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華,你這工會主席怎么當的!”
繡城塑料七廠的廠長何奔氣的簡直要跳起來了,指著冬日里還滿頭大汗的工會主席姚文華破口大罵:“廠里三令五申,要公會方面做好工人的思想工作,一定不能為改革大業制造障礙!你看看,看看現在這像什么樣子,這就是你姚文華辦事的能力?你要是不能干趁早說,有的是人能做你這個位置!”
“何廠長這話說的,您要是有能做我這個位置的,趁早把人叫出來處理這個爛攤子吧!”姚文華把腦袋上的狗皮帽子拽下來,狠狠的抹了把汗水,臉色鐵青道:“我這個工會主席平日里本來也沒什么用處,給大家寫個黑板報、組織個籃球比賽還行,現在這個情況,我說話可沒這么大的面子。平日里發福利、報銷醫藥費,這些事情可都是廠長你親自抓的,工人們背后都喊我姚老蔫,我今天啊是真沒轍了,廠長你誰能就讓誰上來這個位置,我虛位讓賢!”
“姚文華,你!”何奔被姚文華的話氣的眼睛都要瞪出來,手指著他的鼻子,簡直是咬牙切齒。
可看姚文華的樣子,此時此刻是真的鐵了心不把他何奔的話放在眼里——不,或者應該說,姚文華是把何奔的心思給看穿了。
塑料七廠這個領導班子,名義上廠委書記是一把手,廠長以下有七個高層領導組成廠領導班子。而姚文華這個工會主席,也算是這個領導班子的一員。
但問題是,姚文華并不是他何奔的人。坐在工會主席這個位置上,正如他所說,平日里不過是辦點黑板報和籃球賽之類的組織工作,權力還沒有一個車間主任大。
至于說工會的經費?對不起,連買一盒粉筆,都要經過何奔和財務處的兩道手。這么一來,在廠里能有什么威望,可想而知。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混退休的位置,今天卻被姚文華和整個廠委班子指派,要求他去和廠子里聚集的工人們談判!
開什么玩笑!姚文華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他眼看著就要退休的人,難道還真怕何奔把自己的位置給擼了?擼了更好!就這個火山口的位置,誰愿意干誰干去好了!
聽聽外面工人在喊什么吧,他們要找的可不是什么工會主席姚文華,而是點名要你這個廠長何奔出面!
姚文華能出去走一圈,已經算是對得起組織上每個月給他開的一百三十七塊八毛錢的工資了。這時候眼看著何奔想要他出去給廠委管理層背黑鍋,站在工人面前吸引火力,他可沒有那么傻。
眼看著姚文華撂挑子不干,何奔也沒有真的就把他的工會主席位置拿下來——對不起,實際上他沒有這個權力。
要剝奪姚文華的工會主席位置,至少需要廠黨委會表決超過半數,并且得到輕工局局領導的同意不可。
要擱在平日里,收拾一個除了年資其他什么靠山都沒有的姚文華,對何奔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可在這個檔口,他卻不能繼續節外生枝,一切只能以大局為重了。
“好好,你不去我去!”何奔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只好氣急敗壞的跺著腳,一臉黑沉的向著辦公大樓外面走去。
塑料七廠從名字上就能看的出來,和繡城那些著名的大廠相比,其實歷史短的可以。
繡城有石油總公司下屬的石油六廠,曾經研發出中國第一種尼龍合成纖維錦綸,更在化工應用方面有不小的積累。到了七十年代末,光是為了消化石油六廠的“副產品”,輕工局就先后辦起了六個相當興旺的塑料廠。
而到了八十年代,繡城塑料七廠也終于是應運而生。
塑料七廠生產的并非是什么高科技產品,而是一種大家耳熟能詳的東西——地板革。
按理來說,八十年代國內還處于解決“有無”的階段,有的用就相當不錯了。絕大多數人也沒有什么環保的概念,塑料不僅不是談虎色變,反而還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代名詞呢。
但問題是即使在這樣的供方市場里,塑料七廠竟然奇葩的發生了貨品積壓的現象。
原因說來實在讓人難堪,市場上的地板革即使是國產產品,總歸也是用料扎實,最多是工藝不過關而已。但塑料七廠的產品,生產原料并非是從石化公司進貨,而是從收破爛的手里回收pvc制品,然后使用再生pvc做底生產地板革。
這樣一來,至少有一點塑料七廠就完全無法解決。他們生產出來的地板革,塑料味道大到刺鼻,而且使用很久這股味道都不會消散。
市場上除非是真窮到一定程度的人,否則誰會買這樣的產品?
不過托了國家統購統銷的福,塑料七廠開始幾年的產品都被國家統一收購,質量合不合格的問題——當年的輕工局局長早就已經在醫院里躺著了,哪還說得清這些問題。
至于說原本國家統一提供的優質pvc顆粒到哪里去了呢?為什么非要用回收pvc來生產地板革?
這還用問么,國家統一提供的pvc顆粒,被塑料七廠原地加了一大筆價錢,轉手就賣給了倒爺。而這其中計劃內pvc顆粒和市場pvc顆粒價格的差價,甚至比它生產地板革銷售賺的還要多了。
可問題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輕工局當年的老局長竟然被胡文海氣成了半身不遂。緊接著,隨著勞動服務總公司的成立,繡城的工業企業和供銷體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顯著的一點就是,塑料七廠的黑心塑料地板革供銷社是說什么都不愿意要了。
繡城的供銷社后來從工商系統獨立了出來,很快成立了繡城商品供銷總公司。其中最大的特點,就是公司內部所有人的薪資不再跟著國家工資走,而是跟著公司業績浮動。哪怕虧損,財政上發了狠話,絕對不會伸手劃撥一分錢!
為了這個事情,繡城當初差點鬧出供銷系統大罷工的嚴重事件來。好在市長王以純手腕相當靈活而強硬,一方面是大肆拉攏工業局的勞動保障總公司和輕工局的勞動服務總公司,又大力扶持個體戶和鐵路系統的東風速遞,讓繡城的非供銷社經濟大力發展起來。另一方面,王以純又大幅提高了供銷系統底層的低薪和獎金比例,撤換了一批供銷總公司的高層,將自己夾帶中的得利干部放到了這個危若累卵的位置上。
這樣多管齊下,繡城的供銷系統才險之又險的沒有鬧出重大政治事件來。
但另一方面,既然供銷總公司的經營關系到公司每一個人的收入,過往那些行政命令對供銷總公司的約束力自然是蕩然無存。計劃內統購統銷的塑料七廠地板革,被供銷總公司的采購科嚴詞拒絕于供應商行業之外!
而開拓外地市場,這對塑料七廠來說更是難如登天。
于是從八五年以后,塑料七廠好日子沒過多久,緊接著便眼睜睜的一日敗過一日去了。到了八七年,明明繡城經濟發展勢頭一時無兩,可塑料七廠卻除了基本工資以外再也發不出錢來。
甚至于在繡城成為特區之后,廠里竟然連開工都成了問題!
要說這塑料七廠想活過來也不難吧?如今繡城經濟發展迅速,各單位手上有錢之后集資建房相當痛快,新房裝修地板革還是很受歡迎的。
只要把回收pvc換成原廠pvc顆粒,生產出來的產品重新進入市場并不是難事。
可問題也就在這里,讓人納悶的是,塑料七廠仍然堅持生產著回收pvc地板革。寧可讓產品堆積在倉庫里,工廠從銀行借錢開工資,也絕不使用計劃內供應的原廠pvc。
輕工局對塑料七廠頭疼的要命,這么一個虧損企業出現在正要打開開放窗口的繡城特區,輕工系統臉上怎么能好看的起來。
然而每次把塑料七廠的廠領導叫過去,聽到的都是眾口一致的抱怨。生產設備落后、市場開發失敗、拖欠工資和醫藥費導致工人工作積極性不高,反正就是變著花樣的要錢。
輕工局也曾試著向塑料七廠投入一部分技改資金,可結果就是技改到一半,本來預算很嚴密的項目成本急劇上升。塑料七廠要挾輕工局,如果不繼續投入,則技改必然失敗,并且連原生產水平都要受到影響。
輕工局捏著鼻子投入了兩倍原計劃的成本,總算是完成了塑料七廠的技改。然而結果并沒有什么改變,新產品塑料壁紙仍然是人憎狗厭。
就在輕工局上面領導耐心用盡,想要將塑料七廠的領導班子來個大換血的時候——突然,塑料七廠使出了一招殺手锏。
一個香江商人出現在繡城,找到輕工局。繡城成為特區之后,第一個外商投資項目,竟然讓人驚訝的落在了塑料七廠的頭上。
無巧無不巧的,拯救了整個塑料七廠的領導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