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營內燈火通明,空地處燃火把十數,后來秋風勁如朔,又自原州取氣死風燈百盞,如今也都一并燃了。內衛與那一伙天策府的衛士,悠然自在地慢吞吞自秘洞暗室里一件一件起獲器械,不見一絲的急忙。
軍舍中掌燈又有八盞,這里已愈發顯出女子的嫵媚,或藍或紫的布幔,墜著明光中晶瑩剔透比之晨間見晨曦也不讓其色的玉飾,有果子狀的大如小兒攥拳,也有利刃狀的長足盈尺,若無案頭上橫的那龍雀,明情只是個貴人女郎的香閨。
原先的火炕,早教布幔遮擋在不見人處了,窗戶開著,布幔為夜風吹起,掀開一張臥榻,便在火炕之前,木質甚難辨,只見光色厚重,上頭蓋有錦被絲褥,甚是華貴。
為夜風所乘,舍內不甚溫暖,涼絲絲的近乎于冷,阿蠻立在幔后靠著墻壁,有一丟沒一丟地打呵欠。這也是個明媚的少女,怕與周嘉敏年歲無差,人定之時正困,若在平日,縱這舍里燈火不絕,也早是她尋妥當處入眠了。
“呵——”阿蠻將小手掩著唇輕輕打了個呵欠,丟一眼往幔外輕瞥,嘴唇一彎低聲哼道,“當我是阿眉么,甚么狀元郎翰林士,深夜了竟不知告辭教主人歇息,這般沒眼色,生甚么貪天的心?”
幔外舍中,女郎手按眉心難掩困倦之色,案頭上阿蠻已整齊的條陳折章又教她百無聊賴地攤開,雖上頭早教她朱筆一件件都批了閱示,這也拿來遮擋不耐。
案前蒙了座墊的胡凳上,風姿俊秀的周豐滿面笑容精神奕奕隨意地坐著,女郎每日批閱的條陳,哪次不到深夜?由是縱然阿蠻已數番委婉地送客,周豐也不甚在意。
長途勞頓,周豐固然疲倦的很,但如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這小小的鎮子早成必戰之地,他自忖身是何等清閑貴重的前途無量之人,冒險敢來這里相陪,必然許多本晦明不定的事情,那也該說出口了。
若這番心思不可公之于人,周豐自念他也不能這般容易,乃至天子默許甚至鼓勵他跑來這里。
阿蠻又打了個呵欠,這次便聲大了許多,分明十分不耐周豐還在這里坐著。
女郎放下手頭條陳,抬鳳眸直視周豐,緩聲道:“周翰林更有要事要表么?若無事,于途多又勞頓,如今邊事已起戰事焦灼,是為兵部遣來戰區的幕府首要,該養精神以備為大都護出謀劃策才是。”
難為她心中不耐,一番話卻不露火氣,只是這送客的意思卻明確了。
周豐堆出滿面的笑容,連聲道:“不妨事,不妨事,早年游學之時尚年青,如今比不得那時,但這些腳程,那也不過三兩日轉瞬即到,何況心有所向,自不覺著疲憊,你自照應你的,我只相陪,不會攪擾。”
阿蠻忍不住自后頭轉出來,嗤聲道:“周翰林,你也是個讀過許多書的人,莫非不知男女之嫌?夜深了,你精神頭旺盛,自尋別人說話也好,走馬外頭尋風景吟詩作歌也罷,這樣不教旁人歇息,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豈非君子所為?”
周豐微微轉眼,神色便冷了下來,淡淡道:“一介侍婢,此處哪有你說話的地方,合該向阿眉多多學些才是。”
阿蠻一呆,這周豐雖待她與另一個侍女阿眉分別不同,但也從未敢這樣在女郎面前將他作個人物,如今這是怎地了,誰給他吃下這豹子膽?
不待阿蠻翻臉,女郎不悅道:“阿蠻再是個侍婢,也是我府中人,周翰林越俎代庖,意欲為我府做主不成?”想想又淡淡道,“既阿眉這樣好,待歸長安,我將她成全于你,那也是美事一樁,如何?”
女郎疾言厲色,周豐出奇地也不怕她,成竹在胸般擺著手笑道:“今日阿眉是侍婢,往后自也還是侍婢,這樣抬舉她,倒教人笑話殿下待下人太過親厚,以致仆大欺主。只是這侍婢尊卑不分,我只教她知些道理而已。”
若在平日,阿蠻縱當面刺他,周豐也不過一笑置之,如今這般將心意昭然的做法,阿蠻自然只是氣不過,女郎心中卻一動,行事如周豐者,敢有今日之舉,除卻底氣足了,別無其余的緣由。
此必與朝中有關,能予周豐這般底氣的,非天子不作第二人想,這人是個明智的人,他自不會與那些個諸侯王攪在一處,那么,離京這數月來,朝中有了甚么變故,竟致此人得天子首肯,敢將這心思昭然示于人前?
龍雀出鞘,斬得將士,雖殺不得這些個文人士子,但龍雀之怒,周豐這等人怎敢承擔?
一念至此,女郎心中怒氣陡然遏住,她竟面有微笑,壓壓手教阿蠻轉過幔后去,深深瞧著周豐,輕輕道:“阿蠻仆大欺主我倒未見出,倒是周翰林頗有臣大欺君之嫌,你以為如何?”
周豐駭然,方才那番言語,不過他暫且得了默許來試探女郎的,這臣大欺君四個字,那可真真是誅心之言了,若他再敢咄咄逼人,就此龍雀出鞘將他殺了,那也無礙。
慌忙避開胡凳,周豐深深弓下腰,不敢再有一言。
女郎哂然,心中忽有些異樣,暗暗想道:“這樣的人物,十足的小人心態,比之衛央那人,也遠遠不如也?”
陡然俏靨深重,紅霞悄然鋪上兩腮,女郎忙暗啐:“莫名念起那憊懶人作甚么,胸無大志自甘墮落,只好與敏兒廝混說笑而已,但凡有些才能,也都沒落了。這周豐雖不是個人物,但也強似他,這般比較,卻不妥的很了。”
周豐竟見女郎面含微笑,彷佛與生俱來的那駭怕愈甚,稍稍抬頭方見她面容,急忙又低下頭去,若非他終究還算有點骨氣情操,怕早匍匐在當地了。
“罷了。”周豐氣焰教壓了,女郎心中一嘆,待這人她暫且也無法在眼前清除掉,只好將他能壓著,那也就夠了,至于往后…女郎又微微一嘆,待將來,她甚有些不自信,將要她來做的,那是亙古只有一人的業績,且那人如今已成了灰燼,那么自己呢?
教周豐暫且起來,女郎便要發付他出去安歇,卻聽鎮口快馬如雷驟然奔騰而入,周快揚聲喝道:“夜查,鎮民不必驚慌,各自在家中休要亂走!”
夜查?
女郎輕輕蹙眉,按說這衛央是個與民善的人,若非果真抓住了奸細密探的端倪,他定不會這樣行擾民之舉,可這鎮中懷有異心的人,那倒有那么幾個,這些也不該是衛央能知的,那么,他便是為密探奸細而來,可這密探奸細果真要入了本鎮,怎能逃得過她的眼目?
“壞了!”想起這奸細密探之事,女郎心中一驚,忙教阿蠻,“去,將鳳凰請來。”
阿蠻狠狠剜了周豐一眼,舉步正要出門,又聽衛央厲聲喝道:“我乃守備百將,夤夜查崗問哨,此乃本分,誰敢不從,軍法從事!”
鏘的一聲,想是周快拔刀,從著喝道:“周快刀雖不利,軍法卻堪作磨刀石,有不從軍令者,一刀殺之!”
那聲并非直奔守備營而來,女郎走到門口,滿院內衛及天策府衛士驚疑不定,多有持械往軍舍這廂攏來護衛的,杜丹鸞衣甲端正,也自一側舍中大步而出,驚疑地往外頭望了片刻,又偏過頭向女郎投來詢問的目光。
女郎自知她什么樣的請問,搖了搖頭,教一眾人手各司其職,有呼延贊那樣的人物作保,女郎待衛央非惡人深信不疑,他自不會在這時候聚兵起亂心,那么,他夤夜盤查鎮民,竟為何事而來?
掃眼瞥過周豐,想想周快殺氣騰騰的那一聲喝,女郎不耐之中又添厭惡,突然這樣想道:“莫不是這衛央要拿這人開刀,為他下屬出氣么?那,那他也太胡鬧了些。”
雖心中有胡鬧這兩個字浮出,但女郎心中本竟喜悅的很,倘若果真來意如此,那么,少不得她便清閑在一邊冷眼旁觀了。她敢料定,以周豐這人秉性,他若在衛央手中吃苦,定會回頭以自己的名義來壓人,她倒要看看,倘若如此,衛央又如何從事?
傳言里這人無法無天,乃是個膽大妄為的人物,呼延贊何等英雄,竟能將這衛央一見之下當子侄之輩看待,倘若他只是個恣意妄為的人,那倒要教女郎小瞧了。
側耳聽地明白,所謂夤夜查崗的,只有衛央與周快兩人,內衛與衛士們這才安心,于是起獲軍械的自去了,于是輪換正此當安歇的也自回舍去了,倒是新立那營地里,一潑人立在舍后黑暗之中,耳聽兩匹快馬愈去愈遠,終于在某一處停下了腳步,有一人忽而出聲道:“這守備的配軍,合該也是一處幫手,聽說這守備百將甚是愛財,明日將攜來金錁子理出一大份,俱都送過去,便說,”沉吟一下,那人道,“便說守備軍起獲心懷叵測之人私藏的這許多兵甲,無形中為咱們轉運局幫了好大一把手,是為轉運局正,我日后自當好生感謝他。”
正是京西諸路軍械轉運局局正趙典空。其人素來貌不驚人,那也是放在長安城那等俊才如過江之鯽的地帶,在這原州,他也是排的上號的風流人物,不過四十的年紀,長臉白面,頜下并未生須,穿戴著鐵甲兜鏊,腰間那柄鐵劍,自來到馬家坡子鎮后從未離過他的身。
身后有人勸道:“無非區區一百賊配軍,何必放在眼里?想必都是嚇破膽的而已,縱要買他的心,大半的金錁子,那也忒地多了,不怕嚇壞那群配軍么?”
趙典空并無不悅,反而笑著道:“我自知不過一群賊配軍而已,那金錁子么,說不得是咱們拿命換來的,怎肯教這些個無福的人享用?且安心,待咱們大事成了,休說區區那百粒金錁子,縱再多些,那也足量都有。”
想想壓低聲音,趙典空哼道:“欲以這些賊配軍為殺人的刀,怎能不給與人家好處?倘若事成,咱們自有這些配軍當在前頭,萬一事不諧,那咱們也能全身而退。孰是孰非,孰大孰小,各位都是明智的人,怎能分解不得?”
左右遂齊口稱贊:“局正明見,那便將金錁子都暫且放在這些賊配軍處,過后咱們自去拿便是。”
趙典空連口稱是,心中卻冷笑連連,暗道:“把你這群不知死活的,如此大事,些許錢物也不舍,能成甚么勾當?!”
至于送出的那錢財,趙典空從未想過要收回,若無那質地十分好的金錁子,誰來為他趙某人肩負謀逆的名聲?至于叛逃別處…
趙典空心中哂然,天下之大,何處更比身在大唐能教他過舒坦日子?
冷眼將雀躍興奮的幫隨們一一點將過去,趙典空心中向往,暗暗想道:“大事成后,天下亂作一團,你打我,我伐你,大唐朝廷上下兩潑教大事引發的爭斗的殺成個血流成河,哪會有心思天涯海角追尋小小趙典空是真死假活還是真活假死,如此一來,肥差是失了,天下多一個改頭換面的富家翁,豈不樂哉?!”
想到得意處,趙典空哈哈一笑,背著手鉆入自家舍中去了。
鎮中衛央與周快飛馬鎮中走一遭,鎮中居民,那都由心細的趙鄉將每日仔細盤問查詢過了,何必又來生事?只在驛舍處,衛央令周快叫門,將幾處驛舍中居住不去的人等盡皆又細細記了一遍,若真有奸細密探,定在這些當中。
只在又逢初來時所見那中年主仆兩人時候,衛央忍不住笑道:“兩位可真算的上心大之人哪,戰火將在此處點燃,身為軍卒咱們也想尋個去處避開這里才好,兩位竟敢一宿旬月,可謂奇事一件。”
那瘦小的漢子冷笑著便要搶白,教那先生先接過了口去,沖衛央拱拱手笑道:“書生也有報國的志氣才能,誰謂咱們不能仗劍殺敵?衛百將未免將咱們小覷了些。”
周快疑惑地撓撓頭,那瘦小的漢子,他總覺曾在哪里見過,一時只是想不起來。
待這先生所謂殺敵報國的話,衛央不置可否,擺擺手不必仔細瞧看他兩個隨身的文憑,轉身出門去帶馬飛身而上,周快奇道:“這兩個明情是有鬼祟的,怎地不嚴加訊問?”
“這兩人定非奸細,不過咱們大唐居心叵測的那些門下走狗而已。”持大槍在手,衛央淡淡道。
“門下走狗?”周快又撓撓頭,忽而一拍額頭,“想起來了,這豈非會王府上的行走么,曾在長安多番見那黑廝招惹是非,原來是他!”
便想起焦南逢那廝,這人是為諸侯王座上客,如今也已在這鎮中有許多時候了,怎會沒三五個幫手明里暗里守著?
想到這些個諸侯王,周快忍不住便串想起那些個王侯朱門,所謂恨屋及烏,原本待這些個人物不喜,如今更添恨意,他頗知許多秘事,當時哈哈一笑,又嘿嘿冷笑,隨在衛央馬后,這番卻直奔守備營處而來了。
周快尚尋思以怎樣的籍口入守備營處查問,馬到營前,正有衛士迎頭不及喝問,衛央喝道:“守備軍查崗問哨,打開營門!”
衛士教噎了一口,只好問他:“那卻要咱們通稟一聲才是,敢問所查何事?”
衛央笑道:“戰事將起,這里卻燈火通明,豈非有予敵之嫌?是為守備百將,必要查問緣由,此是職責所在,快去通稟。”
不說衛士們,便是周快早在心中待衛央胡攪蠻纏有了見識,如今也忍不住一身汗,這位百將,分明早已心中防備著他時時的出人意料,但這樣的查問籍口…
這實在是天下最沒有道理的道理了!
衛士們怎能不知衛央這人,這廝既有呼延贊柴榮那樣的靠山,又與內衛府的小杜將軍甚有瓜葛,他要入營請見,縱在夤夜,誰敢真攔他?只是你這籍口,教咱們通報的怎樣開口?
便衛士們苦笑,當頭的低聲道:“衛兄弟,你莫難為咱們當差的,好歹尋個好籍口也好哪,這卻教咱們如何通報?”
衛央笑著拱拱手,道:“不必這樣作難,只管尋你們當家的,管說外頭有個不講理的打上門來了,怎樣區處,須與各位大哥無干。”
當家的?
他不張口說這話還好,這樣一說,衛士們又一身的汗,你縱不知里頭是誰做主,但明情咱們是大唐的銳士,怎能與那山大王般,竟成了當家的與嘍啰的干系?
內頭里不去不是,去也不甘心的周豐聽得外頭來人,靈機一動忙道:“我去看這膽大妄為的來人是誰,不知這里須不與他小小百將干系!”
女郎微微一哂,也不阻攔這人迎將而出,后頭本怒氣沛心的阿蠻眉眼一開,失笑低聲道:“焦先生在這衛百將面前也勉強不得半分的好,我倒要瞧瞧,這周大才子今日要落怎樣個不好。”
一邊鉆出睡眼朦朧的周嘉敏,揉著眼眸不滿道:“這周大翰林深夜里的做甚么造孽的勾當,不教人安歇了么?”
與阿蠻一處嘀咕片言,小姑娘登時一聲歡呼:“衛央哥哥到了么?那可好,快走,快走,這周翰林頂討厭的一個人,定要教衛央哥哥好生拾掇他一頓才行。”
與女郎立在舍口的杜丹鸞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這惡人,將好好的敏兒也勾帶到甚么地方去了。”
女郎困倦的身心教這夜風一拂,竟出奇地清醒,她心中頗有些好奇,待這年少得志天下聞名的周翰林,膽大包天的衛央倒要怎樣區處?
心中這樣想,女郎面上突然笑了起來。
只聽營門口處周豐哼道:“你是此處守備百將么?來此何干?”
“也?這又是那畝地里冒出的一頭蒜?”只聽衛央奇道,“這里做主的,我怎記著并非這么個不清不楚的家伙?老周大哥,你說這人來頭詭異,甚有心懷叵測的樣子,咱們是不是先將他抓起來,一頓皮鞭伺候著問個明白?”
又聽周快沉悶地哼一聲,沒有說話。
有衛士彼此介紹道:“衛兄弟,不可無禮,這位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如今的翰林學士,你快下馬來見。”
“才子?”衛央奇怪道,“看這人模人樣的,原來這就是才子啊。這位大哥你告訴我,才子是甚么值錢的物件兒,一斤幾文錢?”
周嘉敏與阿蠻嗤的一聲笑,不聽那邊的周豐有甚么說辭,衛央話音一轉肅然喝道:“找的就是你這才子,晌午馬過鎮口,繳過路費了沒有?少說廢話,拿錢來!”
頓了頓,又問:“這里附近有當鋪么?將這大才子捉去,可當一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