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衛央不曾想過套問相熟的人,將這繁盛而古怪的大唐探出根底。一介配軍,倘若貿然問人朝廷大事王公貴胄,且不說教旁人怎樣看,萬一一個不慎摻和到那檔子事兒里頭,找誰求脫身之計?
唯今所知道的,只有那位大名鼎鼎戰功赫赫的平陽公主,這女郎甚為軍方推崇,前有太平公主故事,誰能料定此時便不會出個李隆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些個滿肚子陰謀伎倆的高位者,衛央覺著還是不要去探究為好。
南縣令吳亢,字惠如,嶺南人氏,長和二十七年進士,銓錄為吏部吏部司令史,后遷考功司主事,不久遷南縣令,正兒八經的正七品上官身。
劉重低聲對衛央大略將這吳亢來歷講了,衛央道:“老劉大哥,這些事情我不感興趣,我就想知道這個吳縣令是跟誰走的。”
劉重一笑,哼道:“一個三十名之外的進士,數年天氣能自不入流的令史轉為正經的一縣之令,除了主掌吏部的雍王看重,他還能有甚么門路?”
果然是這些個諸侯王的人,衛央點點頭再不說話。
劉重等人奇怪的很,在他們看來,這不過就是個懶惰捕快栽贓陷害想拿些好處的勾當,方才這衛兄弟便一副把事兒往大了鬧的架勢,如今更扯到遠在長安的雍王身上,他想作甚么?
吳亢生就一副好架子,白凈面皮三縷柳須,身材欣長面容可親,著圓領長衫,約有三十來歲年紀,近了些掃眼一圈,站在大道一邊拱手執禮道:“原來是內衛府接手命案,倒是我來地不巧了。”
瞧著那快手,這吳亢喝道:“敢不是你等不盡心,教兇犯掙脫逃走了么?如此本領,怎可為一縣快手?”遂指左右,“將這無用的一干人等拿了,回衙論功過賞罰。”
劉重皺眉道:“吳縣令,似乎這兇案并未結束,你將這一干人等撤走,是何用意?”
吳亢訝道:“不是內衛接手了么?想必那是要緊的大案,留這一干蠢材添亂么?”
劉重目視衛央,這吳亢不管知道不知道衛央這么一號人,這樣的做派,已將這衛兄弟分明無視了。
想來也是,這吳亢那是正經的進士出身,現如今一方縣令,讀書人里出人頭地了的,衛央不過一介配軍,只是個輕兵營的百將,吳亢何必要對他假以辭色?
衛央不喜不怒,靠著戰馬抱著直刀松松垮垮地站著,方才他的一番猜測,再準確那也只是猜測,固執于沒有任何根據的猜測,那只會讓接下來的判斷出現南轅北轍的差錯。
吳亢想了想露出恍然的神色:“莫非各位也是路過這里正巧瞧見的么?這也無妨,待我將人犯帶回縣衙,問明了行兇因果,倘若各位有心再過問,我教人將問案錄呈來可好?”
劉重猶豫著看看衛央,這人是個定下決心要將事情往大了鬧的,眼看這吳亢恐怕八成也是個裝糊涂的,這樣兩個人,倘若他們心知肚明今日的對手是誰,眼下誰也不肯在對手面前失了先機,倘若自己現在將這兇案提到正中,這吳亢恐怕又有說辭了。
這些個讀書的人,不見得心思便長遠到了哪里去。但讀書讀到做官,做數年官的地步,這樣的讀書人,那還是讀書人么?
想到這里,劉重心頭一陣陰霾,倘若衛央算計好了要在這里等著內衛出面,雖說自己這邊也有不仗義的地方,可這樣精于算計的人,劉重心里難免要起不小的嘀咕,往后那是定不會真心與他交往了。
不想睜大眼睛瞧著這吳亢張嘴胡說八道的周嘉敏忍不住怒道:“你這官兒好沒道理,你當誰是兇犯?”
胡大叔抱刀喝道:“倘若有兇犯自尋路人報官,卻要吳縣令請來咱們瞧瞧。”
吳亢自大道教人攙扶著跳了上來,掃了一眼那死尸,只是皺了皺眉并不曾有甚么意外神色,招手教身后跟著的個老叟走了出來,手指著道:“原本內衛辦差,一路勞民傷財那也是尋常事情,但在我南城境內,無論皇親國戚內衛外府,但有犯罪的,那定要按罪論刑定不輕饒。兇犯周嘉敏,你便是叫來天大的幫手,這里有人證在場,莫非當本縣是那徇情枉法的人么?”
小姑娘氣地跳腳,眼眶里兩包淚,也不知該怎樣罵這睜眼說瞎話的縣令,詞到嘴邊終只能變成三個字:“你胡說,你胡說。”
吳亢冷笑一聲,揮手喝令捕快們拿人:“但凡罪犯,無論怎樣個窮兇極惡的,到了公堂上不信你不認罪,拿下,敢有反抗的,一并鎖了!”
“吳縣令是吧?”衛央拍拍手,按住眼見要暴走的小姑娘肩膀走到那死尸一邊,向吳亢拱拱手,又沖那人證老叟一笑,“你親眼所見這土兵是我家敏兒縱馬撞死的么?”
吳亢眼角喜色一閃,和藹對那老叟道:“老丈,你不要怕,見過甚么,只管說便是了,有本縣為你做主,不必害怕。”
老叟形容枯槁,滿身的泥漿疲勞,怯懦地瞥一眼怒視著他的周嘉敏,吞了口口水在幾個捕快的挾持下往前走了兩步,低著眼光不敢看人,含含糊糊地道:“老漢倒不曾見著撞死人那兇手的模樣,只是年輕時候在縣里喂過幾年馬,倒記著正是這青驄很是少見,這才斷定此等駿馬的主人差不離就是兇手了。”
周嘉敏哼道:“你可真是個明白的人哩,我見你一身泥水十分可憐,因此給你錢請你去縣衙里報官,哼,當時卻沒察覺,你竟是個奸猾的人。說甚么,這死尸出門在外,家中老小怕不在翹首等待,原來是看我好哄,將我這個有些大錢的人安撫在這里,回頭你便伙同這些個惡棍狗官圖財害命么?”
胡大叔厲聲喝道:“誣陷旁人者,罪加一等,你這老兒,想見識咱們內衛的手段么?”
吳亢又是一笑,淡淡道:“內衛好威風的架子,天下王法,莫不是都為你內衛定的么?”
劉重等人大怒,不待發作被衛央叫住,衛央點了點那吳亢對一眾內衛笑道:“各位大哥難道還沒看出來,人家就在這等著你們么?”
胡大叔一呆,小姑娘見他肯出面十分高興,又抱住了胳膊奇道:“衛央哥哥,你這話甚么用意?我聽不明白哩。”
衛央轉向訝異地上下打量著他的吳亢,一抬手笑道:“你先不要著急,我來問這老丈幾個問題,你放心,這些問題都是你來時路上教給他的。”
吳亢面上怒色一閃,拂袖背過身去:“既然兇犯不服,那也當有自辯的空閑,你自問就是了。”
衛央隨意拱拱手:“那可多謝你通情達理了,這位老丈,我來問你,你甚么時候瞧見我家敏兒縱馬撞死這土兵的?”
老叟垂著頭不教人瞧出他的目光神色,慢吞吞地恍如咽喉中塞了一顆棗子似,含混地道:“正在今日早間,老漢是南縣放羊的,雨天也不敢耽擱。約莫該是日頭上山那會子,老漢趕著羊在那頭山林里往這邊來,瞧見路上一匹青驄馬撞飛了個人,當時唯恐被滅口,急忙往這邊跑,到了山頭,又瞧到綠衣的這小娘子拖著那死尸,自山頭水里丟將下去了。”
“吳縣令,與你所知一致么?”衛央笑了笑,沖那老叟搖搖頭,又問吳亢。
吳亢轉過身來,瞧著那老叟片刻,又瞧了瞧隨身帶來的幾個心腹,一咬牙重重點頭,反問道:“怎么,你覺著不是真的么?”
衛央不置可否,反而向臉上鮮血還在往外冒的快手招招手:“你過來,你這個辦差多年的老手,應該能瞧得出這老丈是不是說謊,是么?”
那快手死活不肯過來,一手捂著臉一面向吳亢靠過去,嘴里叫道:“自然沒有錯了,只不過這里頭恐怕少了些,以我之見,你這賊配軍,與這婆娘定是一伙的,這婆娘力氣不足,若非有你這樣的人幫襯,她怎能毀尸滅跡?”而后向吳亢嚎喪似叫道,“明府哪,這兩個兇犯來頭之大,氣焰之囂張,想明府親眼所見,那是不假了,死到臨頭還在巧言解辯,可恨那婆娘,咱們盡心竭力防著她逃走,卻被這婆娘妖顏迷惑,險險丟了性命,這般失職,也請明府重重地責罰哪。”
吳亢覺著事情不對勁,這衛央狡詐多變,說是與陳禮那樣的君子般將領甚不同,這人十分的難對付,據說慣會的最是面上一套,心中一套,手里又是一套。看他如今一臉正經的樣子,也不知是瞧出了這兇案里的本質,還是裝腔作勢色厲內荏。
索性吳亢話留一半,教縣衙里差役們不可亂動,走過去看看那死尸,皺皺眉蹲下身又瞧了瞧,轉過頭時候,衛央將他撥在一邊,踢起一條樹枝拿在手中,向那老叟點了點:“你過來,讓我告訴你應該怎樣誣陷別人。”
老叟一抖,往后退了半步,搖了搖頭,又向那吳亢偷瞥幾眼,又搖了搖頭。
“吳縣令,你要聽聽我一個配軍教你怎么破案么?”衛央一笑,又向吳亢點了點樹枝。
吳亢略一猶豫,他倒顯出虛心的豁達,笑道:“既然這位百將愿教,本縣也愿聽一聽,請講。”
衛央繞著那尸體踱步,慢慢道:“首先,我定會在接到報案之后下令仵作到場,再令辦案經驗豐富的快馬班頭將這片地方盡最大可能保護起來,尤其在沖下尸體的這條山洪上游。如果這死尸真是被殺死之后要毀尸滅跡的,那么,植被覆蓋這樣好的山林里,那就定會有足跡之類的證據留下。”
吳亢點點頭又搖搖頭,哼道:“已有人證在此,何必勞動那般辛苦,枉費財力人力?你可知,搜索這一片山林,須縣衙出多少的人手錢財么?”
衛央淡淡道:“由此可見,你是做不了父母官的,最多不過一酷吏。”
吳亢大怒,劉重等人心下也是一突。這些個文官,你若說他貪污受賄,那還倒也罷了,如若當著他的面大罵酷吏,那便似指著天子罵昏君。天子當面,不過一頓廷杖而已,他還須顧忌著天子的威嚴。可尋常文臣,一句酷吏出口,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那也要尋你血濺三尺,定不能生受。
“不用一副抄刀子干架的姿勢,我敢打賭你在找刀子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經后悔沒大度地一笑了之了。”衛央甩甩手,拽過一個捕快自他身上撕了一塊布裹在手上,輕輕將那死尸搬到空地上,擺弄著脖頸左右一看,站起來再次道,“一樁命案,怎么也算你一縣的大事,不僅關系著死者本人,更有其一家老小,教你等隨手一指作為兇犯的清白路人,關乎之廣,已非兇案本身可能承。”
吳亢一愣,沒想到衛央口齒竟能這么清晰。
“吳縣令是為一縣之長,有代天子牧萬民之責、為圣賢教蒼生之任,圣天子豈不盼天下無冤案?先賢每一飯一粥也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倘若不能有此公心,你吳亢有何面目言必稱一縣之令,行必為人尊明府?”衛央轉到吳亢身邊,目光只在他脖頸上打轉,聲色俱厲喝道。
吳亢無言以對,張張嘴又閉住了。
衛央哼道:“如若你只是個讀書的,勞民傷財的話那倒也說得,然身為縣令,遇兇案不使仵作驗看尸身,不問死者來歷,不循案件根由,如此縣令,一味只貪便利,你這樣的人,究竟是以甚么法子一步步過吏部銓選,判部司官吏功過,堂而皇之任為一縣堂官的?”
吳亢猶豫再三,放下身段躬身道:“閣下所言甚是,是某想當然了。”
衛央哈哈一笑,鄙夷道:“事到如今,閣下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以退為進想用書生氣將險險構成的大錯一筆勾銷,你這樣的官員,還會是讀書人么?讀書人,讀的是圣賢書,說的是公道話,能如你一樣觍顏無恥臨了想拋棄棋子全身而退么?你這酷吏,到了這步田地還不肯召縣中仵作來驗看死尸,我猜你定會以先回縣衙再奪公事的籍口,依舊想將我與敏兒帶將回去,是不是?”
吳亢終于面紅耳赤,面前這人十分不是個可常理推斷的家伙,他將話都說到了這般地步,該怎樣反駁?
周嘉敏喜地雙手直拍,笑道:“衛央哥哥,你說的再好也沒有了,這酷吏,這酷吏屬下那樣葷張,明知我是為內衛辦差也敢起那等齷齪的心思,可知平時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到甚么地步。衛央哥哥,你學問真好,這番話,我可是說不出來的。”
衛央哼道:“你只告訴那快手一人你的身份,旁人又不知,怎會是明知?哼,學問么,我可差得很,罵人的話還要甚么學問?我看啊,若論考經綸寫文章,我可比不上這位吳縣令。”
“這樣的人,筆下能書千言,胸中何得一策?于國于家無利,辦事便成酷吏。”周嘉敏嗤之以鼻,又抱住了衛央的胳膊,小臉笑成了一團花,“那,現在咱們可以離開了么?我想看你將這些惡棍拉上公堂打板子,若是人手不足么,我也可以代勞哩。”
“敏兒,你這個認識可到位的很哪。須知這真正的讀書人,那是立志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一等一的好男子,出將入相,家國天下萬民一一在心的人物,這些個學圣賢學不成,反而成了四不像的人物,哼哼,我也就只能呵呵呵了。”想起歷史上小周后癡迷姐夫的那攤子爛事,不管在這個時空里周氏姐妹和李煜有沒有交往干系,有沒有李煜這個人,衛央覺著都要提前打個預防針給這小姑娘。
周嘉敏喃喃地將那幾句話念了幾遍,怔怔點點頭,她是個活潑的少女,暫且不是甚解,只須心中記下了,轉眼將心思又放在衛央所說的破案上:“衛央哥哥,那你快升堂問案,那定好玩的緊。”
苦無計策可解目前困窘的吳亢一聽,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直言問下屬,看看衛央一個輕兵營百將竟能在許多個內衛校尉環伺下閑庭信步,心中一驚,暗自猜測著問道:“閣下也是內衛中人么?倘若內衛要接手這兇殺案,那也好…”
“誰說內衛要接手?”衛央奇道。
吳亢比他更驚奇:“若非內衛接手,這里是南縣地界,怎好…啊,這,這土兵…”
劉重等人遽然拔刀,這吳亢,果然是知道衛央的。
叫破秘密的吳亢只稍稍呆了那么一呆,立時閉口再不肯說半個字了。
半晌不見衛央再有動靜,周嘉敏又奇道:“衛央哥哥,你還在等甚么?專等這里的圖子到來么?”
衛央心中有喜有憂,瞥了一眼低著頭想方設法的吳亢,笑了笑道:“風起了,咱們不必著急,等等也好。”
別說小姑娘,劉重一伙也大惑不解,這衛兄弟到底要做甚么天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