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很憔悴,他怎么也料不到,那個狡詐無恥的對手連自己的八百精騎都不敢回頭來對付,他卻敢孤軍突襲登縣如此雄城。
這個無恥之徒,趁夜襲了夾道便罷了,那也是你本事,可尚未正經交手突然轉頭又遠遁走了,這算甚么勇士?敢和契丹勇士面對面地沖鋒一次么?
至于襲取登縣,這在韓德讓看來更是無恥的表現。
至于心里前所未有的忌憚與警惕,你當韓德讓會說給人聽么?
他又不傻,對強勁的對手,心里佩服便足夠了,嘴上是絕不能說出來的。
以己度人,韓德讓不認為自己能襲取擁有步人甲八百,精騎三千,三國聯軍千二更有仆從軍萬余的登縣,就算他有八千遠攔子也不能拿下。
實際上,韓德讓自己心里清楚,他沒有那個膽略。
就算登縣里鏖戰正緊,火勢正盛的時候,他也沒敢往城內突擊,因為他總顧忌著那個狡詐的對手,雄城如登縣也擋不住他的腳步,如今他虎踞關內,自己這八百人馬若真為他用心圖謀,恐怕進得去便出不來了。
也正是未曾入城,韓德讓方在日頭西斜的時候,山崗上親眼見到了那傳說里總教他不信的關張之勇的猛將風采。
那時,城中火光燃得正兇,與夕陽也相映著耀紅了半邊天空。
當時,滿城之上無一人,只在空寂的南城樓上,那將虎踞鷹視,城下有千軍萬馬狐疑著一步一個腳印往城下迫來。有黨項將領,并契丹皮室軍統領不甘互讓打馬并肩上前,那將荷荷作聲大笑,招呼道:“蠢貨,歸途不過十數里,何來如此緩慢?敢是吃我劫營設伏之故,草木皆兵步步小心么?”
城下兩將,坐擁千軍萬馬而不敢作怒,小心翼翼瞧著城上那一人,又瞧城內,寂靜無聲,走馬又行數步,仰望城頭不敢發一聲。
那將笑道:“我一支孤軍,早已遠遁而去,只念著要教你這兩個蠢貨一番好方留在這里,爾擁有萬軍,空城當面不敢沖來,何不速退?”
兩將彼此疑慮,再次不敢答應。
那將陡然立起,一時兩將并退,后頭萬軍移步,不敢有一人作聲。
彷佛城頭立著一頭大川袤原上,明月斷崗處盤踞瞋目的野狼之王,這城下的不是敵軍,只是群狼,韓德讓遠遠在外,也覺驚心。
驀然,那將厲聲只叱一個字:“滾!”
風過百草折服一般,兩將飛馬便退,怎料那將掣起一張硬弓,居高臨下彎弓如滿月,流矢出似連珠,前后不差,左右各異,正覷準兩將后心,那兩箭好疾好快,金色黃昏里,只聞那將高聲大笑:“無膽鼠輩,少謀蟊賊,可識衛央神射么?”
一聲方落,兩將脖頸里各一蓬野薔薇似紅花盛開,那弓上力道之勁,竟貫穿了兩人的咽喉,及趕歸本陣,方撲撲兩起雪泥花盛開綻放,為那將一人威勢破了膽氣軍心的潰軍,到底有兩將的親隨往前視看,見兩將落馬,彼此俱以本族言語叫道:“死了,死了,頭領死了。”
一時潰軍如潮,縱有孫武復生,吳起在世,難阻腳步,直混亂中逃出數百丈,方有副將掩住頹勢,將軍陣勉強扎在當地,各遣人馬來取主將尸體,而再三差遣,兩軍萬眾里竟無一人敢出。
城頭那將笑道:“又教爾等作副將的一個乖,主將身中利箭,你當飛馬搶出,一面穩住使坐在馬背,一面教人大呼‘不好,頭領教敵射中腳面’,此方堪為上將的資質。”
再不理這驚魂不定的潰軍,城樓上那將叫道:“德讓兄,我知道你在附近,聽著,城中已為你備好美酒佳肴,你若有膽,當速速入城,再晚來一步,酒菜該涼了,會很不好吃。”
而后,那將信誓旦旦保證道:“德讓兄,你放心,我敬佩你跟皇帝搶女人的膽子,因此向你作兩個保證。其一,俱備酒菜里無毒,可放心享用,就在城守府對面的小食肆里;這最后么,城內已無我軍,你可放心大膽地快馬馳入,我留你一命去見蕭燕燕最后一面,在此之前,不會要你的小命,放心,放心。”
韓德讓臉色發青,險險一個倒栽蔥撞下馬來,忍不住一口氣,搶出山崗欲飛馬叱責著不要臉的對手,城樓上那將哈哈大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轉過身背過手,城頭上依依呀呀唱出個秦川里的唱腔,道是“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竟灑脫而悠閑地飄下城頭,再不見了蹤影。
久候半晌,夜幕已落下之時,城內仍舊沒有動靜。
百夫長獻計:“不如與皮室軍會合,一起殺入城去。那廝若在,一刀殺之。若不在,正好趁機奪了他的城,好作我大軍的牢固后方。”
這半晌把韓德讓的氣,終于回緩了過來,他也有過這念頭。
然則,深知蕭綽脾性的韓德讓沒有被這個誘人的建議蒙住了心。
放松了緊握刀子的手,他仰首望著如在火燒云上的登縣城樓,哼道:“既有這個想法,不如你自引軍去會合皮室軍,回頭在統領面前,不要怪韓某不說可饒你一命的話。”
一提起蕭綽,百夫長立馬住了嘴。
決戰當頭,若蕭綽在此,她會做出教黨項人跳腳的趁火打劫之事么?
或許她會,也許她不會,但萬一她不會,而遠攔子卻做了此事,這八百人能有一個活命么?而若她會那樣行事,八百人卻錯過了這個機會,那便是韓德讓的事情了。
她不會殺韓德讓,也便不會怪罪遠攔子了。
想通了這個道理,百夫長再不堅持,但問了一句:“那么,要不要提醒皮室軍?”
韓德讓臉色一暗,哼道:“他們會聽你我的建議么?”
百夫長再不說話,該盡的心已盡到了,他不過小小的百夫長,須管不得那么多的大事。
韓德讓卷著馬鞭猶豫了很久,眼見天色已完全暗了,心中一橫,決意試一試,乃命進城。
八百軍卷入城中,城中果然沒有半點異樣,那狡詐的對手這一次沒有說謊,他將這雄城,拱手讓給了黨項與契丹聯軍。
回味起這個讓字,韓德讓怒從心窩里來。
好一個讓,明知堅守不住而棄城遠遁,可黃昏時城頭那連珠一箭,將威勢都奪了過去,萬軍面前退去那般瀟灑從容,他這個讓字,用的教人無法不應承。
身后,打起火把的兩國聯軍你爭我搶沖進了城來,終于敢沖進了城來。
韓德讓忍了一忍,忍住了提醒皮室軍的打算。
他不知寅火率是潛伏在了登縣城里還是自別的城門遠遁了去,但他知道,衛央留下的登縣,自此將成為橫在契丹與黨項兩國咽喉里的骨鯁,登縣一日沒有定下歸屬,或者說,登縣一日沒有回到李繼遷的手中,黨項便不可能和契丹大軍成為真的可以信賴聯手的盟軍。
這個人,沒有枉費蕭綽對他的警惕哪,到底還是將兩國兩軍坑在這里了。他也沒有辜負李微瀾將龍雀也托付給他的信賴,此人有名將之姿。
韓德讓自此心中果真有些佩服了,這個對手,與軍略一道上的天資,絕對在他韓德讓之上。
與這一絲佩服一起升起的,韓德讓心里還有一個絕不愿承認的感覺,那便是畏懼。
心頭的第一個念頭,他想到了即刻回轉,自己的對手并不是個獵物,他才是獵人,登縣既破,接下來西去便是興慶府,那真不是他區區數百人敢圖的地方,那么,他的獵物會是甚么?
韓德讓覺著,該輪到他了。
黑暗的城里,入城的聯軍點燃了火把,卻怎么也蓋不住更多的黑暗。
冷風與冷汗的聚會,造成了韓德讓的毛骨悚然。他覺著,那黑暗里有一支不可能有人可以躲得過的羽箭,如今已牢牢地瞄準了自己的脖頸。
“該死的仆從軍,該死!”百夫長的怒罵在耳邊響起,打斷了往心靈深處竄去的恐懼,韓德讓渾身發冷,這時候他才感覺到,原來自己真的恐懼了。
不知從哪里突然沖出的黨項仆從軍,他們有不下兩國聯軍的人數,他們打著火把,好像敵人一消失就渾身充滿了力氣似的,到處竄著,大聲呵斥著皮室軍對這座城的翻箱倒柜。
于是,原本人數較少,氣勢未免不足的黨項人立刻有了底氣,他們竟配合著仆從軍,將皮室軍分隔開來,包圍起來。
面對皮室軍的威脅,自熊熊燃燒照亮個半個城的火光處飛馬奔來的那仆從軍校尉打扮的漢兒強硬地下令人多勢眾的黨項軍張起了強弓,拔出了利刃,他們為登縣不被皮室軍控制,竟然不惜與之一戰。
韓德讓沒想太多,也想不到太多,他只覺著,衛央那頭下山虎離開了,這一伙本地的地頭蛇張牙舞爪了起來,畢竟這里是他們的地盤。
甚至這小校身邊的十來個漢兒,縱起戰馬敢往不從號令的皮室軍人群里沖擊。
皮室軍副將不知所措,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引發黨項與契丹的沖突,須知,單憑契丹遠征軍是無法和南邊那個強橫的對手較量的,契丹需要黨項這個盟友,這一點,出發之前上頭三令五申說明過。
百夫長沉默著,他沒有慫恿韓德讓出面。
實際上,皮室軍是絕不會聽從韓德讓這樣的漢兒的號令的,他們只服從皇帝的旨意。
皇帝說,大遼需要大夏這個盟友,遼軍需要夏軍這樣的盟軍,所以,面對毫不退步的黨項軍,皮室軍退縮了。
但副將提出,這一支皮室軍應該在城內有食宿的地方,沒了頭目,情勢烘托之下完全聽從仆從軍校尉的黨項軍同意了這個請求。
小校將東城撥付給皮室軍,但他立下了軍規,皮室軍一應食宿,均由黨項撥付,不得自籌。言下之意便是,皮室軍在城內吃住也可以,但別想騷擾城中的百姓,也別想在東城建立契丹人的小王國。
皮室軍不得不答應,劍拔弩張的對峙,一時松弛了下來。
韓德讓冷眼旁觀,他判斷,這漢兒校尉在無主的登縣里趁機收攏了仆從軍并利用威信在群龍無首的黨項軍中樹立起自己的威望,而又暫且同意數千皮室軍在城內駐扎,他是有野心的。
大爭之世,想要稱王制霸的草莽人物多不勝數,多這個叫夏侯龍一人不多。
只不過,韓德讓認為,他應該鼓勵并支持這個夏侯龍的野心。
轉眼一掃,韓德讓皺了皺眉。
在大道邊的墻角上,他看到了一個并不顯眼的白色記號,那是契丹密營間諜請求面見上司的暗號,大名鼎鼎的大唐吳王當年造出的溝通法子。
如今在登縣內能用一塊草草的金狼頭請求面見的,只有那一營里的人了,而那一營,正在韓德讓的掌握之中。
他突然改變了想法,不走了,暫且不走了,先在這登縣城內搜尋一下衛央的蹤跡,他若在城里潛伏,必有冒頭的時候,有密營在手,韓德讓終究有了一些底氣。而他更關心的大事,雖那熊熊的大火與那個狡詐如馬匪的對手手里很有可能折了,可他還是想探究一下仔細。
“哪里去?”百夫長見韓德讓撥馬要走,當是他要去與皮室軍會合,抑或轉頭出南門,可拐出了街頭,韓德讓又請教了巡哨的黨項仆從軍邏卒以城守府的方向,訝然問道。
韓德讓底氣有了,信心又恢復了,從容道:“衛央既請我飲酒,怎可不往,城守府對面的食肆里,敲開門去看看,只可惜,酒菜須都涼了,教這廝又該取笑韓某無膽了。”
至于密營的求見,韓德讓不認為這時候是很好的機會。
他知道,密營間諜藏身的地方,有的是諸國的人,他想知道這些諸侯的間諜會和甚么人聯絡,那可都有可能成為大遼敵人,不能大意了。
食肆的門大開著,教韓德讓吃驚又釋然的是,方才耀武揚威的夏侯龍也在里頭。
他與幾個心腹漢兒,圍坐在一桌之上,其中并無一個黨項人,他們沒有飲酒,只是在吃飯。酸辣的馎饦,噴香的羊羹,夏侯龍額頭已見了汗。
難怪這一路來仆從軍邏卒并未阻攔自己這一支遠攔子遼軍,看到夏侯龍含笑點頭示意的行事,韓德讓明白了,這個人知道衛央在這里給自己安排了一桌酒菜,他猜到自己會來,所以在這里等著自己。
只不過,他等自己作甚么?有甚么用意么?
或者說,他知道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能力,等在這里,為的是從自己這里取得援手,進而在他施展野心的道路上多個保證?
韓德讓大為心動,示意遠攔子們在外頭等候,他只帶著百夫長走了進去。
攔住戰戰兢兢的食肆主人,韓德讓和聲問:“店家,衛央那廝付你酒錢了沒?”
店家老老實實回答:“不曾付,那人說酒足飯飽,自掏腰包這是規矩,不可從此破了,教老漢管問來赴宴的客人討取辛苦錢。”
韓德讓有意大度,自褡褳里摸出一塊羊頭金,約估能值萬錢,隨手丟給店家,手指夏侯龍那一桌笑道:“的確辛苦的很,沒有大錢隨身,這算賞你罷了。按著衛央點足的酒菜,這一桌太尉處,照樣也排布上,算我請用。”
夏侯龍放下碗筷,沖韓德讓拱拱手沒有婉拒,也沒有道謝。
韓德讓也拱拱手,順著歡天喜地的店家指引延請,與百夫長分上下坐在了果真已涼了的滿桌菜肴的矮幾席上。
百夫長以銀刀挑起一根羊骨驗察,韓德讓有些尷尬。
那夏侯龍隔著桌笑道:“敵手饋贈,閣下敢用么?”
頓了頓,瞥到銀刀之上沒有黑色的毒跡,韓德讓伸手抓起羊腿,張口撕咬一塊吞進肚子,肉雖冷了,也頗腥膻,多日未見熟食的韓德讓卻覺有暖流過腹,暖烘烘的好不愜意。
猛然他醒悟了過來,假若衛央敢在酒菜里下毒,如今他已遠去了,而自己數百的精銳就在店外,倘若自己中毒,那膽怯懦弱又貪財的店家焉能活命?他必會提醒自己而不致壞了性命,有這一層保證,衛央當不至于果真在酒菜里下毒。
早知如此,何必試探,徒教夏侯龍肚子里失笑,而接下來的接洽里失了風范氣度為他所不齒?
此獠狡詐陰險,他定是算定這一步的!
韓德讓狠狠咬碎了口中的羊小骨,時刻提防著那廝,卻時刻都教他算計了,天理何在?
他很想將手里的骨頭砸在夏侯龍那張稍帶揶揄的臉上,而后痛痛快快大罵一聲:“你個狗日的,擁有上萬人馬,又有地頭蛇的便利,面對衛央區區五百人竟做起了縮頭烏龜不敢喘一口大氣,老子只不過吃這王八蛋的虧多了,不得不處處提防那個只以一桿大槍嚇破了你狗日的心膽的無恥之徒有可能的言而無信而已,你有甚么資格取笑老子?他媽的,這世道沒有天理了,五十步笑百步那也罷了,甚么時候仆從軍也敢這般大模大樣肆無忌憚地笑話人來著?!”
不過,和仆從軍比無恥的事情,韓德讓終究還是做不出來,丟不起那人。
偏過臉,將油乎乎的羊腿擋住夏侯龍越發揶揄的目光,韓德讓假意狠狠啃骨頭,慨然心生長嘆:“這他媽的,再占天下才情三分的黃紫棠,她的詩詞歌調也作不出老子此時的惆悵!”
那無恥的不要臉的對手,你還能不能行了,不過吃頓飯而已,承你請用的情,花老子自己的錢,然后讓人安穩些不行么?
對面的百夫長沒猜到韓德讓的惆悵,但他看出來了,這人如今很受傷。能把一塊肥美的羊腿當光骨頭狠啃的人,不是受傷,能如此么?!
“何必來著!”看一眼啃痕累累的羊腿骨,百夫長很為它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