劉陵睜大了眼睛,將信將疑。“當真?”
梁嘯白了她一眼。“翁主,你永遠不要低估了技術的力量。有位偉人說過,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你想想看,馬鐙很簡單吧?有了它,漢軍騎士只要練習一兩年時間,就能和從小生活在馬背上的匈奴人抗衡。煉鋼術也不復雜,可是有了它,陳家賺得盆滿缽滿…”
聽了梁嘯的解釋,劉陵眉開眼笑,好奇心大起。“別賣關子了,你就直說吧,怎么提高樓船的戰力?”
梁嘯也有些興奮起來,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取過一只船模,又回到床上,盤腿而坐。
“首先,我要改進推進方式,提高推進效率。按照我的估計,至少可以讓船速增加一半。其實,我要加大船體,然后在船上加裝巨弩,增加遠程攻擊能力,再加上拍桿,增強近戰能力…”
聽著梁嘯如數家珍的解說戰船的改造思路,劉陵聽得如癡如醉。她親眼見過梁嘯改造樓船,也親自主持了幾個月的船舶試驗,經手的船模不下百,已然是大半個造船專家。可是,梁嘯此刻說出來的設計還是讓她大開眼界,直呼不可思議。
見以聰慧聞名的劉陵一臉崇拜的看著自己,梁嘯不禁有些自信心爆棚。怕個毛啊,皇帝就牛逼?真要較量起來,還不知道誰能笑到最后呢。
甘泉宮,天子伏在寬大的御案上,一手托著額頭,一手摩挲著巨大的地圖,遲疑不絕。
地圖是西域地圖,經過枚皋兩年多的實地測繪,他手頭的這副西域地圖已經足夠精細,能讓他對西域的形勢一目了然。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加不安。
匈奴人卷土重來,羌人兩面討好,從南北兩個方向侵入河西,斥候已經到達武威一帶。秋天很快就要到了,如果不盡快做出預案,一旦匈奴人、羌人入侵,河西的控制權必然易手。
如果換成幾年前,朝廷對河西的情況根本不關心,因為河西本來就不在大漢的控制之下。現在情況不同了,經過梁嘯等人的努力,李當戶、李舒昀等人在西域諸國駐兵,河西已經被漢軍控制,胡漢商人絡繹不絕,不僅帶來了西域的奇珍異寶,也帶來了西域諸國對大漢的臣服之意。
這時候失去對河西的控制,不僅西域諸國對大漢的向往將得而復失,朝廷的臉面也會嚴重受損。
更重要的是,此刻開拓西域的第一人梁嘯正在廬山“養病”,雖然他增了梁嘯的食邑,駁斥了棄用梁嘯的流言,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能擊退匈奴人的進攻,難免會有人認為離開了梁嘯就辦不了大事,將梁嘯免官是朝廷不會用人。
他不想給人留下這個印象,就只有一個辦法,在梁嘯“養病”的時候,依然能強力擊退匈奴,牢牢的把握住對河西的控制權,甚至要比梁嘯做得更好。
怎么才能做得更好,誰統兵出征能比梁嘯更出色?
天子在腦子里一遍遍的篩選著可以出征的將領:韓安國,李廣,衛青,曹時,鎮守北疆的程不識?
天子猶豫不決,這些人各有長處,但不管是誰,都無法超過梁嘯。最有能力的是衛青,但衛青的能力充其量和梁嘯伯仲之間,要讓他完成得比梁嘯更好,似乎不太可能。
天子有些焦躁,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他抬起頭,對侍立在一旁的主父偃、徐樂招了招手。“對于西征的人選,你們有什么好的建議?”
徐樂說道:“陛下,臣以為,若論對西域的熟悉,沒有人比梁嘯更合適了。”
天子沉默不語。
主父偃輕聲笑道:“陛下,臣以為不然。這次出征,最重要的戰場不在西域,而是河西。論對河西的了解,當以枚皋為最。即使是梁嘯,在這方面也要稍遜一籌。”
天子露出一絲笑意。“沒錯,枚皋對河西的情況最清楚,有他作向導,不管是誰,都不會有迷路之憂。”
“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推薦平陽侯統兵出征,以枚皋為行軍參謀。平陽侯將門之后,又是陽信長公主的夫婿,忠心無虞,正是最合適的人選。臣聽說,就連梁嘯本人,對平陽侯也是非常推崇的。”
聽了主父偃最后一句,天子眉毛一挑。他也聽過這句話,是韓說轉述的。梁嘯對曹時如此推崇,看起來有些詭異。在統領水師出征閩越之前,曹時可沒有統兵作戰的經驗。梁嘯是怎么判定他有用兵之能的,而且評價還那么高。
莫非他們之間有過交往,曹時給了他好處?天子心頭升起一朵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