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帳門,衛央折身又轉了回來,向平陽伸出手。
“要甚么?”李微瀾甚為警惕,待這人,一個不小心便要心驚肉跳,實在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衛央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雁門雪啊,左右你也暫且不用,先借我,取了物什即刻還你,放心,不貪你的坐騎。”
本當這是是要回輕兵營里取甚么物什,既如此,那倒也無妨,孫四海自然不會任由他突然間的胡鬧。卻要借雁門雪一用,他又要作甚么去?
平陽蹙眉,懷疑而警告的目光下,語氣甚不善地道:“只是去拿物什,又不往敵營里沖,要雁門雪作甚么?”
提起這個,女郎心里甚來氣,這人到底有甚么好,教他用了雁門雪沖陣半晌,那馬兒竟遠遠見了他便響鼻連連意甚奮勇,將自己這個正兒八經的主人都不有那樣地親近過。
莫非這人天生便是來引誘人的么!
“倒也該有個上將的戰馬,雁門雪配得起他了。”想起馬家坡子鎮前那一撞,平陽方正要答允,陡然又想起這人的處處不好,既有柴熙寧,又冒犯杜丹鸞,如今更將個周嘉敏引得每日念的都是他,話到嘴邊不知怎地倏然轉了口風,“戰將起,駿馬也須好生休養方能戰地奮蹄,不可。”
衛央倒不顯得怎樣失望,聳聳肩心里話:“這也能難倒我么?”
轉身出帳,也不回寅火率里去取白馬,便在左近尋個青驄,只說是奉令行事,他自中軍帳里出來的,又沒人在后頭跟著照看,何況在唐軍上下心中,誰敢冒領平陽公主軍令?當時信以為真,將青驄備上鞍韉轡頭,搶一條馬槊架在肩上,催馬潑刺刺地飚出陣營,直沖已整好隊伍大開營門往出擺的聯軍軍陣。
中軍帳里平陽聞報,這人膽大包天,矯詔那等事兒恐怕他也隨口干得出來,何況假托軍令?只她甚是疑惑,這人是聞聽會王駕到方起心要取三五件物什兒去的,聯軍陣里,能有他甚么存放的?
聯軍既動,唐軍自不必高掛免戰牌,遂令左右兩營聞大纛傳令而動,又令中軍里眾將點齊軍馬待戰,一面靜候李成廷來見,等著瞧這衛央到底要做怎樣的胡鬧。
衛央卻無心胡鬧,馳青驄直奔聯軍處來時,得知馬家坡子前一戰的聯軍早扎住陣腳,當這人又要來沖陣,俱各心中都想:“又是個不怕死的——看咱們亂箭射殺這廝!”
馬到軍前,遠遠尚有百丈之外,衛央便勒韁不前,策馬只在上下游走,瞧著嚴陣以待的聯軍,他也不進,更不退,只在眼前晃蕩著,似在瞧著甚么物什兒。
衛央確在瞧著物什兒,聯軍里的箭支,獨黨項的與大唐制式不同,步卒多已可破甲的狼牙箭,而騎卒多使唐制的輕羽。
自然,狼牙箭是以硬立步弓發出,其射程遠殺傷力遠非輕羽箭可比,正是以為破大唐步卒乃至陌刀陣的器物,也最與天下各箭支與眾不同。
衛央便將主意打在了這狼牙箭上。
弓壺里取自拓跋斛手中得來硬弓,這拓跋斛既是猛將,他這硬弓自非尋常騎卒可能使,便是步營里的猛士,尋常也開不得這弓。
風正自北來,衛央猜測阻礙,打馬又往北行十數步,貼近了這聯軍里黨項步卒一方,陡然發箭如連珠,逆面而來的風里聽得清楚,他這一連三箭,咄咄地都中在了目的。
——一為黨項彩纛,一為持纛搖旗,一又為步營號騎。
三箭既出,衛央竟不立時便走,大槍并不在手,他敢拔出腰間直刀來,望著教這三箭引得大怒的黨項步騎軍,輕佻地作抹脖子的挑釁。
縱然順風,騎卒馬背上尋常弓須殺不到他面前,命人將搖旗尸身抬走,卻終不敢再教人懸起旗號,黨項步營將彎刀直指前頭:“射殺此獠!”
一時,千人發硬弓,箭如飛蝗般直往衛央撲來。
衛央一聲叫,飛馬往后退數丈遠,縱借了風勢,那大多的狼牙箭也只堪軟綿綿落在他馬前,倒是也有膂力出眾的,將那狼牙箭直沖衛央而來,有一刀在手,數箭怎能突破?
好歹迫退了這膽敢獨騎來羞辱的人,聯軍方教他連珠箭射殺搖旗,射落纛旗的軍心頓有些回升,聯軍當中一聲喊,騎卒盡舉彎刀長矛呼一個壯膽的“殺”,步營將刀子拍在盾牌之上,又將盾牌舉起尺寸落地,砰砰的響中,軍心好歹回到了當初。
策動青驄繞陣前飛快一圈轉過,將這狼牙箭撿取個三五十支,遠遠離開了硬弓射程,衛央回馬沖聯軍陣營拱拱手,笑道:“昔有草船借箭,今日雖無赤壁,這里也合該落個美名傳揚——多謝送我狼牙箭,看我射殺誅心賊。”
原來他只是來取狼牙箭的?
聯軍正中,棗紅馬駝定名將高繼嗣,正是壯年時候,頜下生三縷柳須的上將極目往南而往,目光里陰晴不定的沉吟又重了許多。
方才錦娘子教唐將拿走,她那極忠心的扈從隨去同生共死,這本也是能想得出來的,然高繼嗣不能決的是,這遂她往唐營里去的扈從盡都是平日教她籠絡成心腹的那一撥,有意耶?無意耶?
而如今這可惡的賊配軍竟獨騎出陣,這人的身手,確能斬拓跋斛殺高繼宗,這樣的上將,怎能只是個輕兵營的百將率正?從未聽說唐廷有這樣一號人物,高繼嗣不敢大意。自傳言里這人的臨陣沖敵本領來看,這誠是個狡詐的人物,他若出陣,李微瀾焉能不知?既知,如何不有后手?
“扎住陣腳,待唐軍來破。”教衛央又一番戲弄,聯軍里也都是上陣殺人的,怎會甘愿眼睜睜瞧他一騎絕塵歸本營里去?登時有本部將校,也有黨項偽魏的將校都來請戰,雖始終未與平陽戰陣交手,高繼嗣不敢有絲毫大意,心中只盼穩重為上,知曉將這一支唐軍引入彀中便最好,乃交付將領,教上下俱不可亂動。
衛央可管不得那許多,將一捆狼牙箭夾在臂下,轉回營時寅火率里眾人圍竄上來,看看打扮,當時教王孫解腰帶來用:“將你腰帶取來!”
王孫大吃一驚,駭然捂住腰腹忙道:“率正,你要繩索那也容易,咱們往一處尋取便是,這腰帶便罷了,好歹留些面目給咱們可好?”
衛央哈哈一笑,將狼牙箭里挑三支拿在手中,有甲士來領回了青驄,又教眾人自回輕兵營等候軍令,衛央捉刀持箭往中軍帳來。
他那一馬沖去好生快,這番李成廷方帶了巡邊事使行轅有數的人物自后轅門轉來,兩廂見面,李成廷笑道:“這不是衛百將么,多日未見,聽說你沖陣殺敵好是出了一番風頭,已為率正了?那好得很,還盼往后多為國出力,且莫可滋事胡鬧了。”
衛央笑吟吟地也拱手還禮,道:“勞煩會王惦念,倒也殺了些胡虜賊寇,不當如此夸獎——會王是來見平陽公主么?先請!”
李成廷笑道:“軍中不比衙門,有功者為大,衛率正先請。”
兩人三番五次你推我讓了一番,衛央哈哈一笑:“他媽的,會王殿下好客氣,那我就不客氣啦?”
說罷,大跨步先進了帳,后頭巡邊事使行轅幾個人物盡相忿怒,李成廷擺擺手笑道:“不必如此,這衛率正為國出力奮不顧死,理應他要事先請。須記著,中軍帳不比小王府下,仔細不慎吃軍法從事!”
幾人立時心頭凜然,這上頭就那么回事,誰人不知?
他幾個既是巡邊事使行轅幕僚,自是諸侯王的爪牙,倘若真敢在中軍帳里有一個不慎,果然便是殺了也白殺的下場。
當時整起衣冠,里頭去通報的阿蠻走出來教人揭起帳門,平陽自軍案后已轉了出來,眼見要跨出帳門,李成廷怎肯落這口實?一時率他的人手都拜了下去,口稱上將軍不迭。
這李成廷乃是先帝真宗孝皇帝的幼子,當今天子的親叔,輩分足量乃是諸侯王里頭一個,李微瀾哪里敢當他果真的大拜,閃身避開這一拜,只好不出帳門來迎,立在檻內右側笑容親切道:“叔祖有禮,兒當不起哩,快請進帳說話,外頭可冷的緊。”
李成廷就勢止住下拜的姿勢,依東宮見鑾駕的身段正色道:“國有國法,上將軍既為邊線統帥,自有約束的規矩,不可壞了。”
平陽背后閃出衛央,假模假樣驚呼道:“啊也,都怪我,都怪我,光顧著念和會王已是老熟人了,忘了這國法無情了,快,會王你快站直了,站好了,容我正經拜你再說。”
李成廷一時踟躕,他本要將話來降住這膽大包天的衛央,因此方說出規矩國法的話來,只盼著李微瀾一時不察而后他方將彀來裝住這中軍帳里的人,可衛央這人狡詐至極,他話音方落,人家便跑出來稱以不察方方才未曾正經拜過。
這若勉強,三軍眼前會王的寬宏大量怎顯得出來?
況且,此獠既敢當面刀劈自己,倘若他正經地三跪九磕,那可真是僭越的大罪,而他李成廷方才并未阻止反而默許,傳出去怎了得?
一個不好,這千軍萬馬里那些個忠君愛國的當時一刀砍了他腦袋,無非落個詔令叱責的下場,戰場里天子哪里會做那自毀長城的故事?
為著小命著想,李成廷心中痛恨,只道果然打定主意將此獠撲殺的主見不曾錯,面上一團和笑,伸出雙手眼瞥面色溫和文質彬彬卻在目光里掩不住仇恨的帳中周豐,虛扶將果真撩起戰裙大步退后許多遠地衛央,和聲道:“衛率正不必多禮,咱們確不是生人,彼此誰不知誰?上次已深深見識過了,這便不必。”
衛央干脆利索地繃直了微微稍稍有些彎曲的膝窩,隨意拱拱手笑道:“還是會王明事理,我早說過,這不干不凈的作揖跪拜,那真是施者無恥受者無禮的事情,既然會王這么明白,那我也不好不明白,是吧?”
李成廷面色不改,指了指衛央向平陽笑道:“這衛率正,我也是熟知的,如今出入上將軍中軍帳也不必請叩拜謁,看來果然教上將軍降服了的,這好得很哪。”
隨后方與周豐見過,笑容可親道:“聽聞周翰林作得幕府里的要緊職司,小王尚未恭喜來著,本當以周翰林的才能,縱不能成張良陳平之才能,也須有本朝鄭國公之秉直能見,戰事已至此,竟不聞有周翰林才能之顯著,看來,小王是期望過高了些。”
這話乍聽來是諷刺的味道,然在這里的眾人,誰能不聽出這言外的三分挑撥味道?
衛央一再掌摑周豐,圈子里消息靈通的誰不聽說過?這里處處只惋惜周豐未能發揮本領,能不教周豐對將他門牙也摑掉的衛央更生切齒的恨?
周豐乃是天子欽點的狀元郎,又是年輕一輩里名望最高的仕子頭面人物,天子更有以之為公主府半個主人的意思,這等恥辱,他怎肯罷休?這個人,輕易不能為諸侯王所用,但李成廷心想,若能挑撥平陽的麾下先內訌起來,往后有他等添油加柴,能不成水火之勢?如此,兩敗俱傷之局既成,李成廷自忖這漁翁之利非他不能有別人接手。
也正念著這一點,天子定已知欽點的得意才俊竟教一個輕兵掌摑侮辱,至今卻連命教平陽斥責麾下的詔令也未發來。
女郎不必轉身便能知這挑撥更教周豐仇恨,她倒不去想兩廂解勸的行事。
衛央既奸猾,又是個桀驁的家伙,要他與周豐這等人為伍?恐怕日頭自西山上起,那也瞧不到這結局。至于周豐,此人一貫的目高于頂,以他的秉性名望,縱能忍一時之恨,與衛央必不會善罷甘休,何必做那無用的行事?
何況,平陽心中隱隱自竟也未明地并不對衛央掌摑周豐之事感到應該去調節,她倒明情覺著,能教周豐一時安分休來聒噪著耽擱國家大事,衛央再摑他幾掌那也無礙。
自去歲年罷,平陽待這周豐的反感是愈來愈甚了,這人有名望,也有些本領,心胸倒算得上不是忒狹小,然則,這樣的人若要為她的眷侶,此時瞧來,當時的那些許的默許,倒顯得荒唐了。
當時俱各懷心思,帳內校尉們分布好了坐榻筵席,一個個入帳來上下左右坐定,李成廷道:“我看賊軍一時俱發有南圖的勇氣,不如升帳,教左右兩營呼楊二將兵馬盡出,就此與聯軍決戰于此地,早些收復失地直取河套最好?”
女郎娥眉微蹙,無偏師主將,收復河套她也只敢想一想,縱有偏將在眼前,那也須數年十數年方可徐徐完善恢復河套征戰四海的完美主張,這會王一到邊線便直言要取河套方可稱功成,莫非不能取河套,自己這一番隆冬里的戰事便算無用么?
至此,她方陡然明白,自己終究教衛央與周豐之間的恩怨攪擾到了心智。
若在往常,李成廷一來中軍帳她便能知這人要將甚么彀設下待自己去鉆,何能入帳后一言不發生將主動交由了他?
一時間,女郎左右為難,若接下李成廷的話頭,那不能復河套,以這些諸侯王在一件事上的同心協力,數年十數年乃至天子數十年的圖算盡得的威望一時大跌,而若不應,恐怕這些個諸侯王又有甚么圖謀緊隨而來。
恍惚中,女郎恨地將龍雀刀柄也握緊了,她只是恨那個分明是己用的卻費盡心思只要全天子觀兒與虎爭之心,千方百計生出千般萬般的波詭云譎來阻撓自己的該殺之人——當今天下,正合大唐掃寰宇而握九州之時,波瀾壯闊盛唐眼見可開篇再續,焉能與這些蠅營狗茍之徒勾心斗角于廟堂之中?荒廢光陰,若一時天下有邊,北燕為契丹所吞,南漢與海外賊子溝通,大好的時機,豈不就此錯過?
與那些個只重寶座皇冠的諸侯王相爭,嘔心瀝血能得甚么結果?平陽所圖者,惟唐卒踏足即是國土,萬國來朝當是中華之事,強漢盛唐時也未盡的功業全于己手,那才堪堪算是不負平陽之名,不負大唐之號!
沉默里,巡邊事使行轅來人本要趁勝追擊教平陽為難間賣出破綻,眼見她怒氣勃然而發,登時噤若寒蟬不敢有一個字的聒噪。
周豐覷這空擋正準,一張口便要應下李成廷的搦戰——在他看來,以己之能,若能教平陽依為臂膀盡付大權,區區聯軍何所懼?取區區河套之地有何難?
李成廷有一句話說的不錯,衛央一介配軍,何德何能竟能出入中軍帳不必通報?
這便是個誤會了,衛央果然何德何能,出入中軍帳也不必通報?
只他要求古怪,竟匹馬單刀直沖敵陣而去,又只取狼牙箭而還,平陽不肯在他面前落下身段——這天下,怎能有她琢磨不透的人?當時便只想等衛央回還探查清楚他的用意,因此周豐進帳時上下通報,而衛央歸來卻長驅直入,她只念著這人素來膽大妄為慣了,一時不曾面子上也做功夫,教這心中本便不滿的周豐當成她待衛央怎樣的另眼相待了。
只是,若這話也說透了,平陽果真不曾待衛央另眼相看?
世事的奇妙,多是這樣了。
“會王殿下…”于是,周豐睥睨李成廷便張口。
于是,教衛央無所顧忌地大聲打斷。
“會王——”將狼牙箭取一支鋒利的捏在手中,覷眼瞄著李成廷的脖頸,衛央笑吟吟地將手在案上一拍,“聽說國家欲得一偏師主將,引一支騎軍深入北地草原行霍驃騎之故事,我聽你有自薦之意,對么?”
李成廷一皺眉,又瞥一眼一口氣卡在脖子里漲地白臉通紅的周豐,心中得意,卻不敢大意,沉吟著道:“這國家圖謀么,小王自然是知道的,至于這自薦么…”
不待他想出推辭的籍口,衛央將那狼牙箭轉回,放在嘴邊呵一口氣噴在上面,笑容燦爛道:“我覺著你這個自薦很好,你想啊,你若不引偏師去競霍嫖姚之功業,所在之處,這是戰場,若戰陣里這黨項的賊將,哦,是黨項里無名的小卒,比如我這樣身份低微的,亂軍中瞧著你光鮮亮麗好不順眼,突然福至心靈一支狼牙箭直撲而來,果然射殺,我是說假如,假如果然射殺了你這德高望重的諸侯王,你說,我衛央手里也有狼牙箭,等朝廷的有司偵查下來,是不是我也脫不開謀殺你的干系?”
李成廷心中一緊,緊盯著衛央,想要叱責他威脅國家勛略,卻教那笑容里透著真誠的目光瞧地遍體發寒,當時一言也不敢再出。
倒是他手下有不是真智慧的,衛央這威脅的話一出,當時有人拍案喝道:“賊配軍,你敢威脅國家勛略?”
衛央慢慢地將那狼牙箭收入箭囊,將直刀橫在案上冷笑道:“是么?我有威脅國家勛略么?倒是你這廝張牙舞爪,我瞧你不順眼的很哪,片刻戰起,戰陣里定要與黨項那善使弓弩的指點個明白,倘若有人能遂我心意射殺你這奴婢,衛央大槍之下,饒他不死。”
周豐一張口,平陽心中便是一緊,不及阻攔喝叱,衛央那明目張膽的威脅竟將李成廷威嚇地不敢出聲,心中一酸,她知衛央是在幫她解圍,正在這咄咄逼人的會王面前,平陽再不能生出惱怒的心思——若在往常,放眼天下誰敢為她解圍?誰配為她解圍?
如今,邊事蕓蕓,國事紛紛,天子立嫡諸侯逐鹿愈加明朗,這內憂外患,女郎漸漸覺有難生三頭六臂的艱苦。當此國家取生地之時,她一心思都是戰略排布,李成廷來勢洶洶,這些都稱是太宗皇帝血脈的腌臜,這些年來不顧大勢地再三阻撓大計,本便一身疲憊的平陽,剎那間委屈險險化作一股憤懣脫口質問這些個太宗的子孫為甚么都是這樣的不肖——這可真是委屈極了。
便衛央這膽大包天的圍魏救趙之解圍,教她心中突然竟覺彷佛有個可依的金柱,能泊的良港,往最下頭最靠近門口那位上的一瞥,當真是眉目中都是風情,閃亮的欲決眶而出的委屈的潮氣里,便都是欲說還休的知心。
這人驟聞會王至,往外去取狼牙箭時他恐怕只是想著要打擊這枉為太宗子孫的潑才,縱心中明知自己的志向,那也都教他懶散的性子沖淡了——然則方才那開口的一番話,他是憐惜自己的。
因此,他是知道自己有多么難的。
若非他是個真的知己,以巡邊事使行轅門下那些走狗的滿肚子陰謀論,回頭怎會不知這人臨陣只取羽箭,中軍帳中把玩狼牙的用意?如此,更能教李成廷惶惶不可終日——他的神射之術,李成廷怎能不知?這人的膽大包天睚眥必報,李成廷怎能不知?
衛央已自案后站起了,將刀拔出,拄著軍案瞪著雙目,他身量本便修長,這虎視眈眈的蓄勢一迫,李成廷這些個只好在朽木官僚里算計的人等怎敢直視?
咄的一聲,那直刀刺入軍案直抵地面,衛央厲聲喝道:“會王殿下,我說你若在戰場里張牙舞爪,縱你身在后方,也定有黨項一支狼牙箭穿透你的咽喉,你敢與我作賭么?”
他明知李成廷不敢點頭,更沒臉當眾搖頭,音畢便又手指在巡邊事使行轅這些個要人里一一點過,高高地昂著頭,目光只在這些人脖頸上一掃,輕蔑地哼道:“至于你們,還是那個賭局。若你等身在洪德寨之北而能躲過亂軍里一支狼牙箭,那么,倘若有一日戰陣相見,我一言既出,饒你不死,請問,爾等敢有一人與我作賭么?”
周豐只看教衛央懾住了會王李成廷,這偌大的風頭俱都為他搶了,瞥眼見平陽手扶軍案眼望那廂里面目中都是溫柔的微笑,情急之中也顧不得那許多,張口喝道:“衛央,你敢…”
“周翰林,我天生姓衛名央,合起來便是守衛中央之國的意思,也便是漢唐故地,中華國土,在這還算值得浴血守護的大唐時代,這樣做那也是痛快至極的事情。你當知的,我這人待你這樣的人,心胸那是十分狹小,平陽的大計既為我所贊同,那么,你這樣敢壞這爭使我國中華再續天朝輝煌之機的人,我問你,以我這種膽大包天之人的行事,你說,我能容你么?”哪肯與這等人物饒舌,衛央提刀在手跨過軍案走到當地立住,再不有裝模作樣的顏色,神色肅殺手拂刀刃輕輕道。
周豐一滯,不知怎樣說話,原想的喝叱的話,一個字也想不出來,滿心都在這樣忖:“若果真如此,此獠敢將李成廷這樣的國家勛略也會射殺,何況我一個小小的幕府秉筆?”
將這諸侯翰林盡皆俯首,衛央刀歸鞘中,又笑容滿面向女郎攤攤手:“你看,這等一眾鼠輩,有何懼之?”
阿蠻咭的一聲笑,倒教周豐有了出氣的對象,回頭罵道:“你這賤婢,又作…”
不必多想,那刀鞘又砸在了他臉上。
只是這一次倒不甚重,那刀鞘只將末端捅入周豐的嘴巴,既未搗落他的門牙,更未教他口齒流血。
只在撤刀時,亮晶晶自周豐口中扯出一串的口涎,衛央失笑道:“啊喲,我倒周翰林這等小白臉,啊,不,口誤了,應該說,是像周翰林這樣的人中神仙般的,那就該甚么也與咱們這些常人不同,原來你也會流口水哪——羞愧么?來,借你刀用,拔出來橫頸一拽,便能成全你剛烈的名聲。”
眼瞧遞到手邊的直刀,周豐羞憤欲死,本想一口氣逆上心頭,趁此便碰死在這中軍帳中,卻彷佛打水的桶正到了半空中,那晃晃悠悠絞著轱轆的頑童來了興致偏不肯絞上去,也不愿丟下來,便在那半空中搖晃著嬉笑著鬧,這尋死的心,頓時也消了。
“果然鼠輩!”衛央將那刀頭的涎水又搗著周豐的白衣擦拭干凈,微微一笑搖搖頭,將手指一個一個在李成廷周豐這等人物眼前點過,笑吟吟地道,“若真須一死,我且不懼,爾等敢不懼死如此獠乎?”
教這人再三羞辱,村野匹夫也該無顏見人了,周豐驀然悲呼一聲,仰面朝天撲出帳門去,眨眼間那呼聲愈去愈遠,終于再不可聞。
片刻,有軍來報:“周翰林回歸本帳閉門不出。”
又將目盯住李成廷,女郎心中一嘆,這些時候里,她早換好了心思,只看衛央得寸進尺要將李成廷這巡邊事使也一并趕回后方去,她怎肯教這沒志向的諸侯王在后頭有機會壞自己的大事?當時心中又羞又赧,暗想:“這死人,他便是算準了縱與周豐再不睦,有自己在那也不能落到天子懲罰的地步,這天生來欺負人的死人,將這得寸進尺的嘴臉教誰看?不信你這死人不知朝堂里爭斗與妥協的尺度——偏就來欺負我的!”
心中綺念起,雙頰一時紅如艷花彤果,嬌聲道:“不許再胡鬧!”
衛央笑嘻嘻聳聳肩,跳進自己那案后蹲著去了。
“將入沙場,叔祖也要親眼目睹將士們奮勇爭先么?”稍稍收了些情懷,平陽笑容里便洋溢了十分的真誠,轉面來向著半晌無聲的李成廷問道。
李成廷下意識去瞧衛央,衛央笑呵呵顛倒著手中狼牙箭玩,一眼也不瞧他。
怎敢與這人作賭?
李成廷悶哼一聲,搖搖頭不說話,心中道:“是為國家勛略,怎能與區區賊配軍作賭?”
找足了籍口,他頓覺心里順暢了許多,身子也又挺拔了起來,點著頭笑道:“軍陣大事,我也不懂,便不來指手畫腳了,周翰林今日多受委屈,我去解勸解勸他,都是年輕的人,不必有久遠的隔閡,何況…”
感受到這廝壯膽般假作的鄙夷目光,衛央抬起頭來一挑眉:“怎么,這么快便不想活了?”
李成廷哈哈一笑,道:“小王怎會與你一般見識…”
“那么,我親手以狼牙箭射殺了你,你也不會與我一般見識了是吧?”衛央回頭便自弓壺里掣出硬弓,轉眼便搭箭上弦。
李成廷眉心一跳,再與這人糾纏下去,他自己都要覺著犯賤了。明情沒那個膽量,能強打出甚么精神?
這人來的快,去的也不慢,出帳時,平陽動也不動,更不必說相送了。
衛央抽抽鼻子:“怎地他正事兒也不說便跑了?我去追著他問問,回頭教人傳話給你回來。”
方才一時心軟,這女郎也是個瞅準了茬子便吃人不吐骨頭的,若她真要將自己為將偏師北去,那怎么行?說好的柴女郎還沒過門,定好的鳳凰兒還沒洞房,那活兒忒地危險,誰樂意去誰去!
當時便要出門,后頭女郎未強行留他,只幽幽嘆道:“衛央,你這天生欺負人的壞人,若沒有這樣的一身本領,沒有這洞徹爭斗的智慧,只是大唐的一個匹夫,李微瀾命里一個過客,那該多好。”
這,這話怎么聽著那么教人不明白?
衛央忙轉回來,瞅著平陽瞪眼打量了好一會兒,他很不明白,甚么時候欺負過她了?
不對,咱甚么時候欺負過人了?
“我是以理服人的人好不好?何曾欺負過人?”衛央義正詞嚴地糾正女郎對自己的認知。
平陽吃地輕笑,雙頰暈紅嗔道:“虧得你這人天生又是個不正經的,若不然,我定當你是個禍害——你卻不要問,若你有這樣的本領智慧,又生是個夫子般的君子,我便該多想,這天下是否又要添個姓衛的諸侯哩。”
這話可不能亂說,再說,當諸侯多累啊!
衛央俯下身,手按軍案正色道:“美人,我鄭重告訴你,首先,當甚么諸侯,我沒那個心思,這輩子也不會。其次,當諸侯太累,要駕馭人才,要收攏民心,還要為子孫后代考慮會不會被人篡權謀位,人生短短百年,心思都放在這上面去了,拿甚么時候去討七八個老婆,生十七八個兒子,數七八十個當牛做馬的帝王將相玩?最后,我前所未有地跟你說,我雖然沒有甚么野心志向,但無論是誰,若要弄死我,不管以甚么正大光明的理由,那我也會抄刀子跟他玩命,爭取把對方弄死再說。在這之外,這么大的天下,總須要有人守護才行,我不吝嗇一把子力氣,這么說,你明白了么?”
女郎想了想,點了點頭。
“因此,千萬不要把哥哥我想地太好,當然,也不要想的太壞,我就是個正常的大唐男人,僅此而已。”見她點頭,衛央拍拍胸脯作松口氣狀,笑嘻嘻地最后總結說。
“去,你敢是誰哥哥,不羞么!”女郎白他一眼,抿抿唇又起身,在階臺上踱步幾個來回,妙目瞧著衛央,輕聲道,“衛央,你的心思,我都知道的很,你有這樣的心,平陽自全你之志,只是我既不能甘心,又生了貪心,愿求衛君為平陽同袍,好么?”
衛央瞪著她半晌,女郎就那樣只輕柔地,帶著期盼地,將那不曾顯過柔弱的眼眸平和地看著他,終不能硬下心腸,啐一口往地上一蹲,忿忿道:“你就知道欺負我這可憐人,哼,就算你不說,被呼延老將軍盯上的衛央能逃脫軍伍出去當富商去么?罷了,不過咱們丑話先說在前頭,有朝一日你和你背后的那老爺子要跟我急眼要砍我腦袋,那我可就抄刀子了,你可不能到那時再指責我不守信用——做人啊,信用很重要,千萬不能像柴大官人那樣,當時將我誆進他家門之后就翻臉不認人,跟你說,名人,尤其你們這樣的名人,還是要注意一下形象建設的,真的。”
營外聯軍搦戰已三番,中軍帳里平陽聽得衛央這一番話說出口,喜形于色將小手往一起合攏,拍拍手道:“阿蠻,教擂鼓聚將,合該教高繼嗣之流失些幫手了。”
阿蠻嬌聲應是,出門去點校尉排戰鼓升帳。
衛央奇道:“你不是想以霹靂之勢一鼓作氣全殲至少打聯軍個半死么,怎地這時候正是靜觀高繼嗣這廝不見咱們上當,看他不尷不尬如何自撤大軍引我入彀的良機,便就此換了方略了?”
平陽坐回主位,沖衛央皺皺瓊鼻,輕輕嬌聲哼道:“今日我歡喜的很,怎么,你要干涉天策上將的決議么?”
衛央撇撇嘴,將直刀架上肩頭,一晃一晃搖出中軍帳去了。
他一個小小的率正,天策上將擂鼓聚將最不濟的也該是偏將方有資中軍帳下聽用,這點規矩和自覺衛央還是有的。
背后女郎又一陣輕笑,這人,教他正經低一次頭,那么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