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央真是這樣說的?”藍衣女郎擱下手中的筆管,自案后盯著局促地站在方進門不過半步內的周快,蹙眉瞧不出喜怒確認般問道。
這是起獲十數萬軍械之日起的第十二個日頭的早間,女郎方用罷送來的早膳擦干凈嘴,周快明情不情不愿卻不得不來的樣子,進門之前看才是橫下一條心,臉龐宛如被青磚拍過一般,頗又衛央那人的胡攪蠻纏也理直氣壯的德行。
周快是來給藍衣女郎傳達衛央的決定的。
自軍械漸漸被起獲出來,在馬家坡子鎮內閑轉悠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司軍臺與刑部的專案組也就罷了,可那個叫趙典空的京西諸軍械轉運局司正也在第一日來了之后便腆著臉不走了,這還不算,這些將新建給甲屯新卒們的新營地也教這些來頭各異的上千號人給鳩占鵲巢了,衛央一看不是個事兒,索性決定強行收費,誰也不準拖欠。
“去,告訴在咱們這里借宿的大小人等,無論內衛還是專案組,自今日起,本百將決定按人頭開始收取宿金,一人每日五十個大錢,概不賒欠,不按時繳清的,本屯將依照大唐律法予以合理的懲戒。”周快眼觀鼻鼻觀心地又重復了一遍衛央的原話,就站在那里,明情是在等女郎掏錢了。
女郎好不稀奇,這周快到底受了衛央的甚么威脅,竟敢在自己面前來耍滾刀肉?
衛央臉皮極厚,這自然是個人都知道,他能生出收宿金的想法,女郎絲毫不覺著奇怪,可周快這樣的知曉自己的來頭的,他能做出耍滾刀肉的舉動,這可奇怪的緊哪!
理所當然地,女郎將周快在這么十來天的工夫里變化這么大的理由盡都歸結在衛央頭上,不過她也明白,縱然衛央知道自己會這樣想,那他也不會在乎。
因為女郎看得出來,到處都需要花錢的地方,全憑衛央一人支撐著他也熬不過來了。
想想目前的局面,女郎輕輕哼道:“這狡詐的人,偏愛在這樣的時候伸手,端得可惡!”
周快一個字也沒多說,他的事情,以這女郎的手段這些天來恐怕早查出根底了,在這女郎面前,周快本便十分局促,何況現如今?能少說自己的話,那便少說。能少說一個字,那便更須少說,只消要到了錢,回去衛央面前交了差事,周快便覺好歹他這個隊正沒有白當。
這半月來,周快倒也漸漸在甲屯里融入了自己隊正的身份,畢竟他是正規軍里當校尉的出身,衛央將操訓的擔子交付給了他,旦夕相處下來,周快這個隊正在新卒們心中有了分量,他心中自也記住了這百十來號人,雖不至打成一片,甲屯好歹有了些當軍的模樣,在周快這樣的人心里,這里自然也成了他站穩腳的地方。
別的不說,竇老大待周快這隊正是心服口服,許也是得了衛央的暗示,三五日這竇老大便買些酒肉來尋周快圖一醉,他倒甚么也不盤問,只是尋周快飲酒,周快心情郁結,哪里能耐得住竇老大三番五次的勸,十數日下來,竟也與竇老大成為了有許多話便可當面講的朋友。竇老大這人精明,盤算倒算是個好人才,衛央將數萬錢交他教新卒們家眷在馬家坡子鎮時開度都由他負責,竇老大一絲不茍,將原本甚為頭疼的這事也打理地井井有條。然他畢竟是個甫入軍伍便當了逃卒的人,待這操訓一途,那可遠遠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了,索性這竇老大將他那一隊人馬也盡數發付在周快手下,周快來者不拒,兩人相處甚為融洽。
周快心中知道,若無衛央點頭,竇老大敢這樣做事?
這年輕的百將,著實是個周快瞧不明白的人。然他也不是個糊涂之人,在這小小的甲屯里,上下不過百人,甚么爭權奪利,在這里那都是可笑之事,這樣的事,衛央不屑為,周快自也不肯為,竇老大漸漸身邊聚攏了一批人手,那也不愿為,索性上上下下一團和睦。
這樣的軍伍里,一身的本領那也大有可為。
由是周快兩廂相較,心也漸漸落在甲屯之中。
與其回去在原先的軍伍里與人爭斗,瞧這個的臉,吃那個的氣,大丈夫好男兒身為配軍,到處也是一樣殺敵為國,想這些年來,榮耀自家個兒也受多了,艱難困苦也吃夠了,既如此,何不在這難得能教人心安的地方就此下去?
戰事已起,好男兒為國上陣,功名都在馬背之上,但有這一身在,何必憂愁旦夕生死?
“索要錢物,乃為何事?”猶豫了一下,暗忖這甲屯本是輕兵營出身的,看那家眷們,大都沒有來頭的常人,攜來送別家人的,無非也都是衣物之類,如今馬家坡子鎮漸漸成了是非之地,不遠日后便是大戰之地,甲屯身為守備將士,少不得染血沙場,這宿金么,那倒也要得,只是她須知曉衛央要錢來作甚么。
莫不是要行那事么?
女郎心有所感,只是不能肯定。
周快搖了搖頭:“這卻不知了,百將只命周某來此討要宿金,至于其余,那卻不曾告知。”
女郎便問:“衛央去了何處?”
周快猶豫了又猶豫方答道:“某來時,百將引王孫等眾竟尋紅襖寺中焦南逢去了,怕也是為這宿金的事情。”
女郎啞然失笑,這人倒是個不偏不倚的人,暗算這衛央為人,她心下登時便知,恐怕這一番焦南逢又須吃一個暗虧了。
點點頭,女郎喚來恭立案后的周嘉敏貪玩不在便又由后來的本便為她掌刀地俏麗少女,命教:“來時不曾隨身攜恁多的錢財,傳詔天策府衛隊,司軍臺及刑部聯合署事司,”沉吟片刻,女郎又加了一句,“另有轉運局來者,本地百將征發宿金,上下均不得拖欠,按人頭足數繳納不可懈怠。”
侍衛少女應一聲將龍雀置在案頭抬足要走,女郎又道:“掌著龍雀,只須將詔令示下,不必多言。若有不忿者,將龍雀只管斬了!”
這一個斬出口,周快打了個寒顫,他是知曉上頭那一攤子事兒的,怎會不知這女郎以守備甲屯起出器械,而后方由天策府衛隊接手這滔天大案的目的?恐怕這一個斬出口,若真有不從詔令者,這隨她身畔十數年的侍衛少女果真一刀便會斬下去。
待那少女出了門,周快踟躕了片刻,抬起眼飛快瞥一眼女郎,支吾著道:“末將以為,此處尚不是殲敵的好時機,應以大局為重,上將軍當坐鎮大都護府才好。”
女郎輕輕一笑,飛快那笑意斂下了鵝蛋俏顏,手拈筆管輕輕轉動,眸光流轉在周快一張黑臉上掃過,又綻出笑容,道:“我只當沖鋒陷陣殺敵千萬的周快竟能為彼一個浪蕩婦人敗盡心胸,如今瞧來,這個擔憂倒是不必的,我欲以你為天策府勛衛馬隊都尉,你意如何?”
周快一呆,這樣一個好漢竟眼眶通紅,哽咽著低下頭去,拜道:“末將謝殿下美意,某雖不才,卻也知好男兒當殺敵為國的道理,這樣的固執,那是甚么也不能改變的。至于如今,請恕末將無禮,在末將看來,甲屯已是末將心里的安身之處,只好不能承殿下好意了。”
“知你也是這樣的人。”女郎欣然并無不悅之色,放下筆管自案后轉出,她在這帳中只這樣負手轉著,周快剎那間不自覺地弓下了腰,這并非他一個輕兵營隊正在一個上將面前的理解,周快自知,縱他有千軍易辟的本領,縱有開疆拓土的能耐,在這女郎當面,在她的功績面前,雖他是好男兒偉丈夫,也只好這樣來表示他的敬仰。女郎半步一步地緩緩走動,緩緩說道,“周快,我問你,你在這甲屯也時已不少,待這衛央,你覺真如呼延老將軍他等所稱那樣的好?”
周快茫然又了然,想想據實答說:“殿下知末將為人,這琢磨人的本領,三十余年來半分也未有長進。衛百將武藝不必說,末將雖自矜身手,倘若惹惱了他性命相較,恐怕三五合后,橫尸馬前的定是百將。”
女郎哼道:“這我也知,這人的武藝本領,也就比他那張嘴稍稍弱那么一些些。此人治軍如何?韜略幾何?”
“不怕殿下見笑,末將只覺著甚是神秘,也頗怪異。”聽女郎這樣說,周快也忍不住笑了,“說這治軍,末將總覺衛百將心里定已有了計較,然這些時日來,甲屯所有操訓都由末將應手,衛百將只管在勞動操訓之余,隨意點幾個人手與鎮民們往來說笑,有前些日里秋播,聽聞鎮口處幫閑的鎮民們說起有孤寡老弱的家門,他便點了合屯人手過去幫襯,倒教鎮里真真將咱們這一幫子配軍當個人正眼瞧了。因此末將總覺這由末將應手操訓,并非衛百將心無章程,平日瞧來,該是嚴厲時候,合屯上下誰敢不兩股戰戰?大多時候,卻是上下都作一體般的,漸漸屯中有仗勢欺人的,也責令老竇使人拖將下去,軍棍伺候,不論親疏。”
女郎眸含贊同,頷首道:“與民善,這守備百將他倒當得起,至于平常時候你這一屯別無上下混在一處,我看這是這人的真性情。至于別的,恩威并用,頗有些味道。”
周快忙將意思轉到女郎真正關切到的:“治軍不見端地,想必衛百將心有章程卻并未有定法,往后自會見得。至于布陣軍事,按說以眼下所能見衛百將行事,若非一身本領般以一當百千軍萬馬不可抵擋,那便該如他平日所示人那樣沒個正形,可末將總覺并非如此。”
女郎所要知的,正是周快未知的,周快說不出,她自也不能猜知。
“也罷,大戰將來,欲查本性也不在這一時。”手指在雙鬢下按了一按,女郎回身擺手教周快自便,“如此你先便去了,安心在這里做事,哼,猛將如周快,百戰使敵畏懼膽寒如聞猛虎,千方百計殺你不得,國家豈能自毀之?你之事,倘若哪一日心胸放開豁然明朗,自來天策府尋我,我意以為陷陣之將,誰敢下作阻撓?”
周快深深拜別,出門來心神激蕩,只有一股氣沖蕩著胸膛,似心中一聲吶喊欲要沖出喉嚨:“我本清白老卒,為國家出力,奸佞小人讒毀,畢竟頭上三尺處便是青天!國家知我恩我如此,以死報效也不避,何必那斤斤的齷齪小事,竟自引來敢阻擋怒馬長槊,使好漢子墮落心懷?”
深深一口氣,大口吸,縱然竄進咽喉,竄進肺腑,竄進滾燙的血脈里,那冰冷也不減半分,刺地周快后腦處鋼針般發倏然立起,這一身的血,破體而出般!
周快只有一個念頭,取那長槊,縱那烈馬,在這千山重疊中縱橫馳騁它三千里的路程。
“周隊正,你屯所征宿金,盡在這里了。”拼命將一腔沸騰化作的兩行熱淚壓在胸口,周快將目放在引十數捕快打扮的天策府衛士合力抬來的數個只裝了小半的袋子上,那掌刀少女手指道。
“多勞姑娘費心。”周快沖她拱拱手,他一身有千斤的力氣,如今血在沸騰,哪里將這區區數十斤上百斤的大錢分量放在心上,湊在兩個袋子里,將往臂膀上一搭,大步流星快愈奔馬般出了守備營大門去。
那少女回了舍中,將周快暢快細細告了女郎一遍,女郎微笑道:“我早知如這等的英雄好漢,區區一個浪蕩無形有眼無珠的婦人,那豈能擋住他滿心的豪邁?”
轉眼想起半日不見周嘉敏,遂問少女:“阿蠻,你見敏兒在哪里去了?莫非又尋衛央去了么?”
少女阿蠻掩著小嘴笑道:“敏兒自到了這里,整日價不在殿下身畔,難怪殿下念想哩——她自去尋衛百將去了,聽說今日鎮口守備工事告完,衛百將要請鎮民們吃酒,這樣的熱鬧事兒敏兒那樣愛熱鬧的怎肯錯過?”
“原來討錢竟為這個?”女郎失笑,手中的筆鋒頓了一頓,輕笑一聲搖搖頭,“罷了,這人慣會出人意料,隨他去便是。”
阿蠻笑道:“也不知焦先生那邊,這時候煎熬成甚么樣子哩。焦先生智謀出群,城府深重,也只在衛百將面前方百謀無用,千算都教這衛百將胡攪蠻纏打亂了盤算,甚么也沒有用。”
女郎手中的筆鋒又停了一下,雋秀的面容顯出些純粹的笑容,唇角梨渦淺淺,正待說話,外頭腳步聲起,自是杜丹鸞來尋她了。
只是這番杜丹鸞進門來,帶來的并非教女郎欣喜的事兒,抑或說,此番杜丹鸞帶來的人,那是能教女郎心生不耐的人。
來人面如冠玉風神俊秀,大袖飄飄白衣如仙,風塵仆仆反倒在他身上平添了幾分除塵的味道,進門深深一揖揚聲拜道:“周豐來遲一步,所幸未曾錯過要事,殿下恕罪。”
周豐,字長都,河北人氏,籍金陵,長和二十九年,天子開恩科,金鑾殿里點三元,周豐人才出眾文章華美,當殿六篇佳作壓余眾,天子遂點當科第一,名為狀元,號稱鰲頭。而后,編修院中效用三年期滿,選左拾遺。長和三十四年秋,擢翰林學士院學士。
此人才華出眾,中鰲榜上第一名那時,也不過弱冠年紀,至此方二十六七歲,官居五品顯貴聞達,天下傳言,天子頗有以此人為天策府長史之意。
如今,他到了馬家坡子鎮,來意如何?
阿蠻沒有料錯,此時的焦南逢愁眉不展束手無策,衛央來到紅襖寺,正與快馬自東來的一人說話的焦南逢便知恐怕禍事到頭,不出眨眼工夫,衛央一伸手兩個字“給錢”,便驗證了焦南逢的預料。
衛央要錢,且以“宿金”的名頭,焦南逢確無二話可說,只是他清貧慣了,一身的內外衣物也穿一年又湊合一月,哪里有隨手擲千萬錢的慷慨?當時央衛央饒半日時辰待他籌措,衛央也大方,抱刀在大殿門口一坐:“如此也好,便饒先生半日,我在這里候著,先生請便。”
焦南逢沒奈何,哪里敢教衛央在這里久候,倘若揪住幔后那人等,豈非壞了大事?
當時教巡邊事使行轅數十人聚攏,強令無論金銀帛錢,但凡有的只管拿來,一時湊足了五千錢,衛央使袋子都裝著,教王孫肩頭搭了,沖焦南逢拱拱手出門翻身上馬,不忘招呼一聲:“這些許的錢,恐怕熬不到先生一行破了連環的殺人兇案結束,過幾日,待先生再湊一些,我使人來取,不可遷延。”
焦南逢氣結,這還不夠?咱們整日里吃的喝的都是自己掏錢,縱在紅襖寺里安身,那也與你守備營無絲毫干系,當時不滿道:“衛百將豈不知饕餮么?此舉與此獸何異?”
衛央笑道:“對對對,你就把我當饕餮好了。廢話不多,這錢你給是不給?給就在這先住著,不給立馬滾蛋,惹急了咱們這些配軍,不問規矩不知長短,一把火燒了你這存身之地,瞧你還不得風餐露宿去?”
焦南逢只愿這人就此滾蛋,再也不與他見面,擺著手連聲道:“但凡湊齊,一并教人送到衛百將處,如何?快走,快走,咱們這里照應不得大軍。”
衛央大笑,回程路上王孫掂著肩頭上的錢袋子笑道:“百將這法子好,想必周隊正此時也討到足量宿金了,我瞧鎮里米糧店鋪,自此恐怕三五日也不必開張哩。”
衛央喝道:“你這廝,又起什么貪心了不是?回去之后給我傳令下去,誰敢用這法子勒索鎮民,不必軍棍伺候,一刀砍了丟出去,省得敗壞我的名聲。”
你有屁的名聲,敲詐勒索的都是大人物,這圈子里的名聲還能不臭名遠揚?
雖在平日與衛央怎樣說笑也無妨,但在軍規上,不見有幾個兄弟至今走路還在一瘸一拐么,甲屯里那可誰也不敢犯衛央的軍規,本生了三只手憑此吃飯的,如今也規規矩矩甚么亂子也不敢做,王孫怎會輕易去觸這個霉頭?
快馬回到了鎮口,數十來幫著將宿處并著工事完工的本鎮壯漢早已告辭而去,竇老大生恐挨軍棍,叫苦連天道:“不是咱們不盡心,這些日子來,多憑百將教導,咱們與鎮里的上下老少十分相善,只是人家聽聞百將設法湊錢要請一頓酒吃,某也千萬好說莊稼地里事已畢,不如吃酒驅這一秋的乏,奈何一個個歸心似箭似的,攔也攔不住。”
衛央笑罵道:“甚么歸心似箭,你當是咱們這樣的人么?去,看周隊正歸來沒有,將錢在鎮中換酒肉米糧回來,問趙鄉將多借鍋碗,請各自家眷并鎮中人等無論男女老少,一齊都在這露天地里聚它一餐——你只管請鄉老們,將咱們的打算說來,自有這些德高望重的鄉老出面,不怕再推辭。”
話音未落,周快大笑而歸,將兩個錢袋子往竇老大腳下一丟,笑道:“幸不辱命,數萬錢都在這里。”
“辛苦辛苦,”衛央笑道,“咱們先去瞧瞧這預備來抵擋突襲賊軍的工事有哪里尚待完善的,不能賊到鎮前,咱們尚在睡夢當中。”
鎮口早變了樣子,自大槐樹以西,平緩坡地也挖出了深深淺淺的陷坑,坑后三道深足六尺寬足一丈的坑壕,里頭刺滿削尖深埋在里頭的尖刺,坑壕之后方是低矮的架子,斜斜地布在陡坡上,最前頭左右各有一間望所,望所之后不有幾步便是三間略大些的軍舍,那是衛央三人的。
身先士卒,卒必肯為死戰,這個道理衛央還是懂的。再說就這百人之屯,再往后躲,倘若敵軍真來,能躲在哪里去?
在這三間之后,方是新卒們的舍,一火一舍,舍后便是馬廄。
果不其然,衛央只這樣的將自家先置在敵前的所為,新卒們心安的很,有百將隊正如此,咱們還有甚么好能說的?
只是有一樣不好,這陷坑壕溝截斷了鎮民們出入的道路。
衛央命人將新就地丈八長丈寬許的木板,以仿水井上轱轆的木滑輪將長索吊著緩緩放下,一顛一顛地在上頭走了個來回,笑道:“周大哥,你說我這個法子好不好?”
“自然不錯,方便咱們出入,待夜里便吊起,敵來收起抑或索性焚燒,恐怕來他千人也須半日方能填平這些坑壕。”周快很是欽服。
衛央豎起右手食指一搖一搖:“不不不,周大哥你還沒徹底了解我的想法——你看啊,這吊橋般的木板控制在咱們手中,而咱們又是守備軍,任何人等不得隨意沖撞,是吧?既如此,誰要進來誰要出去,那可不得全聽咱們的?”
周快一呆,隱隱覺著有點不妙,這家伙又想作甚么?用來威脅別人么?
“現如今鎮中這么多的金主兒,每日出出進進的也有那么一些,如今宿金算是繳了,可這過路費…是吧?”衛央滿是向往地搓著手,而后雙手畫出好大一個圈,“一月半月,這么多有錢人足夠咱們宰幾番了,這算不算是自力更生創收入?周大哥,我覺著我有做生意的天賦,你怎么看?”
周快背轉過身去,還道這百將搞出這樣的防御工事是滿心為御敵,早知他竟打這主意,周快自覺他決不至于這些日子來挖土伐木那樣的賣力!
又聽衛央心滿意足地立在粗糙吊橋下指手畫腳嘆道:“山大王有臺詞怎樣說來著?此山是我寨,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打此處過,啊呀呀,留下買路財!”
腳步一軟,新卒們轟然笑倒一片。
衛央喝道:“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記住我的教唆,往后但有有錢人要進出,先伸手把過路費給我要來,多寡你等自己瞧著掂量——若有膽敢不給的,記住,有一個打一個,要進的打出去,要出的打回去,若不然,咱們只管殺,不管埋!”
周快飛身往鎮內去了,說是協竇老大購買物事,實則恐怕受不住衛央這等山大王口吻才是真。
不過晌午時候,難得老天好意,發付日頭出來懶洋洋照著嶄新的工事,之后一片空地里新卒們有力氣的抬水埋鍋,有手藝的只管幫襯著家眷里女眷們淘米洗菜,難得這里有了笑聲。
不多久,鄉紳鄉老們帶頭,滿鎮上千口老少男女盡都來了,趙鄉將牽頭埋怨道:“都是一處過活的,咱們尚望大軍護佑周全,何必糟踐這許多錢財,生生吃一番酒?”
便請有名望的都在壕溝邊上尋木料石塊坐了,衛央與他等說話,忽見徐娘子素手調羹,偶有俯身時,渾圓的翹臀微微一閃,去掉了厚重的笨拙重重衣物,盡將妙曼身姿搖曳出來,連忙將目光移開。
倒是小姑娘周嘉敏前前后后背著手四處搗亂,她生性爛漫,也無人肯與她計較,只是念著這小姑娘到了哪里那里便雞飛狗跳,誰也不敢教她果真動手上陣,只好四處走走又回到徐娘子身邊,嘰喳地說著自己的話,日頭下越發明媚俏麗,洋溢歡快的小臉,瞧地衛央心中十分滿足。
與甲屯這些日子來交往,這雖都是些有劣跡的配軍,鎮民們卻發覺,原來卻過那些過往,他等也與常人一般,遂也往來中多了些隨意。
有鄉老遂問衛央求助:“這些時日也久了,咱們看紅襖寺教官府中人看著,眼見鐵線娘娘的壽誕怕也辦不成,這怎能行?衛百將若能在官差們面前告咱們的心意,哪怕饒一進兩進處教咱們去燒個香,那也算為鐵線娘娘添了些許香火人氣,這也十分好。”
衛央沉吟片刻,沒有照白都應下來。
他如今倒真頗為感謝那女郎將他自紅襖案里摘除出來,若不然,那案要破,定要將紅襖寺翻了底朝天,鎮民們信奉鐵線娘娘,如此一來雖不至口出怨言乃至持械對抗,然甲屯與鎮民們能得此時漸多的往來?這非他所愿。
只是衛央并不覺女郎乃出好意教他如此,她所圖者,定尚有自家并非瞧見之處。
要么,今日夤夜探她軍營去?
一得一失,得以誠心換取,失必有緣由,衛央自覺如今所失卻的,那自非日漸遠離與甲屯,與自身必然相干的未知的連環大案所出后果而無它。不能知其然,自不必提知所以然。
不知,雖暫且可免不少的麻煩,然到來這馬家坡子鎮里的幾撥人等,哪一個不是神秘不可測的?縱身為這密如落網之大事里的一卒一子,衛央也不愿渾渾噩噩中就這樣情愿抑或不情愿,直接抑或簡介地為人出力,終爾死到臨頭也不自知。
他總覺著將到來的事,再大也與荒野拋尸案、紅襖案乃至窩藏軍械案息息相關,既躲也躲不開,何必自作鴕鳥掩耳盜鈴將自家先以自家編制的阻塞擋在耳上?
衛央隱隱能感受到愈來愈強烈的血火的味道,這血火既有戰地里的,也有在這小小的馬家坡子鎮內部的,照直了說,便是圍繞在這定密切相關的連環數案中始終貫穿的脈絡上的爾虞我詐。試想,甲屯如何這樣巧成為了不必這樣快便往戰地里送死的輕兵?他這個百將,如何又歸來路上恰逢那拋尸一案?而那死者,又竟是鎮中土兵?紅襖案,又怎會那樣明目張膽地在自己眼下似乎要教自己瞧出甚么端倪地發生?而那明情是自己作了鐵鍬而非握鐵鍬之人的起獲軍械案,到底這上千精銳磨磨蹭蹭地遷延至今不肯盡數起畢押運回原州去破案,去抓獲圖謀不軌的窩藏主謀,竟卻要在這馬家坡子鎮里虛度時光?
而這一切,似乎已經連成了一條線,這線最上處系有淬毒的利刃,利刃要刺往誰的心臟?
甲屯,抑或只他衛央自己,要斬斷這一條線,還是在這條線上添一把力氣?
無論動與不動,衛央心中都明白,作為這馬家坡子鎮里手握力量的各勢力中的其中一股,他都不可避免地要被這一條線卷將進去。
不知此線,安知所往?不知所往,怎可動或不動?
衛央做得獵犬,然他寧可選擇連一個旁觀者也不作,但這由不得自家。由不得自家,那便總須添油加柴,不知其紋理,衛央不愿為獵犬。無論這迷霧般大事里誰為獵人,衛央也不愿為獵犬。
為大唐,衛央自覺獵犬做得,鷹犬也無妨,情愿也好,被逼也罷,他不怨人。大唐這樣的大,總要有為這千萬里河山去流血的人,這樣的人又那樣的多,他一人投入置身其內,又有何妨?
但這迷蹤的背后,真是所為大唐么?
一葉障目,那便不見泰山,看山景者不知廬山面目那且罷了,若是身為山中客,竟連足下懸崖坎坷也不瞧個明白,那怎能成?
夕陽又教濃云遮擋住了,北來的風里,似漸漸已雜了雪花,更雜了血與火的腥味兒,頂上鎧甲,又將直刀握在手中,衛央往北深深嘆了口氣,夤夜探營,必能知些許事端,此一去的決心,已然定了。
大槍立在身旁,手指貼上森冷的鋒刃,千軍萬馬九死一生里闖出一股直覺的衛央微微輕嘆,他愈來愈明白,這大槍到了這時代,總要刺出的,利刃飲血,終究會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