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央并不想與這來頭頗不小的女郎起沖突,人家是什么身份,自己是什么身份,這個問題擺地很清楚。
別說人人平等的話,如果人人真能平等,衛央不至于一身的本領卻畏畏縮縮地兩世里也不敢敞開胸懷,他自己并非膽怯懦弱的人。
如今步步緊逼著所求的,只不過是衛央不想稀里糊涂送死。
倘若這連環大案的推手只是諸侯王,衛央自知別無選擇唯有奮起拼殺,哪怕到了最后不得不持刀殺人,那也是形勢所迫。然而,如果這一切都是這女郎一手安排的,她要圖什么?在她的布置里,自己以及甲屯這百號人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結局定在了哪里,衛央必須搞清楚。
見衛央拔刀,秘洞之外已接手了布防位置的內衛與那所謂的京兆府捕快們齊作色,縱然劉重這些與衛央相熟的人,也將刀掣將出來,森森寒光籠罩在衛央頭頂。
杜丹鸞駭然,周嘉敏急著忙要跳將下來勸止這眼見的沖突,藍衣女郎眸光落在衛央的手上,瞧了瞧,突然輕笑起來,饒有興致地道:“沒瞧出來,你這樣膽大包天的人竟也有怕的時候。”
衛央哼道:“將刀子架在你脖子上,你自己怕不怕?人天性怕死,枯葉落地前尚有風中盤旋幾個來回的留戀,何況是人?”
女郎搖搖手,內衛與捕快們踟躕著將器械都收了回去,她轉身邁步進了那第一間的暗室,四下轉了一圈才轉回來對衛央道:“荒野拋尸案,紅襖案,軍械失蹤案,如今又有這樣一個驚天的窩藏軍械案,你有甚么想法么?”
衛央直言不諱:“最大的想法就是,我就不該來馬家坡子鎮。”
對他的直言不諱女郎報以莞爾,輕笑道:“有些事情,你想躲也躲不開,這樣,既然已經撞上了,不如勞煩你動些心思,將這窩藏軍械的案也一并接過手去,倘若破了,你這看地十分要緊的甲屯,無論曾有甚么了不起的罪過,那也一并都赦免了,如何?”
“不如何。”衛央將刀還鞘,嗤笑道,“我一個小小的輕兵營百將,兵才過百,將不過周大哥一人,別說這等要案那是通天了的大咱們沒那本領破解,就算能破解,你當我傻么?不破這破案子,說不準咱們還能多活幾天撐到契丹黨項打來的那天,若是破了,哼哼,牽扯到大人物的話,誰能保證你不來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這活兒太危險,不干。”
女郎贊道:“早知你這人定不肯出力,也罷,那么,咱們查辦這大案,你當率甲屯守備好本鎮的周全,若有意外,那可全都是你的責任了。”
衛央掐著手指算了算,失口驚道:“你這人好奸詐啊,還說也罷,回頭又將咱們扯到這案子里頭來了。”
女郎微微含慍,招手教捕快們下到秘洞里點查軍械具體數量,鳳眸瞄在衛央眼睛上,頗不悅地道:“那你有甚么高見,倒不如說來聽聽?”
“真要聽我的高見?”衛央自女郎點頭動作中得到了肯定,立馬雙手一拍,滿含鼓勵慫恿地勸道,“咱們這些人,那不是罪大惡極的犯人,就是臨陣脫逃的逃兵,私造窩藏這么多軍械,咱們已經有了一個共同的認識,那就是此時非同小可,此中定有蹊蹺,對不對?既然這樣,咱們這些人還是不要進來把水往更渾的地步攪,我看你盛氣凌人的樣子…啊不,那個頤指氣使的氣質,嗯,重點是氣質,形容詞無非助興而已,你不要在意——咱們說到哪了?”
女郎由不住心里來氣,這人的本領,倒是有那么幾分,只是怕事到畏縮的地步,這便本教她不喜,如今油嘴滑舌地瞧著便教人著惱,更添女郎的窩心。
“周大哥,我剛說到哪了?”衛央眨眨眼睛,回頭沖靠著石壁低著頭站著的周快問。
周快一呆,他倒是記著這膽大包天的百將說到了哪里,可關鍵的問題是,這人說的那話,他可沒膽子再重復出來。
“衛央哥哥,咱們還是出去說話的好,這里太狹小,教人都喘不過氣來了。”生怕一個不慎衛央又說出甚么嚇死人的話,小姑娘跳下來抱住衛央胳膊便往外拽,一邊嘟嘟囔囔地,就不給衛央再開口的機會,“昨日轉了一圈,竟沒發現你這里有這樣大,你快帶我出去玩。”
好不容易將衛央打發走,別說旁人,那女郎也覺自己大為松了一口氣,有衛央這人在,指不定甚么時候在他滿口胡說八道中教他夾雜的話給繞進去。
“周校尉,此戰之后,你回一趟司軍臺。”周快想跟著溜掉,女郎明情認得他,也記得他,神情倏然冰冷說道。
周快張張嘴,不知該說甚么好,但他是深知這女郎為人的,說話從來說一不二,悶悶地只好拱手弓腰,應了一聲喏,而后疾步追上了衛央與周嘉敏,三人并肩往外頭去了。
杜丹鸞再三猶豫,瞧著被連拽帶拉的衛央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收拾心思下了石階來到藍衣女郎身邊,往已打開的暗室里看了看,猶豫著不知該怎樣提起話頭。
女郎待她倒親昵的很,見狀取笑道:“你倒是這一番真的上心了,不必擔憂,這衛央天生是個這樣的人,我倒不至與他過意不去。倒是我看敏兒待這人十分交心,她可是個心里喜歡便要握在手里的人,再過三兩年,這性子恐怕更要清晰,你該在意她才是。”
杜丹鸞眼眶一紅,恨恨道:“這個壞人,到處招惹旁人。柴熙寧那倒罷了,敏兒,敏兒她還這樣小,也不知這壞人使了甚么法子,眼見是親親熱熱地湊在一起去了。”
女郎不以為然,有旁人指揮著點查器械,她與杜丹鸞相攜出了秘洞,竟也不問另一處出口,更不遣人去看,就著杜丹鸞的心思道:“我倒瞧這衛央待你頗是真心的好,你不信么?若不照看你的面子,我看哪,這人方才定會做出甚么意料不到的事情來。這個人哪,有些本領,膽子卻恁地小,比不得一個輕劍的文人。”
杜丹鸞登時不樂意,小幅度地撇撇嘴:“倒是周翰林白凈文秀的很,這壞人不懂規矩又膽大包天,只顧著惜愛自己的,哪里比得上人家心懷天下才富五車。”
“心懷天下么?”再番提及周翰林這三個字,女郎神色動也不動,只將心懷天下四個字品味了一番,淡淡道,“一介志大才疏心性浮躁之人,恐怕天下是甚么也不知,又談何心懷天下?”
稍稍一頓,女郎委婉勸勉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其實若說人物,我看這衛央只一番話便將甚么翰林狀元都比了下去。”
說到這里,女郎面浮輕柔的微笑,鳳眸清亮明麗,輕聲念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連著念了兩遍,女郎輕輕嘆著道,“這樣的見識,當今世上的大儒誰能說得出來?敏兒轉述這話的時候,我是不信是這人能講出來的,但眼下看來,確是這人的心得體悟不假。”
杜丹鸞可不管甚么天地圣賢,只是這話既是衛央說的,又得這女郎這樣贊嘆,她心中可快活的很,懵然不解反問道:“這話說的很好么?讀書做事,無非勤奮踏實而已,說這樣多的話,無非教唆人家學著他而已,抵得甚么用處?”
女郎白了杜丹鸞一眼,笑道:“我看這衛央,待你倒是真心的。似你這樣的,也才與他的行事相類,你們才是一路上的人。”
這話怎么講?
杜丹鸞茫然,她倒也讀得不少書,大道理也識得七八分,只是若教她說出一套一套的來,那卻做不到。衛央能說出教藍衣女郎也贊嘆不已的話,這自是她內心十分歡喜的事情。只是他講出的話,自己卻并不明白,這又教杜丹鸞心中忐忑,她可知道柴榮家的女郎那是一等一的才女,想必衛央說的,人家能懂。
“大道理講得,行事卻自細微處著手,再小的事情,那也是眼下所處地位上最要緊的頭等大事,所謂腳踏實地,正是這樣的人。”女郎心情頗佳,很理所當然地與杜丹鸞鉆進衛央的軍舍,趺坐在座上之后,女郎將橫在墻壁的大槍多瞧了幾眼,口中慢慢地道,“衛央如今身為百將,他雖有逃避戰場之心,但也并非一心只有逃走,而是帶著他這一屯人手盡數脫離必死的戰場。如此說來,這倒算得個行事盡責的人。”
杜丹鸞這算是明白了,原來在女郎眼中,衛央千方百計脫離開這窩藏軍械的大案以致不惜拔刀威脅,又明顯地想要逃離戰場,竟是為他這一屯的百人打算。想想也是,若只衛央一人,恐怕以這壞人的秉性,他早找上自己,想出一千個一百個的逃命的法子來。
心下喜悅,杜丹鸞恍如卸下肩頭上的千斤重擔似,臉頰上紅暈點點,眉目中水般的柔情,心中想道:“是了,縱然他不求封侯拜將,但的確是個有擔當的男子,原本總有些過不去的心思,如今看來,原來根源都在這里。”
又想:“這樣的男子,那才是我杜丹鸞的郎君,他很好,非是貪生怕死之人。”轉瞬心中又覺一澀,“他那樣的人,沒正形是真的,但未必要墮落到口無遮攔的地步,這樣整日嘻嘻哈哈的,也不知心里有多不快活。”
一念及此,杜丹鸞驟然心撞如翻山越嶺,她既心里有了一個人,又漸漸打消了以往的那些念頭,漸漸也將諸多往事的影響不知不覺中遣散,自己心中覺著衛央不快活,滿心思便都只想著與他說說話兒,陪他少些煩惱的時候。
只是可恨這時候并不如人愿,手中的這樁大案,又要牽連到藍衣女郎的設計,情知一月半月里脫不開身,只好又這樣想:“若是這樣,敏兒活潑可人,陪他多些歡笑,那也好得很。”
至于更多的,她想不起來。
她一番心中的計較,盡都現在了臉上,藍衣女郎哪里還能猜不破,沒來由的,自家心里竟先泛起苦澀的味道,連忙甩甩頭將這心思丟在腦后,女郎道:“鳳凰,周快此人,想必你是知道的,這樣的人怎會貪墨軍餉延誤軍機?我看定有人在背后作梗,這人雖也是周氏一門的,卻與他那翰林堂弟頗是不同,如今明情受屈喊冤竟不肯聲張,恐怕與內眷脫不了干系,此是尷尬至極的事情,這樣的猛將,怎能教人知曉其中齷齪?”
杜丹鸞尚未自自家心緒中脫身,下意識道:“以前倒聽說過這樣的風聲言語,多與那些個年輕俊才們有干系,內衛也并非追究清白人根底之處,倒不曾多問。”
女郎捻起水碗半晌,幽然吐口哼道:“侯門深似海,這樣的猛將也難免墜入其中的骯臟齷齪中,哼,當年吳王的這句話,誠然不錯。”
“啊?吳王?”杜丹鸞一驚,忙辯解道,“吳王忠純堅韌,那是大唐的楷模,再說晏駕這么些年月了,怎會與這案子有干系?”
女郎失笑,教滿朝上下聞名色變的內衛府統領將軍,如今也教這小兒女的一縷情絲纏住了,這個衛央,這算是害人匪淺么?
杜丹鸞羞了個俏臉飛紅,訕訕地將手捉著水碗轉動,她倒是個真將軍,很快將心思調整到正事上來,轉眼道:“京西諸路軍械轉運局并各轉運局今日定都會得到此處窩藏大量軍械的消息,咱們是否也該知會大都護府,教大軍往這里開拔了?”
女郎沉吟片刻,一笑道:“這馬家坡子鎮確是個必爭之地,千人把手,萬人難破,若非咱們搶在前頭闖將進來,待那人先占了此處,恐怕那才是不小的后患。如今我手握數千甲士,又在原州境內,縱然那人果真作了叛賊引賊眾困住這里,豈非鎮外空地處,便是一處大好的殲敵場地么?”
“可是,萬一出些意外,那可怎么辦?”杜丹鸞甚不放心女郎定好的計劃,按她想來,只消握住了這里起出的證據,那人還能翻了天去?
女郎笑道:“秦失其鹿,而天下諸侯共逐之,如今我為此鹿,若不能多幾個諸侯來逐,豈非大失顏面么?你放心好了,有這十數萬大軍堪用的器械,又有數千甲士在側,無礙。”
杜丹鸞只好依從,心中卻道:“以身未餌,這樣的勇氣膽略固然可嘉,可內鬼外敵聯起手來,這里又不曾事先與原州大軍說好,到時只怕大魚上了鉤,咱們的釣線卻承不住那樣的力量。”
她知道女郎想將干擾她所圖大計的盤踞在京西這里的一路憂患一網打盡連根拔起,順帶著再將許多盤桓在外頭靜觀其變的蠹蟲都清理干凈,可她只有一個人在苦撐大局,這一番,是她心急了。
想想夏時這女郎那句斬釘截鐵的“燕漢疲弱,黨項未成,契丹內亂,必當趁此良機握中華合天下”的斷言,杜丹鸞明知再怎樣勸她也聽不進去,在這里又怎會掃她的興!
被小姑娘拽著在外頭晃悠了一圈,還沒來得及問交給焦南逢那兩件案子進行地怎樣,小姑娘面紅耳赤又叫口渴,只好又回軍舍,半路里衛央忽覺不對勁,縱然這十數萬的軍械要搬運出來點查完畢總須些時日,可也不必在守備營之側又起營地建造營房吧?看這工地里忙忙碌碌的人影,衛央怎么都覺著這是有預謀的要常住沙家浜的節奏。
問起周嘉敏,小姑娘正口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使勁拽著衛央往回走,不耐道:“衛央哥哥你真多管閑事,那是自原州調來的輜重營一部,說是要為暫駐這里的人馬安置食宿,又不要你拿錢,瞧它作甚么?”
“這事兒得找紅鳳凰問個明白,反客為主也不能到這份兒上。”衛央不滿道。
這可好,又教小姑娘忘了口渴好生盤問了一通他是如何與杜丹鸞認識的,這個問題,方才小姑娘想起來便追問了好些次,衛央據實回答,小姑娘頗是不滿。
按周嘉敏的想法,杜丹鸞這樣頂好的女郎,怎會只因為被衛央欺負了便心里有了他,以她之見,最好是千軍萬馬里衛央單槍匹馬將杜丹鸞給解救了出來,那樣才符合她心中向往的美好。
衛央只好又編些說得過去的故事來哄,小姑娘聽著倒挺歡喜,回頭便不滿了,又說衛央塞責她,好是教人無可奈何。
吵吵鬧鬧拉拉扯扯到了軍舍,衛央一鉆進去便更覺不妙,這才這么一會兒工夫,軍舍怎地大變了模樣,原本簡單利落的安置,如今竟變成了頗有些脂粉氣息與軍將氣質的打扮,看那藍衣女郎理所當然高踞首位的模樣,這明顯是常駐沙家浜了嘛!
門戶上已表了寶藍色的布幔,百日里是拉起的,想必到了晚間必然落下。原本低矮的案幾,下頭墊上了青磚,上頭蒙了寶藍色的幔,而原本橫大槍的架子上,也多了也那柄龍雀,大槍卻并未拿下。
“這是鬧哪樣?鳩占鵲巢?”衛央手指著自幔帳后出來順手又合上縫隙擋住衛央的目光與后頭一張木榻接觸的女郎,“沒這么玩的啊,你讓我晚上睡大街去?”
女郎本理直氣壯的心理一時間沒鼓舞她說出理直氣壯的理由,張口話轉了方向:“只是暫住幾日,你的一應用度,日用的自帶走,其余的,那也不必擔憂,我會分毫不動。”
走過去伸手在厚而密的壓案幔上滑過,這分明是上好的綢緞,心中不無惡意地腹誹一句土豪,衛央攤攤手:“這又不是我家,給你用也無妨,可關鍵問題是,你住這,我去哪?”
被連問兩聲,女郎想想方才那熱炕頭上這人穿過的零散丟在那里的衣裳,羞惱道:“不見有輜重營正修造營地么,你帶甲屯去那里便是。”想想暗覺慚愧,怎地教在這人面前露怯,立時又挺起茁壯的胸脯,瞋目哼道,“怎么,不須你用一錢便白得一處營舍,你還還這樣斤斤計較么?”
衛央險險沒背過氣去,指著女郎話也說不出來了。
占便宜能光棍到這地步,你家大人是怎么教你的平時?
能將這人氣成這樣,女郎心中愉悅,又見衛央氣呼呼地倒水要喝分明將這里當成了他的主場不容侵犯,明眸輕睞,一時心生一策,喜形于色忍不住得意現在面上,趁著他轉身時機想也不想便捧起那本要教他拿走的水碗,抿著唇瞇著眼眸輕啜一口。
見此,衛央越發吃驚,手指水碗道:“不經我同意,你怎么可以用我的碗喝水?這還是我前兩日才在鎮上買的呢,就自己用過兩次——算了算了,出門在外你也不易,這水碗送你了,不過,麻煩你想個辦法,今晚我們這一屯人可怎么過?”
女郎低呼一聲,如捧蛇蝎般一甩手將一碗水灑在了案幔上,掃眼一瞧這舍里都是衛央的用具,情急之下不及思索,抬起手腕將袖口在唇上使勁狠狠地擦了好幾下。
深深呼吸,女郎將羞惱暫且按下,知曉眼前這人慣會的就是你給梯子他便上樹,管不得面頰上余溫尚燒,正色待要說安排時,有快馬一撥疾馳來到營門之外,這一撥數人尚未下馬,又一撥快馬馳到營前,女郎眸光驀然冰涼,外頭鉆進杜丹鸞,扯了一把被女郎的一連貫動作瞧呆了的周嘉敏,急促道:“該來的,如今都已來了。”
衛央撓撓頭,大戲要開場,咱是個看客,是不是先找個地方把自己躲起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