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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引仙莊里接緣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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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鎮有舍引仙駐,緣客方來花徑開。

  吳鎮不甚大,論要緊也不及馬家坡子鎮處,然在京西,這吳鎮卻是一個了不起的地方。

  它不扼守沙坡頭,戰略要緊也不過爾爾。然而,這由往來商賈,尤是北地諸侯地與大唐往來的商賈行旅,將這里方漸漸湊處個鎮甸,漸漸繁華出如今的模樣。

  鎮非唐管,亦非諸侯管,正在這三不管的地帶,常住的民不過五百戶,有唐人,也有契丹人,自不乏黨項的,然每日里往來的旅客商賈,卻將這鎮甸渲染地并不比中等的縣冷清。縱在大雪天里,縱已是戰區,那也不減熱鬧許多。

  契丹鐵刀駿馬販子南下須過這里,黨項偽魏乃至蛾賊買賣人,大唐商人,也都要在這里匯聚,而后南來北往東來西去隨緣。

  便有家資豐厚的商人在這里置辦了店鋪,便有行腳的在這里開了食坊酒肆,便也在這里,將個鎮甸勾成了市集,倘若別處能有的,這里自可勾得,這里可勾得的,長安也未必能勾得。此處有零散貨物鋪子,也有大宗買賣的店子,當真是要飲食徑尋食坊酒肆,豐儉隨意多寡當心。要取衣物胭脂,也有,長安貴人娘子使的春凍水膏,巴蜀女郎愛的涪水軟膏,江南女子追捧的麗水粉膏,最是聞名天下的,自是平陽公主府上傳出的胭脂燙,諸如此類,只消你要,便都有。而刀劍駿馬,美酒果蔬,應有盡有。

  于是,這小小一處鎮甸里的聞名京西的人物,俱也都算是大人物。

  別的不說,便那一個引仙莊,綿延院墻十數里,其中點裝修飾,原州城也尋不出他第二家來。

  只這引仙莊神秘的緊,莊主姓甚名誰也不知,鎮中人也都不知,只知這是個好客的主人家,但凡有一技之長,便能在這莊里得奉養,過路的豪客手頭緊缺了,在他這里也能得好生一筆助金,名聲十分的叫人傳揚。

  大雪日,正是天色將明時候,坐落于鎮北處的引仙莊高高門樓上,兩盞碩大的氣死風燈東搖西飄晃晃悠悠地打著瞌睡,緊閉的門后,門子老院迷離著酒醉的渾眼有一個沒一個地打著飽嗝,得有多久了,這莊子里未來豪客投了?他這只在夜里值宿的老倌兒,年月里拿那些供養也覺虧欠人家的很了。

  卻在這時,眼見著小小的食攤兒,支著雙耳鐵鍋咕嘟嘟地沸出一碗又一碗的馎饦,一塊又一塊的麥餅,將諸般熱乎乎的食兒將著勺兒舀起來,瀑布價又串回了鍋里,就著酸溜溜的湯汁兒,老遠教人先淌出了口水。

  老倌兒便受不得這誘惑,尤是個半醉的老頭兒,卻他待這酸湯的馎饦,十分是個有講究的吃客。吃這酸湯馎饦,首要當選柳根頭家婆娘做的,清亮的酸湯,紅白綠青的澆頭臊子,那做了幾十年酸湯面餅的老婆子,最是知這酸湯馎饦的道理。

  這二來么,當食二鍋的面片子,頭鍋的酸湯,新熬出來的澆頭臊子,更須有將熱鍋里以蔥花熗的老醋,如此,那味兒方足,若能在馎饦里,將炕頭上烘干的火辣椒捏碎往里頭丟些,這樣的大冷天里,一口面片子尚在咽喉里噎著,滑溜的湯汁兒已熱乎乎地竄進了肚腹,那個舒坦哪!

  一身汗,一身爽快,老倌兒便好這一口。

  約莫好時辰,掐著準確時刻,老倌兒睜開渾眼,大大先支個懶腰,又打個呵欠,將老羊皮襖往肩頭上一搭,先吆喝兩嗓子前幾日聽到的老腔,將清水凈面漱口,自黑漆漆的老柜里取了自家碗筷,吱呀呀開了莊門,他是引仙莊里有頭臉的人物,里頭的錢管家進出也時常沖他帶著笑招呼過,只在高高的門階上站住了,將碗筷小心捏在手里,腳下瞧地清楚,背著手先等這些個小生意的人湊著與他打過招呼,這才一搖一搖下了門階,邁著方步往柳根頭家的馎饦食攤兒而來。

  這食攤兒已開張了,一撥食客已去,此時柳根頭老兩口帶著扎了鬟兒的豆蔻孫女兒正忙,裊裊水汽里瞧見老倌兒,老跟頭慌忙先停住手里的活計,笑容可掬先哈腰點頭招呼過:“您老來的巧,惦記著您好咱這鍋里的一口兒,面餅,澆頭,清湯,挨著二鍋的都足份留了,先給您盛出來?”

  老倌兒凸著肚皮微微頷首,環顧著周遭的食客,又有太多不識的,轉眼往座頭上一瞧,老倌兒心下先是一頓,再細細將那占了整個座頭的三人瞧了個上下,這是三個來投莊子的豪客。

  不是老倌兒自大,這雪已飄落的狠了,南來北往十分道路艱苦,引仙莊素來好客,來往客人怎會不知?

  看這三人,當頭隨意卻依舊掩不住那大馬金刀如絕世猛將般的一條壯士,他的手邊已擱起了少說六七個海碗,看抬起頭來呵氣時啊面容,也只不過二十的年紀,面容上一團和煦,然他旁若無人的那等氣勢,怎會是甘據人下的人物?

  這人手頭一邊一摞海碗,一邊一柄粗布包裹了的刀,大冷的天并不著太厚的衣物,裸露的手,自背到心盡是百層綢緞蒙上清油的顏色,他若出手,定將那青石也能裂碎了!

  在他左右,一條眼目嘰里咕嚕都藏著奸詐,然這人定是見過血的,且不少,眼目掃射,下意識都在靠近的人身上如脖頸肚腹下瞭,那是軍陣里殺人的好手方有的機覺。

  另一個只是少年,清秀如女子,年歲最少,穿著稍顯寬大了些,顯見是那兩個同伴愛惜他年少,三個是投契的伙伴。

  再將眼目細細瞧那當頭的青年,老倌兒忽吃他警覺的彷佛是天生的敏感使雙眼掃來,剎那間那強作假裝的架勢一時收不住,似乎教人說破了小把戲的孩子,慌忙將目光往別處移了開去。

  這三人,自是衛央三人了。

  自往南來,腳步也走地困倦了,入吳鎮時,三人竟見這鎮北外繁華便已將南邊許多縣城也比了下去,好不稀奇。

  正當是早膳時候,那柳根頭家的食攤兒已支了起來,往鎮內走一圈大略看知,竟正是這引仙莊最是豪強,便湊百多大錢一起來這馎饦味道最是誘人的柳根頭食攤上吃食,隨口問起時,果然方圓百里,南北去東西來,只這引仙莊果然最為豪強,沙坡頭里也有他的田業,說是生意通達四海,乃是往南販運駿馬,往北倒賣瓷綢,西去運送鑌鐵器械,東往竟勾連高句麗,將奴婢也私自在諸國販賣。

  這是個靈通的人家。

  衛央便決定,要在這豪強竟戰事也不敢犯他的莊子里瞧一瞧去。

  看門樓上風燈高掛,當時要去叩門,教柳根頭一把拽住,說出一番更教衛央心中突兀的話來。

  這老實人口中,最是能說出驚天的訊息。

  柳根頭道:“壯士莫瞧著引仙莊高門大院,遠遠看去是神秘的緊,實際上,這是個十分好客的人家,但凡有一分本領,能便在這里討一口飯食,如若壯士行走天下,有些咱們這等常人不知的訊息教他聽了博得一笑,那也足得許多奉送盤纏。”

  原來,這非特只是個愛交結壯士豪客的,竟待這訊息也十分喜愛。

  這時代里的人,愛聽風傳那倒也罷了,只在這一處消息十分靈通的鎮甸里,又是交戰的要地之側,聞訊何用?難不成,以平陽的待人處事,竟這等人物也容他在么?

  以己度人,衛央是絕不肯教這等看似待己方也有些便利,實則教敵方更為靈便的莊子絕不肯聽之任之而不顧。

  大唐有銳士百萬,有精甲百萬,有利器百萬,自有雄心百萬,然大唐畢竟太大了,戰場之中,些小的紕漏也能使勝敗翻覆,這些連錢財都不認只要人物消息乃至情報的莊園,怎會是個善的?

  若這不是密營的所處,定是契丹的探子周轉所了。

  一時定下計較,假意問柳根頭以投門技巧,柳根頭絲毫不覺這引仙莊有甚么不妥,笑道:“壯士只管在這里吃些熱乎乎的馎饦,莊子里的守門老倌兒,那也是這里頭手眼通上下的伶俐人物,老漢看三位行為舉止十分不是泛泛之輩,他怎敢亂加阻攔?只消片刻見他出門吃老漢這里的馎饦,三位落下些身段奉他一聲丈丈,這門自進得去,恐怕那莊主也見得著哩。”

  聽這口音,這柳根頭是個長安人,怎地甘愿來這戰亂之地?

  柳根頭笑道:“管它甚么安穩地戰亂地,咱們唐人在契丹境內行商,再大的戰起,他也不敢來害咱們,何況此時不過區區蟊賊如李繼遷之流?我看三位,倒都是壯士,若能得這里的莊主人家投契,早晚投咱們大軍里,公主麾下成個大將,豈不比臨時老漢這里一口馎饦也要湊錢的好?”

  王孫大怒,一把正要拔刀,出手落了個空,方想起此一番出來,三人只率正手中攜了那柄號令天下的龍雀。

  衛央喝道:“你這廝,怎地連好話歹話也聽不明白?真有刀劍,你真要犯法得刑么?”

  王孫訕訕地笑著,沖吃了一驚的柳根頭連連拱手,道:“丈丈多心,我這人出了名的以理服人以德服人,沖動,全屬沖動,莫怪莫怪,下番咱們再過這里,定來再賞光你的馎饦鋪子——真不錯,再有,都來,暖烘烘的好不痛快!”

  柳根頭眼中閃過恍然的神情,瞧向衛央,上下打量處,伸出大拇指無聲一笑,這是咱們唐人的子弟,是咱們大唐的銳士,單刀敢往這里來,真是壯士!

  便是販夫走卒,愛的都是英雄好漢,恨的都是叛賊懦夫,這三五碗馎饦的當兒,食客們將拱手送沙坡頭予賊的那一潑人馬,祖宗都罵出個三尸暴跳來。

  衛央暗暗點頭,如此大唐,民心真可用!

  心中痛快,又邀滿滿的大碗馎饦來,柳根頭瞞過了老婆子,自知平陽麾下軍紀森嚴這膳金須少不得分文,便將難得的肉羹多加了兩大勺子,亮亮的胡麻油,足足地蓋了三勺子,末了親自將海碗奉來,高聲一叫:“貴客用好,咱們便伺候旁的去了!”

  衛央忽覺心神澎湃,他覺著,一改那懶散的性子,風雪地里犯險北往,艱難困苦處再番封狼具胥牧馬唐努烏梁海,那都值了。只因這時的大唐珍惜自己的疆土,這時的唐人愛惜自己的勇士!

  一個國,一族人,若不愛自己的疆土,若不愛自己的勇士,若不愛自己的女人,驃騎將軍復生,漢武大帝再臨,又有甚么法子去改變呢?

  這引仙莊,去得。那沙坡頭,取得!

  平陽愿為這龍雀,是為壯士,怎能不肯為刀鋒上的一刃精鐵?

  此處人多眼雜,柳根頭是個老江湖方猜到了他三個的來頭,旁人見他待這三個竟熱忱地過分,紛紛竊問,柳根頭只笑不語。

  又送幾片干辣椒來,那引仙莊的大門自里頭開了,那老倌兒慢悠悠地晃了出來。

  柳根頭往衛央使個眼色,鉆入火頭下忙活去了。

  便這一時片刻,衛央與那老倌兒的目光剎那交纏了一個回合。

  若這引仙莊真是個齷齪之地,似這老倌兒的唐人,已不是真的唐人了,他的骨頭,已教人酥地軟了。

  都是唐人,偏有的真是富貴不能淫的硬骨頭,也有的,待他好的便是爺娘。

  古往今來都是這樣,衛央倒看得開,只消尋常人里有十之六七的愛惜自己的國土,崇敬自己的勇士,那便足夠的很了。

  一母同胞尚且有分別,何況大唐萬萬之眾的人?

  許多日子未曾熱乎乎滾燙燙地這樣快活過,王孫如今便只覺著這樣的一碗馎饦,那便是神仙享受的清福,滿足地拍拍肚皮,站起來恭恭敬敬將貫穿了細繩的大錢輕輕放進了食攤兒前頭的收錢套罐子。

  王孫也有得意過的時候,一擲千金何曾有過教人這樣只隱約猜到個身份便如此景仰崇拜過?這雖只百多文大錢,與他殷實之時花銷不能比,然這百多文里的收獲,隱隱似將他血液里某一樣久違的快要消沉下去的沖動都激發了起來。

  這馎饦,可真香哪!

  下意識地,王孫仿著看來的鳳翼等諸衛銳士的精神,驀然拔起了腰骨,甚么配軍,甚么主軍,去他娘的去罷,咱們也是大唐的銳士,也是大唐的老卒了!老子們提著自家的腦袋往敵寇心腹里來鬧騰,怎能不是銳士,不是老卒?

  徐渙教他感染,不由也挺起了腰桿,衛大哥說的不錯,來到這里,雖只五百生死弟兄,可這也是大唐的銳士,平陽公主飛鳳纛下的老卒,只消有一人來此,這里的唐人便會挺起胸膛,因為咱們這些銳士不曾拋棄他們。

  曾記圣人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者也,大概,說的正是如今的我們這些人罷!

  徐渙突然有點想哭,他苦苦追索的,不正是這樣的境界么。

  原來,率正才是真的大丈夫,你見他說過舍生取義這樣的話么?可他還是舍了好好的享福,在這風雪北地里來孤身犯險,這樣的人,喜怒哀樂不壓在心里,仁義道德放在心中,這才是大丈夫。

  只這一飯里的思忖,衛央自不能片刻得兩人的無限景仰,然這兩人這剎那里的變故,那不必假作便似有一股氣撐著他兩個出鞘的利劍般肅然凝立的精氣神,那是假不了了。

  目光凝成了刀鋒,輕輕將這高高的引仙莊瞧在眼里,衛央提起了龍雀,站了起來,走向了老倌兒。

  這道門,擋不住他,北方皚皚的冷山冰河,也擋不住他自前世帶來的于極北之地的渴望,擋不住那句藏在“借我三千虎賁,復我浩蕩中華”背后的憤恨。

  有偌多的土地,我們的驃騎曾來過,我們的鐵騎曾征服過,我們的人曾擁有過,那時,有一座山還不叫肯特山,它有個神祗般的名字叫狼居胥山;那時,有一泊水不叫貝加爾湖,她有個冰雪般晶瑩的名字叫小海,也曾有詩意地喚作捕魚兒海;也有一座島,她只能叫庫頁,那繁冗的甚么名稱,刺眼地掛在了我們的心上。

  倘若有些地方注定是要哭泣的,那么,只有在我們的懷抱里,她們才梨花帶雨,才海棠秋露。

  那遙遠的地方,若已經征服過,那么,我們收復。若不曾征服過,那么,我來征服。

  衛央輕輕彈掉那已破舊的布藝上的落雪,彷佛彈掉了執念梢上的一縷塵沙,他柔和地笑著,向那老倌兒拱了拱手,和聲道:“煩勞老丈通報貴主人,大唐有三人來見。”

  便是他的府邸,便是他的地盤,又如何?在我家土地上,誰敢當我求見二字?

  老倌兒陡然打了個哆嗦,他本能地覺到這連請見也欠奉的壯士,他是來跨那高高的一道門檻的。

  倚在門口靜等里頭反應時,衛央極目北地,甚么也瞧不見。

  往南望,黑沉沉的也是一片。

  平陽愿以心血復活強漢盛唐,她已累的很了,剩下的土地,便交我來罷,不為封侯拜將,只為我這個人對土地的貪婪!

  衛央手指在布囊內龍雀的刀柄上敲出齊整的節奏,他心中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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