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奔出來了!”
不知道是誰在人群里大喊了一聲,塑料七廠的大院里立刻安靜了下來。
塑料七廠并不是一個很大的企業,全部工人加起來還不到兩百人。如今站在院子里的大概不到一百人,廠辦公樓前不小的空地看起來并不那么擁擠。
這不奇怪,塑料七廠當年初建的時候輕工局給的編制也不過才二百人。這幾年發展下來,在編的工人大概有四五百號。
然而對照一下廠里開工不足的現實,很多二十多歲的小年輕干脆脖子一甩,如今的繡城哪里養不活小爺一張嘴?
有心的掛個停薪留職,對國家編制不太感冒的,甚至干脆沒有理由人就不來了。
到最后停工了小半年,如今還能在單位里堅持下來的,恐怕連編制內一半的人數都湊不足了。
拋出何奔的自己人、廠領導和怕事兒的職工,如今院子里大概是對塑料七廠還有些感情的工人全部了。
這些人大多是三四十歲年紀,少數幾個穿著藍色干部服、胸口插著鋼筆的老工人,看起來或許能有五十開外。他們不是塑料七廠的建廠元老,就是為塑料七廠發展建設投入最多心力的技工和工程師。
四百多號人編制的塑料七廠,說實話早就已經人心散亂,有門路、有本事、有心氣,能走的早就都都走了。
如今還能留下來的這不到一百人,都是和廠里有深厚感情的。
當何奔硬著頭皮推開廠辦的玻璃大門,迎接他的便是八九十雙憤怒而警惕的目光。
“何廠長,工廠要賣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賣廠不用開職工大會嗎?”
“就是啊何廠長,這么大的事情總不能你們廠黨委碰個頭就決定了吧?”
何奔站在樓門前,氣定神閑的插著叉腰肌,手一揮說道:“同志們靜一靜嘛,先聽我說!”
塑料七廠的工人們幾十雙眼睛盯著何奔,好在基本的紀律性還在,人群暫時按捺下高漲的氣氛,安靜的看著他能說出些什么來。
何奔左右看了看,做足了領導講話的派頭,這才沉吟一聲,打著官腔說道。
“大家都知道,如今咱們繡城做了特區,當然就要有新氣象嘛。人家南方的深土川,外商投資也是允許的!塑料七廠能找來香江的外商收購,是我和廠領導班子做了無數辛苦努力的成果!啊,這個從市里到廠里,可都是好事兒!要給咱們繡城特區做個表率的!大家也不用擔心待遇問題,愿意留廠的歡迎,不愿意留廠的人事關系可以轉到輕工局的勞務公司嘛,工齡都是一樣算數的!大家放心,廠里肯定不會讓自己人吃虧嘛!”
要說起來,如果是歷史上九十年代繡城大下崗時候,何奔能拿出這個水平的條件,工人們不說歡欣鼓舞,起碼也能松上一口氣。
如今繡城的工業局和輕工局,個子都有自己的勞務公司。基本上從1986年開始進入繡城工業系統工作的工人,工作關系都在勞務公司手里。這樣一來,限制了工人大鍋飯、鐵飯碗的不勞而獲思想,增加了企業職工工作的積極性,也為企業處理不服管理的職工提供了可以操作的手段,打破了國企職工難以管理的桎梏。
不過另一方面,勞務公司的出現也為工人們提供了一個基本保障。哪怕是企業經營不善導致破產倒閉,或者被私營企業收購,工人們一旦失業也能在勞務公司領取一份最低保障薪水。
到了歷史上繡城大下崗的時候,如果說企業被收購,工人還能保留國企職工身份、并且領一份基本保障工資,或者能夠有選擇的留廠工作,總比用一年幾百塊的現金買斷了工齡扔到社會上不管不問要好的多了。
保障工資雖然沒有幾個錢,但起碼是一份穩定的收入,能夠保證一個人甚至是一家人維持一個比較有尊嚴的生活所需,這就足夠了。
有了這個底氣,下崗工人們到社會上求生存自然也就從容的多、有更大的議價能力和競爭優勢。
只要最后能堅持到國家社會保障體系建立起來,這個勞務公司不知道要挽救多少人間悲劇。
然而有些時候,就像小伙子追求女孩子,他給的未必是她想要的。
何奔話剛說完,一個看起來似乎有五十多歲的健碩老人率先排眾而出,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這么說廠委已經做出賣廠的決定了?”
“宋老,您、您怎么來了——”何奔見到站出來這人,臉上頓時不自然起來,勉強笑道:“香江外商收購塑料七廠,這可不是我們廠委單方面的決定,是市里也經過研究的。您老不在家享福,怎么也和這些小年輕瞎胡鬧呢。”
“這怎么是瞎胡鬧,塑料七廠是在我宋老頭手里一磚一瓦攢出來的。有人要崽賣爺田心不疼,我這老頭還有心思享哪門子福!”
宋老說話的時候須目皆張,一股擇人而噬的殺氣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愣是單憑氣勢就將何奔嚇的退后了一步。
何奔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臉上的笑容僵硬的仿佛花崗巖石雕,喃喃道:“宋老這話說的,怎么就撤到您身上去了。就算廠子賣了,怎么也不會影響到您的退休金。廠子不在了,但是輕工局不是還在嘛,國家是不會不管您的,也不會不管大家的,對吧?”
“我老頭的退休金,我不在乎!”宋老一揮手,哼道:“這個廠、這些年在你們這些王八犢子手里禍霍的什么樣子,你當我不知道?賣也就賣了,我沒話說,誰讓我當年瞎了眼睛把你推上了廠長的位置,是我宋老頭的報應!這塑料七廠既然要關門,那有些帳也只能算一算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這個時候就很好!”
“呵呵,宋老這話說的是什么意思…”何奔氣的臉上一片鐵青,被人這么指著鼻子當眾罵的跟個孫子似的,這個經歷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宋老咄咄逼人的向前走了兩步,冷聲道:“我的意思很簡單,要賣廠,行。不過,咱們先清賬。別看你這些年鬧的歡,現在就讓你拉清單!”
“宋老頭,別給你點臉,你就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
何奔終于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狠狠的盯著他說道:“我尊重你,叫你一聲宋老。你要是給臉不要,也不過就是個退休老頭而已!”
“想查賬?行啊,你有繡城市委的決議嗎?塑料七廠的出售是市委文書記親自做的批示,你有什么權力、什么資格來干涉這件事情?”
“我是塑料七廠的廠長!”宋老怒目圓瞪。
何奔一撇嘴,哼道:“宋老頭,你是什么廠長,退休廠長!好好頤養天年去吧,廠里的事情不要你操心!”
“還有你們!”
何奔大手一揮,指著宋老身后塑料七廠的工人們,威嚴的說道:“想好了,宋老頭退休工資那是輕工局發的,你們的工資可是我發的!沈梅,你的醫藥費要不要報銷了?白金池,你還想不想住廠里的房子了?李銘,你都辦了停職留薪的人,瞎湊什么熱鬧!宋老頭要查賬,你們就跟著他這么在單位鬧,能有你們的好果子吃?我告訴你們,這次咱們廠出售是關系到繡城招商引資的大事!是改革的試點,試點懂不懂?拆我的臺,那就是拆文市長的臺,是破壞改革大業,你們誰能承擔的起這個責任?”
何奔這番話果然很有效果,這個年代的東北工人,或許敢當著廠長的面拍桌子罵人,但主流思想覺悟也絕對是沒的說。
就說下崗這件事情,歷史上竟然有人是主動要求下崗的。為什么?因為這是國家的要求,是組織上面臨困難,要工人們“照顧大局”。這時候“國家”的話,公信力和三十年后那可是完全不能比,甚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很多人真的是懷抱著崇高的理想和覺悟,國家遇到困難了,我不犧牲誰犧牲?帶著這樣英勇無畏的精神,帶頭摔了自己的鐵飯碗,去那兩眼一抹黑的社會上自謀生路。
塑料七廠的工人們不說個個有這個覺悟,但要說真和國家、政府對著干,心里總歸是打鼓的。哪怕從實際利益來說,何奔也沒有讓工人們吃太大的虧,那些準備把編制調到勞務公司的工人,也要擔心這次出頭會不會給未來的領導留下什么刺頭的壞印象。
塑料七廠作為繡城第一個出售的國營企業,市里還是非常重視的。自從繡城升級為副省級特區,原來的市長王以純被調到省城盛京做市長,老則已經光榮的退了休。新來的文時珍市長干脆把都一肩挑了。這可不是暫時的任命,而是省里討論過之后明確要求文時珍一肩挑至少一個任期,作為繡城特區打開局面的必要手段。
而文市長到任之后主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塑料七廠的招商引資。市里專門成立了工作組,組長自然就是文時珍。這個事情,廠里的人都知道。如今何奔把這面大旗打出來,果然是鎮住了在場的這些工人。
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何奔的算計之內。很快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在人群中響了起來。
“誰能承擔這個責任?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