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撲中文)
嚴安心生悔意,秦歌卻意猶未盡。他知道梁嘯為什么要讓嚴安參加演習,不讓嚴安知道盛夏出兵有多荒謬,他怎么可能打消主意,改弦更張。
“嚴大夫,休息得如何?”秦歌抬起手中的劍,指著數里外的另一座山嶺。“終點在那里,我們要抓緊時間出發。天黑之后,樹林里蚊蟲特別多,有可能惹上瘧疾。哦,俗稱打擺子,可就麻煩了。”
“還要走?”嚴安頓時覺得后脊柱有些發涼,身上的汗也成了冷汗。
“這才走了多遠?”秦歌笑道,露出些許不以為然。十來天之前,他們剛剛開始訓練的時候,也有過樣的畏懼。不過現在,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距離。實際上,對于征戰來說,幾里地也的確算不了什么。如果連這都克服不了,還談什么作戰。
秦歌催促道:“快走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然后不等嚴安答應,示意兩個郎官架起嚴安就跑。
嚴安有苦說不出,只得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跟著秦歌等人奔跑。
保護嚴安而來的郎官們見狀,也不得不爬起來,跟在后面。
俗話說得好,望山跑死馬,秦歌輕輕一指,直線距離不過數里,嚴安當時熱得發暈,也沒意識到其中的問題。等他進了山林,七彎八繞,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陣陣的天旋地轉,那座山領卻依然在遠處時,他才著急起來。
“還有多遠?”
“快了,快了。”秦歌應著,氣喘如牛。即使他們已經訓練了十幾天,穿得也很清涼,可是依然覺得很吃力。每當這時候,他就對梁嘯敬佩不已。都是第一次來南越,為什么梁嘯能想到這些,而他們就是想不到?更可氣的是,嚴安不是第一次來。不久前,他已經來過來南越一趟,為什么還會出這樣的餿主意?
他當然想不到,嚴安之所以沒概念。一是因為他走的是相對平坦的大道,從沒鉆過山林;二來當時是冬天,氣溫還不是很高。當然更根本的原因是嚴安是個策士,他習慣了制訂方案,動的是嘴而不是腿。若不是一時糊涂。立功心切,被梁嘯騙了來,他這輩子也不會有機會體驗這樣的生活。
現在他已經后悔了。
事實上,嚴安沒能堅持到最后,剛剛走到那座嶺下的時候,嚴安就中暑昏厥了。
秦歌不敢怠慢,立刻取消了演習,二話不說,把嚴安扒得只剩下一條短褲,然后把嚴安送回船上。叫來醫匠救治。他親自趕去給梁嘯報信。
梁嘯倚在窗邊,看著風景,聽完匯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嚴安中暑暈過去,還是出乎他的意料。看來嚴安的身體比他的估計要虛得多。
“礙事么?”
“醫匠說了,不礙事。”秦歌笑著,有幾分惡作劇成功的得意。對嚴安這樣的策士,他本來就有本能的排斥。嚴安還想立功封侯,更讓他反感。就你這體格也想立軍功?“不過。幾天緩不過勁來,總是有的。”
梁嘯挑挑眉。“你知道該怎么做么?”
秦歌哈哈一笑。“伯鳴,你放心吧,我會讓他自己后悔的。”
“嗯。去吧。”梁嘯擺擺手,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倒是希望他能挺住的,畢竟他也算是個有見識的人,不完全是個書生。若能知行合一,將來必能有所就。”
秦歌眨了眨眼。欲言又止,轉身離去。
會稽郡,武林山下,漢軍大營。
衛青翻身下馬,帶著衛陶匆匆走進中軍大營。在御史大夫韓安國的中軍大帳前,他停住了腳步,正身直立,大聲報進。“車騎將軍衛青,奉命前來拜見。”
片刻之后,韓安國推帳而出,挽著衛青的手,引他入帳。“仲卿,你來得好快。”
衛青憨厚的笑笑。“一接到韓公的命令,我就立刻趕來了。韓公,什么事這么急?”
韓安國松開衛青的手,走到案前,俯身拿起一封詔書,遞到衛青手中。他拍拍衛青的手,嘆了一口氣。“仲卿,你好好看看,想好了,再給我答復。”
見韓安國如此慎重,衛青不敢怠慢,連忙展開詔書。看了一半,衛青的臉色就變了。
這是天子要求他們進軍南越的詔書,而不是他們希望的退兵詔書。
“攻擊南越?”衛青抬起頭,眼神不安。
“是的,攻擊南越。”韓安國苦笑一聲:“我剛接到詔書的時候,反應和你一樣。我原本以為黃河決口,天子會取消這次戰事,以救災為重,沒想到…”韓安國停住了,打量著衛青的臉色,搖了搖頭。
衛青臉色發白,猶豫片刻,又問道:“竇去非知道了嗎?”
“我還沒告訴他。不過,魏其侯應該會通知他。”
“魏其侯為什么不阻止陛下?”衛青有些焦躁。“江東大水,軍心不穩,如何能夠進軍。江南炎熱,這樣的天氣,別說打仗,就算是正常行軍都會有不少士卒承受不住。而且山中潮濕,蚊蟲遍布,很容易引起疫病,后果不堪設想。”
“仲卿謀慮周密,果然與眾不同。”
衛青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也沒什么,我以前就來過一次,我妻子就是閩越人,她的父親還是閩越將軍,對這里的氣候再熟悉不過。我常聽他們說起,自然知道得多一些。”
韓安國眼珠一轉。“那你說,竇去非會知道嗎?”
衛青想了想。“應該知道。他在會稽很多年了,就算沒有統兵征戰,也應該知道其中的厲害。”
“那就好。”韓安國松了一口氣,立刻命人去請竇去非。傳令兵還沒離開,竇去非就闖了進來。他走得很急,圓圓的臉上全是汗。一進帳,看到衛青,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衛將軍,你也在?”
衛青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韓安國接過話頭。“竇府君,你這么急。出了什么事?”
“唉”竇去非長嘆一聲:“韓公,詔書你收到了吧?”
韓安國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竇去非。竇去非沒有發覺韓安國的異樣,追問道:“韓公。你打算怎么辦?真要繼續進軍嗎?”
“我正打算請你來商量。竇府君,你在會稽做太守有幾年了?”
“七年多,快八年了。”
“七八年,應該經過兩次績考了吧?結果如何?”
竇去非尷尬不已,攤攤手。“實在無顏。兩次績考都不理想,所以一直未能調離會稽。韓公,我們還是說正事吧,你打算進軍嗎?”
“府君在會稽七八年,對這里更熟悉,你覺得能進軍嗎?”
“當然不能了。”竇去非脫口而出。“這是什么季節?坐著不動都是一身汗,更何況是行軍作戰。這里近水還好一點,若是進了山,那才叫熱死人呢。韓公,你是不知道啊…”
竇去非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口氣抱怨了很久,直到口干舌燥,嗓子冒煙,這才打住了話頭。韓安國見了,心里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雖然貴為御史大夫,位高權重,可是天子給他配的這兩個副將沒有一個可以輕忽。衛青是天子近臣,竇去非是竇嬰的侄子,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
好在這件事,他們的意見一致。也免了他多費口舌。
不過,韓安國為官多年,也對天子有一定的了解,知道天子下這個詔書絕對不是心血來潮。要讓天子打消這個念頭。不能簡單的回絕,必須照顧到天子的臉面。
韓安國和衛青、竇去非商量了一番,最后做出決定。依照詔書進軍,但是目的不是南越,而是閩越。大軍進入閩越,先解南越之圍。然后再逼閩越內屬。等這件事結束,夏天也快過去了,到時候是繼續攻擊南越,還是見好就收,再看天子的心情而定。
要逼閩越內屬,武力威懾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從實際出兵,韓安國決定讓衛青再去一趟東甌故地,和他的妻父征武取得聯系。征武在閩越受到排擠,他最有可能成為漢軍的內應。如果征武能夠出現說動閩越王內屬,那這一仗就可以不用打了。萬一不得已,必須武力征服,那征武也能起不小的作用。
拿下閩越,至少可以給天子一個讓步的臺階。
衛青一口答應,隨即搭乘樓船,跨海去見征武。
韓安國隨即上書朝廷,匯報了自己的計劃,同時請竇去非給竇嬰寫信,告訴竇嬰夏季進兵的危害,請竇嬰在天子面前多多解釋。竇去非也答應了,立刻寫了一封家書,請使者一起帶往長安。
接連幾天,嚴安都覺得渾身乏力,打不起精神。別說參加演習了,就連起床走兩步都覺得腿打飄。
嚴安倒下了,他身邊的郎官還沒有倒下。為了給他們一個切身體會,梁嘯安排他們輪班,不當值的時候就隨秦歌等人一起操練。郎官們的體質要比嚴安強得多,除了從軍立功,他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所以雖然叫苦連天,卻還是勉強支撐。
當然背地里罵嚴安幾句是免不了的。如果不是嚴安心血來潮,他們何至于受這種罪啊。
梁嘯幾天沒有露面,直到嚴安悶得心里長草,他才帶著希婭,施施然地來到嚴安的座艙。
“嚴君,好些了么?”
在侍者的幫助下,嚴安坐了起來,有氣無力的笑笑。“梁君侯,你今天怎么有空來看我?”
梁嘯笑了。“你這是什么話,是怪我沒來看你?”他也不客氣,伸手架起嚴安。“走,出去透透氣,天天悶在艙里,好人都悶出病來了。”
嚴安虛弱得很,只能被梁嘯架出艙。梁嘯讓人用布在甲板上撐起一個棚,棚下放了兩張憑幾,一張木案。木案上放了幾盤水果。南越氣候炎熱,水果是不缺的。兩人在棚下入坐,吹著風,看著青山綠水,其樂融融。嚴安也覺得心胸一寬,莫名的輕松了許多,不由得后悔沒有早些出來透氣,只知道悶在艙里冥思苦想。
“還有兩日便到番禺了,嚴君可有定計?”梁嘯拿起一顆荔枝,剝了殼,遞給嚴安。“嘗嘗,這就是司馬相如賦中所說的離枝,你這臨淄人,可能沒嘗過。”
嚴安接過來荔枝,淡淡的說道:“上次出使,在番禺嘗過。”
“是么?”梁嘯碰了個軟釘子,卻不以為然。“那你知道這東西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上火嗎?”
嚴安愣住了,默默地吃著荔枝,沒有說話。他知道荔枝,但卻不知道荔枝吃多了容易上火。梁嘯說這些,自然不是關心他的身體,提醒他少吃一些,而是暗指他知其一不知其二,對南越一知半解就敢建議天子發動對南越的戰爭。
臥床的這些天,嚴安其實也沒閑著。他也在考慮如何收場。自己親身經歷過了,身邊的郎官怨聲載道,五十萬秦軍的覆轍在前,他如果還堅持在夏季出兵征討南越,簡直是自尋死路。一旦大軍受挫,秦歌等人將這里發生的情況傳回天子耳中,天子必然會追究他的責任。
可是,怎么才能讓天子收回成命?
嚴安嚼著甜美的荔枝,卻品嘗不出一點味道。他覺得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現在爬不出來了,而梁嘯就站在坑邊,看他絕望的呼救。
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落到這個地步。讀書多年,滿腹經綸,足智多謀,最后卻被一個武夫看了笑話。
梁嘯慢條斯理地吃著荔枝,也不催嚴安。他知道嚴安大概有想什么,讀書人嘛,面皮薄,讓他自己主動認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事到如今,如果嚴安還固執已見,非要鼓動天子發兵征討南越,他就不想陪他們玩了,你們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
嚴安沉默了很久,直到將荔枝核都嚼碎了,這才長嘆了一聲:“梁君侯,依你之見,這次使命…該如何達成?”
梁嘯想了想,反問道:“是你的使命,還是我的使命?”
嚴安嘴里發苦。“我的使命還有達成的可能嗎?”
“為什么不可能?”梁嘯微微一笑。“朝廷征討南越是遲早的事,區別只在于什么時候。你的計劃也不能算錯。如果一定要說有錯,那只是太急了一些。若是放長眼量,這也沒什么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