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甚么了么?”似乎將滿殿的尸體并不放在心上,焦南逢依著殿門,若有若無地、時隱時現地有一點微笑,彷佛他并不吃驚這數十個捕快打扮的會死。
衛央沒有與他說話,繞過尸體走到佛龕前,將刀在那刺眼的紅襖上挑了下,下面什么也沒有,在光亮如鏡的佛龕上什么痕跡也沒有,干而且明亮。
“這紅襖,似乎不是時下該穿的吧?”扭過頭,衛央問自瞧見這紅襖便兩股戰戰的劉重。
劉重看也不必看,張口就道:“自不是時下該穿的,這紅襖,這紅襖那是鐵線娘娘穿的,那是百年之前的樣式。衛兄弟,你看這紅襖質地,也是百年之前的了,自吳王改制之后,這質地的便再也沒有見過了。”
“百年之前的衣物?”衛央一驚,忙將刀收了回來。
劉重凝重道:“衛兄弟,你也不必這樣小心,這鐵線娘娘的紅襖,雖經百年之久,那也不會這樣輕易挑破了。”
伸出手,正觸在那紅襖之上,果然順滑如新綢,冰冷而順滑,冷卻凝固了的血一般。
手指在紅襖上滑過,滋啦啦地閃出一溜的紫電來,劉重越發心驚膽顫,忙將衛央拖著往后退了幾步,衛央一手震開,又提起紅襖放在鼻下輕輕一嗅,除了陳腐沒有別的味道。只是這陳腐也淡淡的,若說是陳腐,倒不如說是長期在用什么防蟑防腐的藥物在儲存著。
劉重站在后頭話都有點說不完整,原本還好點,衛央這樣大不敬地竟敢將鐵線娘娘的紅襖又摸又聞,果不其然,那紫電閃了出來。這便是警告啊!
對劉重的勸阻衛央嗤之以鼻,大冷天里摩擦起電的道理他再理科殘疾也懂得,只不過這紅襖的質地不知是怎樣的,竟能冒出這么大的大白天也清晰可見的電花。
“現在怎么辦?”見實在勸不住衛央,劉重只好想辦法讓他離開這里,衛央的手指每在那紅襖上劃一次,劉重便覺著自己的心涼一次。
衛央提刀往門外走,哼道:“數十條人命,死的又還不知是些什么人到底,這案子便是正值戰事之時,在刺史府下也是頭等的要事,拖也拖不住。”
劉重很以為然,兩人并肩走出了門,劉重道:“那,我使人去州里報知去?”
衛央手指一圈,將寺中眾人全都囊括在內,神色陰沉著搖了搖頭:“去報刺史府的人,咱們都不可,都等鎮中鄉將到來再說。”
數十人詭異地死亡,誰是兇手?和這些人距離最近的正是他們這些人,倘若真報官,這些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嫌犯,自內衛到來探親的百人,乃至整個馬家坡子鎮里所有人。
不片刻,周快飛馬趕來,所帶正是王孫那二十余人,而后趙鄉將帶著一群衣甲不整的土兵快步而來,吩咐一伙將這紅襖寺前后把住,周快問衛央:“百將怎樣打算?”
衛央向那趙某道:“遣快馬報刺史府,要快,直奔刺史府,輕兵營便不必去了。”
趙某見了這么多死人,他竟沒有別樣的表現,只是若有所思,衛央看在眼里,以為這人又要算是什么鐵線娘娘降責,只消吩咐他做好事情便行。
又有隨后趕來的土兵,趙某發付快馬一人出鎮去報,而后拽著衛央到了一邊,低聲道:“衛百將,私自去往州城,而后又奇異死掉的那個土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衛央搖搖手:“連著發生兇案,先是鎮中土兵,而后又有這么多身份神秘的所謂捕快,趙鄉將,你想想看,這樣的連環兇案,既有本鎮的人,也有在本鎮死亡的人,這里面能沒有關聯?如此之大的連環兇案,不過一兩日,趙鄉將啊,咱們當真迷糊的很哪。”
趙某笑了笑,別有所指道:“這些神秘的所謂捕快,那不是鐵線娘娘降責么,想是這些人行止掩藏鬼鬼祟祟,鐵線娘娘便將他們收了去。”
衛央不與他辯駁,回到二進內,教仔細的周老大安排著將這里的人手都安排到避風處坐著,又教徐渙再回守備營命人做起午膳一起送來,至此,衛央才想在這鐵線寺里將那大大小小的佛殿瞧瞧。
這寺中僧人果然古怪,全都出來在二進內空地上被看著,竟一個個都是壯年青年,偏大些的也不過三十來歲,面色陰郁待來寺中的借宿之客很是不忿。
想想也是,這些人到了紅襖寺中不過一夜,寺中便發了這數十人的兇案,縱然是鐵線娘娘降罪,但這寺中死了人,即將便是鐵線娘娘壽誕之日,影響了香客們到來,那可不好的很。
衛央將這些僧人面目一個個打量過去,僧人們又不忿地回瞪著衛央。
衛央笑道:“各位大師,都別這么看我,這里死了人,既然不是咱們做的,那除了你們這些伺候鐵線娘娘的,還能有誰最為嫌疑?就看刺史府來人怎樣斷案了,如若由我來斷,你們是逃不了干系的。”
住持高喧一聲佛號,垂眉教僧人們打坐做課,自與衛央道:“百將說的也是,只是納子們除了做課打坐,不要說殺人,縱是螻蟻,那也不忍傷害,想必任誰來斷案,必然也不至冤枉了納子們。”
衛央笑笑,掉頭往羅漢堂里而來。
羅漢堂,供奉的自然是羅漢,大大小小錯落著,站的,坐的,謙的,怒的,也有高高在上的,自有垂眉低下的,迎門分列兩廂,地上青磚早教腳步踩地锃亮。
跟在后頭的周嘉敏奇道:“羅漢堂,怎地有這么多的羅漢?他們擁擠在一處,也不嫌天熱了生漢么?”
心情不佳的衛央也笑了起來,周嘉敏喜道:“衛央哥哥,你還是這樣好看些,好好的人,整天拉著臉像甚么樣子?天大的事情,咱們總能解決了它,愁眉苦臉的,我也不喜歡看見。”
這小姑娘,倒精靈聰明的很,衛央索性問她:“那你告訴我,這羅漢堂里這多的羅漢是作甚么的?大冬天里往一塊擠一擠暖和么?”
周嘉敏格格一笑,道:“你在難為我么?這我可知道,聽說啊,進了這羅漢堂,自左足先入,一個個挨著進香,似乎有個甚么規矩,香停之后還是甚么說頭,總歸是要看兇吉的。”
衛央也哈哈大笑,這小姑娘,一知半解到這地步還洋洋得意地賣弄,可真有趣的很。
又轉偏殿,里頭又有各類菩薩佛子,一一看過,都清掃地明亮干凈,便是菩薩座下的角落也找不見一點的灰塵。
周嘉敏與徐娘子挽著手,看到這里先贊道:“衛央哥哥,我看這寺雖怪,這些僧人倒勤快的很。徐姐姐,你說是不是?”
徐娘子在衛央面前總有些臉紅,昨夜里驚駭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這可還是徐娘子成年之后第一次與陌生男子碰觸呢。
周嘉敏這樣問,徐娘子便點點頭,攏了下秀發道:“是呢,鐵線娘娘深得百姓敬愛,在京西諸道里多有紅襖寺,但凡有不得解決的事情,那定都來寺中上香求愿,這一處紅襖寺雖在山中,恐怕是出原州西來路上第一家,香客定不會少,能將寺中清掃地這般干凈,可見這些僧人們確是勤快的人。”
衛央待這些僧人不十分待見,如今又有懷疑他等是兇手的語氣口吻,深知紅襖寺在百姓心底里人望的的徐娘子便旁敲側擊地提醒衛央,而自己心中也不愿相信這紅襖寺里侍奉鐵線娘娘的僧人竟是連殺數十人的兇手。
豈料她兩人的這番話,教衛央心中一動,紅襖寺的香客不少?
想起這個,衛央疾步往門外沖了幾步,猛然又剎住,直教周嘉敏兩人稀奇。
“不能太著急,不著急。”衛央微微搖頭,將急切的心思暫且按下,搶在周嘉敏脆聲發問之前拍拍額頭笑道,“剛剛想起一件挺要緊的事情,一轉眼給忘了,走,咱們去看看這位鐵線娘娘生地什么模樣。”
徐娘子猶豫了一下,徐徐道:“衛百將,這樣褻瀆的話兒,你,你可不要多說了。這樣,這樣不好。”
衛央邊走邊笑道:“好,好,聽你的。那什么,聽你這口氣,對這位鐵線娘娘可熟知的很哪,這是哪位菩薩?我卻不知,你說給我聽聽?”
周嘉敏抿著唇便笑,道:“衛央哥哥,你這倒也算照人下菜碟兒哩。待那焦先生,一本正經抑或猙獰相待,我看啊,這都不如你這樣好好地講話真誠。客氣是客氣了,不過咱們是好朋友,甚么客套規矩,那也顧不得這么多了。”想想又問徐娘子,“徐姐姐,哦?”
徐娘子心頭一跳,暗自道:“他待大郎很好,那自是朋友,如此一來么,咱們倒也能算好朋友。”
便點了點頭。
周嘉敏奇道:“是就是了,干甚么想這樣久哩?徐姐姐,你這人甚么都好,就是不甚痛快,你瞧,”說著,也不顧及就在佛寺中,丟開徐娘子的手跳上衛央的背,趴在上頭回過頭來笑嘻嘻道,“你瞧我這樣多隨意,衛央哥哥也不著氣,這才是好朋友嘛,衛央哥哥,哦?”
衛央心中只覺著這小姑娘是個青春靚麗的小姑娘,但這一次小姑娘趴地緊了,挨背有軟軟的胴體貼著,隔著不甚厚重的秋衣,那軟軟的似乎要破衣緊緊貼在一處的感覺,實在教人心跳不得不快上那么兩三下。
“哦。”吸溜兩下鼻子,衛央耳根子有點熱,又被小姑娘以下巴在頭上點著催問答案,想了想也用一個字來回答她的問題。
心滿意足的周嘉敏這才跳下,又與徐娘子牽著手挽在一起,笑靨如花道:“瞧見了罷?衛央哥哥這人,你若跟他正兒八經的,他自己不喜不說,而且那也做不得好朋友。”
衛央連忙走快了腳步,這小姑娘,跟人家才認識不過半天,怎能熱情到這份兒上,聽她這口氣,明顯還有鼓勵徐娘子也跳上來試試感覺的意思。
這可怎么成,衛央心里忽然有點癢癢,情不自禁想道:“倘若這美貌無雙的徐娘子也要上來試試,咱是允許她呢,還是允許她呢?”
一轉眼到了上偏殿,出門時候衛央又奇怪道:“雖有名山之上三教并立,但這紅襖寺既是寺院,怎會有道家的四大天王守偏殿?這位鐵線娘娘莫非佛道通吃不成?”
徐娘子微微笑道:“那倒不是,鐵線娘娘本便是既非佛又非道的女子,她怎會與佛道沾上干系?待你到了正殿,自然便瞧明白了。”
衛央忍不住好奇道:“那快走,對了,那這鐵線娘娘,到底是甚么人物?”
徐娘子景仰而欽佩地正色道:“鐵線娘娘本是我朝穆宗皇帝的長公主,少時便與吳王邂逅,自此不能忘懷。彼時吳王早已娶親,夫妻情分深重,一生便都辜負了這公主,后來吳王晏駕,公主便在吳王戰死的這京西路上以精湛醫術行醫四方,一生未曾成婚,成全了吳王,也成全了她自己。這些事跡,待戰事結束之后,衛百將自尋典籍查問便知。”
跟那個疑似穿越者吳王還有關?
這就讓衛央不滿了,這還穿越者呢,好好一個女郎你說辜負就辜負一輩子了,這算怎么回事?
不由哼了一聲,抬眼已到了正殿大門之外。
想了想,衛央心中一嘆,一改姿態整理了一下甲胄,又將刀要靠在門柱上放下,徐娘子柔聲道:“這倒不必呢,鐵線娘娘景仰高祖皇帝時候的長公主,吳王揮軍西征之時,她便是軍中偏將,能掌殺人之刀,也能執救人之術,那是好生了不起的奇女子。”
這樣的女郎,又是公主,能為了一個男子終生不嫁,死后也陪在這一路撒過兩人的血汗的地方,誠然可敬可佩。
邁步進了并不高深的門檻,空蕩蕩的大殿內,兩側既無畫壁也無侍奉童子,只有一位面目端莊眉目中都是安靜恬淡的祥和女郎塑在上頭。
這女郎看塑像,其實倒不是怎么極美,也不知這塑像的雕者是誰,唯獨將這鐵線娘娘的眼眸刻地十分傳神,狹長的丹鳳眼并不凌厲,唇角上的兩暈梨渦,更將目光點地分外柔和。她高高地坐在馬背上,彷佛看到了蒼生人間的快樂和哀傷,心中生嘆,便都顯在那眸子里。
想想徐娘子既說朝廷待這位長公主竟都能記在典籍里流傳天下,想必圖像也該有,這塑像,當是真切的。
徐娘子雙手合十,虔誠地低聲禱告,周嘉敏也似為這塑像一雙眸子感染,學著徐娘子合手作了三個揖,嘰里咕嚕地不知說了些什么期盼的愿望。
這鐵線娘娘坐在馬背上,戰馬很是溫順,想是她才下了戰場,紅的襖,綠的戰裙,面有倦色,幽幽的瞳孔往一邊稍稍偏移了些,柔和中帶著眷戀,彷佛在看下邊的甚么。
而那馬的韁繩也只有一半,卷著卻往前伸著,前頭定有牽馬之人。
徐娘子輕輕道:“這塑像只截了畫卷《歸途殘霞》的一部,長公主方下戰地,為她牽馬的,正是吳王。到了這時,吳王雙鬢已生了霜發,本值長子戰死,老妻病重,國家發了戰事,因此上陣,此一去,便是三十年,再也沒有回來,如今墳塋就在涼州。而此圖發生之時,吳王也不過三十六歲,興宗皇帝效太宗文皇帝故事重整凌煙閣,吳王三朝重臣,自然名列首位,其下便是長公主。”
雖然敬重這些古人,衛央忍不住還是八卦了一句:“那,這長公主與這吳王怎么就沒終成眷屬?這里頭,是不是少不了悍婦之類的?”
徐娘子竟敢沖他狠狠地剜一眼過來,哼道:“你不要胡說,吳王妃秉性端正,雅量至今傳頌四海,怎會有,有你那樣說的?吳王天縱奇才,束發則取得功名,弱冠而為狀元郎,一生坎坷陸離,困于奸邪之時,王妃不離不棄執手相依,吳王曾說,心里能裝得下第二個人,但這后宅里,一個王妃便足夠了。想王執權柄號令天下,個中的權力紛爭恐怕非咱們能預料得到。長公主冰清玉潔,王妃端莊嫻雅,她們自然不會生出齷齪,可誰敢擔保旁人不想方設法生出事端?一人執大纛朔風而迎便艱難至極,熬干了王一生心血,倘若再有事端,那可怎樣區處?”
周嘉敏恍然,欽佩道:“吳王這人我也聽姊姊說過不少次,那定是了不起的人物,這位吳王妃與這長公主深明大義,情知旁人作祟那不是她兩個能區處的,疼惜吳王勞苦,索性便不強求那名分氣節。這倒好不教人佩服,不知她們的聰慧,這樣的心胸情懷,咱們可真做不來。”
想想又輕輕道:“不過,倘若是我,心中喜歡一個男子狠了,管它甚么旁的,只要能守在一起,那甚么名分氣節,我也是不會管的,有甚么用處?天大的閑言碎語阻撓紛爭,那也抵不過兩個彼此愛極的人要守在一起。”
衛央深以為然:“敏兒,咱倆可真想到一起去了。這個吳王甚么都好,就是想的太多了些。心中喜愛一個女郎,天塌下來那也要討回家,每天打八頓,那也好過丟在旁的男人手里,想想就不舒服,哼!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叫作我們好好的,管那洪水滔天!”
周嘉敏拽著衛央按著他沖鐵線娘娘鞠躬:“衛央哥哥,你快拜拜,我想公主倘若聽到你這番話,那心里定喜歡的狠哩。”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陣陣腳步聲,一人未到先笑,聲音頗是熟悉,她道:“敏兒,誰說了甚么話,到了我…我們耳里便好得很?”
人影憧憧,三五十人將二進佛院里守地嚴實,依舊寶藍長衫,親手掌著那龍雀刀的李姓女郎轉了進來,衛央驚奇迎了過去:“你怎地也來啦?看這一身灰一身土的,累不累?”
女郎身邊杜丹鸞紅熱過耳,忙將刀鞘抵住衛央胸膛,又羞又嗔道:“你這人,又來胡鬧。”
見到了杜丹鸞,衛央心中大為松弛,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管不得那么多先抱住杜丹鸞狠狠啃了一口過去,杜丹鸞羞駭欲死,又不舍使要命的招式來打他,只好死死地閉上了眼睛,管不了看不到的甚么了。
沖吃驚地瞧著他的藍衣女郎拱拱手,衛央正要說將兇案交給她的京兆府來的人手,驟然忽聽東山之外馬蹄聲如雷,眨眼之前尚在數里之外,轉瞬便到了寺外,一人高聲叫道:“巡邊事使行轅衛隊查案,閑人閃開——來啊,將紅襖寺堵了,不可走脫一個去!”
藍衣女郎身手在周嘉敏臉頰上輕輕拍了拍,與聞聲轉過臉顧不得害羞的杜丹鸞相顧而輕笑,不約而同同聲笑道:“來得好快!”
衛央立即閉上了嘴,看來,接手的人有了,不用他這個小小的百將再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