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憑窗而坐,風聲滿耳,暴雨如注,墻角的幾株芭蕉被風吹得搖搖擺擺,肥厚寬大的葉子被水干干凈凈,綠得發亮。空氣潮濕而清涼,午后的燠熱一掃而空。
梁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純天然,無任何添加劑的椰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臺風來了。
這樣的天氣,即使是樓船也不敢在海上航行。淮南的商人不是返回中原,就是停靠在港中,悠閑的享受著南越的美食和美人。除非迫不得已,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天氣外出。
可是梁嘯的對面就坐著這樣的一個人:南越國相呂嘉。
呂嘉剛過十年,中等身材,面皮微黑。他雖然扎著椎髻,穿著短衣,但氣度從容,有一種飽讀詩書的樣子。梁嘯覺得有一句詩用來形容呂嘉非常貼切: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不僅梁嘯這么覺得,嚴安也對呂嘉印象不錯。他和呂嘉吵了很多天,私下里還幾次在南越王趙胡面前捅過呂嘉黑刀,但他卻非常欣賞呂嘉的氣度,多次在梁嘯面前夸贊呂嘉。梁嘯原本還有些不以為然,今天見了呂嘉本人,才知道嚴安所言不虛。
呂嘉不請自來,不見嚴安,卻要見梁嘯,大出梁嘯意外。他本來想避而不見,沒想到呂嘉一進門,外面就狂風大作,暴雨傾盆,他想趕客都不好意思開口了。
你看,人不留客,天留客。梁嘯轉過頭。咧嘴笑了笑。呂相。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呂嘉溫和地笑笑。聽說君侯謹慎,不怎么喝酒,原本還不怎么相信,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虛。
梁嘯眨眨眼睛。呂嘉有備而來啊,連他不喜歡喝酒這樣的小事都打聽得清清楚楚。不過來,即使呂嘉顧左右而言他,他也不介意打打太極拳。
呂相。你這中原話學得不錯,很像我家鄉的話,還有幾分燕趙的豪氣。
嚴安忍不住咧了咧嘴,強忍著笑,抬起手,借著喝酒的機會,用袖子擋住了臉。呂嘉看了嚴安一眼,有些沮喪。眼前這位負責武事的漢使很會瞎扯,再這么扯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說到正事。
今天冒昧前來拜訪。是有一事不明,想請君侯指教。
呂相過獎了。不知道是射藝還是騎戰?這兩個方面我都比較擅長。
呂嘉又噎了一下。臉色有些泛紅。既不是射藝,也不是騎戰,是越漢如何相處。
是這樣啊。梁嘯瞅瞅嚴安,擠了擠眼睛。嚴安無奈的聳聳肩。他和呂嘉談了很久了,誰也說服不了誰,呂嘉來找梁嘯,讓他多少有些沒面子。梁嘯收回目光,再次變得懶散起來。呂相,不如讓我猜猜你要想說什么,如何?
呂嘉揚揚眉,有些意外梁嘯的直接。梁嘯先是不肯見,后來又跟他兜了半天圈子,如今突然這么直接,他還有些不太適應,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愣了片刻,點點頭。
當然好。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應該是想說,長安和番禺相隔萬里,南越又已經稱臣納貢,為何不相安無事,非要南越入質,對不對?
呂嘉盯著梁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梁嘯說的,正是他想問的。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所持的依據。
梁嘯轉過身,指著外面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芭蕉。呂相,風在海上,芭蕉在院中,他們何不相安無事?
呂嘉一怔,無言以對,隨即又漲紅了臉。風雨乃是無情之物,豈能用來比擬。
君子德風,小人德草。梁嘯嘿嘿一笑,沖著北方拱拱手。我大漢是風,你們南越是草,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這國相做得可不怎么稱職啊。
呂嘉勃然大怒。君侯這簡直是強辭奪理,憑什么就大漢是風,南越是草?也許南越也可以是風。君侯請看,我南越的風比漢朝的風強勁多了吧。不僅能掀房揭屋,還能鼓浪覆舟,就連淮南最大的船,遇到我南越的風也只能避讓三分。
梁嘯眨眨眼睛,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得很輕狂,笑得很無禮。
呂相,足跡沒出過五嶺吧?
呂嘉再一次被梁嘯的跳躍式思維打敗了。正在爭誰是風,誰是草呢,怎么突然說到他個人了。這有什么關系么,見多未必識廣。否則的話,商人就是最有見識的人了。
梁嘯抬起手,打斷了呂嘉。你這句話有兩個錯誤。首先,見多未必識廣,但閉目塞聽的人卻肯定沒什么見識。其二,你不要看不起商人。中原有一位與你同姓的商人曾經做到大秦的國相,成就比許多人大多了。
呂嘉冷笑道:你是說呂不韋么?據我所知,他恐怕算不上善終,不足為楷模。君侯若是效仿他,可要小心些。
善不善終的事,誰能說得準?呂不韋擅權,呂相你不擅權?
呂嘉不以為然地瞥了嚴安一眼。這樣的話,你就不用說了,我們南越君臣相知,不會因為這兩句挑撥之詞而生了嫌隙。君侯,還是說正題吧。
好,說正題。梁嘯揚了揚下巴。你在南越看這風,果然是掀房揭屋,鼓浪覆般,可是你可知道這風過了嶺就弱了七成,到了豫章連一根草都吹不動么?至于長安,不好意思,沒出過遠門的人,根本沒聽說過什么南越的大風。
我……
梁嘯再次抬斷了呂嘉。其實,我們也不用繞那么多圈子,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風啊草啊,其實都是空話。誰有實力,誰就是風。南越是被秦軍征服的。而大秦卻是被我漢軍征服的。由此推論。你應該知道,我漢軍的實力絕非我們南越所能抵擋的。你們如果愿意納質,做一個真正的屬國,那當然好,如果不愿意,大軍一至,玉石俱焚,到時候就不是納質。而是做俘虜了。
呂嘉站了起來,放聲大笑,滿臉的不屑。說到最后,還是強者為尊啊。
梁嘯平靜地看著呂嘉,等他笑得沒意思了,才幽幽說道:沒錯,天下事,本來就是弱肉強食,強者為尊。人和動物的區別,不過在于我們知道先禮后兵。他上下了呂嘉一眼。又歪了歪嘴,調侃道:呂相。你別忘了,你們的先王也不是南越人。七十年前,你們南越人抵抗秦軍比今天可激烈多了。
呂嘉頓時啞口無言,臉脹得通紅。此時此刻,在梁嘯的簡單粗暴面前,所有的言語都失去了威力。呂嘉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光天化日之下趕到了大街頭,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無地自容。
嚴安也尷尬不已,一時不知如何挽回。
呂嘉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嚴安送走了呂嘉,回到屋內,埋怨道:君侯,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這要是談崩了,不僅質子無望,你我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
梁嘯眉心微蹙。他也有些擔心呂嘉氣急敗壞之下做出不計后果的事來。他思索良久。你立刻入宮,把我們剛才說的話告訴趙胡。
然后呢?
你就問他一句話:南越是他趙家的,還是越人的。
嚴安恍然大悟,連忙點頭答應,轉身而去。梁嘯隨即又叫來了韓說,讓他帶上所有的郎官,沿途保護嚴安,如果有什么事,立刻派人回驛舍求援。
韓說應了一聲,帶著十幾個郎官去了,冒著大風大雨,護送嚴安入宮。
梁嘯又叫來了荼牛兒,讓他趕到越市,找到騶力,集結桓遠的舊部待命,隨時準備支援。又命龐碩等人做好戰斗準備。
一時間,驛舍中氣氛緊張,如臨大敵。
梁嘯坐在窗邊,居高臨下,打量著空無一人的街衢。他很好奇,呂嘉會鋌而走險,攻擊漢使嗎?
呂嘉下了車,快步走進相府。雖然隨從跟得緊,也沒幾步路,可是他依然被淋得渾身濕透。抬手擦雨的時候,袖子掛在了發釵上,頭發散了下來,披在臉上。
氣死我了。呂嘉大怒,用力撩開頭發。
呂嘉的兒子呂安國聽到聲音,從內室走了過來,見呂嘉一臉怒意,連忙問道:怎么了?
呂嘉來到堂上,重重地坐下,壓得竹椅咯吱作響。這時,呂安國的妻子趙如姬也走了出來。她是趙佗的孫女,趙胡的親妹妹,與呂安國成親多年,生有一子一女。見呂嘉如此模樣,也問道:莫非我王兄惹阿爹生氣了?
呂嘉咳嗽了一聲,緩和了臉色。趙如姬雖然是他的兒媳,但畢竟是公主,他不能太過無禮。他把與梁嘯會面的說大致說了一遍,最后打量著趙如姬的臉色,遲疑了片刻。公主,你自認為是越人,還是中原人?
趙如姬笑了起來,不假思索。我是南越人。
呂嘉一時沒聽明白,不解的看著趙如姬。趙如姬解釋道:我的祖父是中原人,我的祖母是越人,趙家的血脈本來就兼有中原和越人的血,如何分得清?不過,南越是先王建立的,阿爹也有功于國,我們何必再分什么越人、中原人,我們都是南越人。
呂嘉松了一口氣,欣然而笑。他雖然生氣,但是還不至于亂了方寸。仔細想來,梁嘯的話雖然粗魯,卻揭示了一個問題:南越有不少人來自中原,特別是軍中,如果不能妥善的解決這個問題,一旦開戰,他就算再有本事,也沒什么勝算。
沒有強大的武力做后盾,說話底氣不足啊。
漢軍究竟有多強大?呂嘉問自己,卻發現自己對漢軍所知有限。
他一時出神,半天沒有說話。
梁嘯等人緊張了幾天,呂嘉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不過,他也沒有再和嚴安談判,把梁嘯等人晾這兒了。
嚴安不知所措。他們來到南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使命遲遲無法達成,這可怎么辦?
梁嘯也有些著急。不過,他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知了方寸。當務之急,先要搞清楚呂嘉在干什么,然后才能有針對性的應對。
梁嘯讓嚴安入宮,保持與趙胡的聯系。呂嘉如果要有什么行動,必然要經過趙胡。他算是看出來了,呂嘉雖然有擅權的傾向,但是他對趙胡卻很尊敬,至少很給趙胡面子。看到呂嘉,梁嘯常常會想起諸葛亮。雖然在他看來,呂嘉的才智最多只能算小聰明,連諸葛亮的三成都沒有,但是他對趙佗的感激,卻和諸葛亮接受劉備的托孤類似。
對這樣一個人,即使是敵人,梁嘯也有一絲敬意。如果不是對手,他很愿意和呂嘉做個朋友。
可惜,他們終究是對手。
除了嚴安入宮,梁嘯也沒閑著。他找了個明光明媚的日子,蹓蹓跶跶的來找趙廣。到了趙廣的軍營,他卻發現人去營空,趙廣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梁嘯心里暗自緊張,轉身又來到了王宮,找到了王宮司馬鄭嚴。
鄭嚴正和一個年歲相當的年輕人一起射箭。年輕人大概輸得慘了,原本就不白的臉黑得像鍋似的。一看鄭嚴有客來訪,打了個招呼,轉身就要走。
唉,你別走。鄭嚴一把拉住了年輕人。
放心,不會賴你的。年輕人沒好氣的說道:待會兒就給你送來。
嘿嘿,不想見見高人嗎?鄭嚴拉著年輕人走到梁嘯面前,拱拱手,說道:梁君侯,這是我的好友田甲,也喜歡射箭,仰慕君侯很久了。
鄭嚴剛才和田甲說的是越語,梁嘯一句也聽不懂,此刻聽了漢話,這才知道又是一個粉絲,便笑盈盈的沖著田甲抱拳施禮。
田甲瞪大了眼睛,看看梁嘯,又看看鄭嚴。他……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射聲士?
梁嘯莫名其妙的看著二人。鄭嚴大笑起來。君侯莫怪。君侯這么年輕,任誰都不敢相信你是戰功赫赫的冠軍侯。他又對田甲解釋了一番,田甲如夢初醒,拉著鄭嚴央求了起來。
鄭嚴有些為難。梁君侯,田甲想向你討教騎射。
騎射?梁嘯很意外。南越也有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