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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五 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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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興元年六月,揚州府守城大戰爆發。叛軍首領羅玉璋一路攜裹地方私兵,進逼揚州城,賊軍兵臨城下時、已有數萬之眾;而揚州官府在守備軍全軍覆沒、援軍未到的情況下,只以皂役和臨時征召的壯丁拒敵,知府商凌下令緊閉四門,開始了慘烈的防御之戰。

  商凌在揚州很得人心,在他的主持下,揚州官民同仇敵愾,百姓紛紛走上城頭助戰。城中的百姓還貢獻出了桐油等可燃物,待賊軍架起云梯攻城時,官軍便將桐油從城頭上潑將下去,然后點火焚•燒,賊軍摔死燒死者不計其數…

  揚州的戰事很快傳到了洛陽福王府。

  一個太監小跑著奔進文昌樓,他一手抱著拂塵,一手抓著急報,長衣下擺隨著步子不斷翻飛,走得很急。

  太監剛進文昌樓,就把手里的急報舉了起來,氣喘吁吁地喊道:“王爺,王爺,揚州反了!”

  此時福王朱常洵正和皦生光對坐在一起下棋,皦生光聽罷立刻側目看向那個太監,但福王卻裝作沒有聽見,依然若無其事地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粒黑子。

  “王爺,揚州、揚…”太監見福王依然目不斜視根本不搭理,十分疑惑,話說了一半又咽下去。太監無法理解福王裝•逼的境界,心里有些怯,生怕因打攪福王下棋而激怒了他…但是,下棋有揚州造反的事兒重要嗎?所以太監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皦生光的心思可不比太監那么簡單,他當然明白福王…這樣天大的喜事兒,此時不裝何時才裝?

  所以風雅之人裝•逼要遇到知音才好裝,皦生光很配合地不搭理那太監,故作高深地說道:“王爺,您這條大龍恐怕逃不出去了。”

  福王朱常洵突然哈哈大笑,捏著手里的黑子輕輕放了下去,笑道:“我只需一子,滿盤皆活!”

  皦生光拈著胡須,看著棋盤,微笑道:“妙!妙!王爺這步棋妙,老夫不得不佩服。”

  太監不知所措,像傻叉一樣呆立在一旁,陪襯著他們兩人在那里裝•逼。

  朱常洵笑道:“區區棋盤談何妙哉?先生獻計京師刺案,那步棋才妙呢,哈哈…哈哈!成與不成,都在咱們的掌控之中!”

  皦生光忙拱手道:“全仗王爺英明。羅玉璋敢鋌而走險,不也是因為有王爺為他撐腰?”

  兩人說罷頓時相視大笑,得意之至。

  京師刺案,完全是朱常洵黨羽的安排,朱常洵才是點導火索的人。福王府勢力極大,收買幾個揚州府的江湖人物進京行刺,不過是小菜一碟…如果真的把張問殺掉了,接下來朝廷群龍無首,局勢自不用說;就算沒有成功,也能把矛頭指向嫌疑極大的揚州大地主羅玉璋。

  福王早已和羅玉璋有聯絡,給了他膽氣。羅玉璋在誅滅九族的威脅下,又有福王撐腰,不揭竿而起該何去何從?

  所以朱常洵才說,京師刺案成與不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個局是謀士皦生光獻計,現在成功了,福王對皦生光更加信賴,他以禮賢下士的姿態問道:“請皦先生指教,下一步我們應該如何行動?”

  皦生光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道:“老夫萬萬不敢指教,老夫諫言,時機已到,可馬上公布檄文,號令天下興兵反抗偽朝!”

  朱常洵把玩著手里的黑子,又問道:“起兵之后呢?”

  皦生光道:“按照既定方略,不伐京師,反而揮師東南,先取鳳陽,再取南京!

  …在政略上我們要尤其重視,兵戈只是皮面,政略才是根本!王爺可昭告天下,廢除新政恢復祖制,以仁政治國,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獲得宗室、士人的支持;同時給羅玉璋封個爵位,以此為榜樣,讓世家大族、地方鄉紳站到我們這邊來。我大軍一路東進,招募不滿新政的地主私兵,實力將如裹雪球一般越來越大,最后割據南方,對京師形成絕對優勢,天下大勢定也。”

  朱常洵道:“如果中都、南直隸駐軍馳援揚州,先把羅玉璋部消滅了怎么辦?”

  皦生光笑道:“官軍向來你推我攘,反應遲鈍,在朝廷派遣大員授權南方之前,南直隸會有什么建樹基本不可能。況且朝廷不得人心,羅玉璋一路攜裹,只會越打越強。”

  “先生所言即是。”

  皦生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我們先逐步蠶食南直隸周圍城池,如果朝廷調西大營南下,便采用敵進我退不斷消耗的方略…朝廷的南方官軍被王爺牽制,北方還有建虜威脅,一旦建虜入關,京師必定要集中全部可以機動的兵力方能拒敵,西大營必被調回。那時,王爺在黃河以南將如入無人之境。”

  “哈哈…”朱常洵的心情好極了。這時他才叫太監把急報拿過來,饒有興致地翻開來看,看著看著,他又是一陣大笑,“皦先生,這份急報到我們手中之時,揚州必定已在羅玉璋之手。”

  朱常洵將手里的東西遞給皦生光,皦生光看罷點頭道:“王爺所言甚是…守備已全軍覆沒,揚州如一座空城了。”

  朱常洵笑道:“用運糧的牛車沖營?聞所未聞也,這個參將張琯還真是個人才。”

  皦生光道:“此法是唐人注《孫子時例舉的戰例,可并不是這么用的…如此看來,張琯不過是個迂腐的書生而已,吃敗仗情理之中。”

  揚州兵禍的急報也很快傳到了京師;不久之后,到達京師的還有福王的檄文、以及有關建虜的預警。

  揚州叛亂,福王造反,建虜入侵…很顯然,大明政權已到了崩潰的邊緣,朝廷充滿了陰霾和悲觀。

  當太后張嫣看到福王那篇檄文,直接氣暈了過去。檄文上把她描述得非常不堪,說她不守婦道,和姐夫通•奸,淫•亂宮廷,實在是下流之極。

  同時朝廷里的大臣也惶惶不可終日,如果蠻夷鐵騎或者叛軍打進了京師,他們該是什么樣的下場?有的膽戰心驚、有的尋思著找關系和福王攀上交情,總之京師是人心浮動情況十分不妙。

  一些大臣在恐慌中紛紛上書,要求改變新政、作出妥協,以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禮部尚書就上了奏章,說按地價比例稅收太偏激:江南一帶地價很高,收成還抵不上稅賦,根本就是斷了地主們的活路;最好的辦法是稍微妥協,將稅賦制度改為按收成比例稅收,給地主們一條出路,以免他們狗急跳墻。

  各種各樣的信息傳到宮廷,太后張嫣似乎已經麻木了,她從羞辱、憂慮、驚慌中走過來,人已經瘦了一圈。她整天都板著一張臉、面無表情,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光的白色,是由七色混合而成;而她的白色,是由絕望和仇恨而成。為什么藩王爭奪天下要用她的名聲來做犧牲品?

  一個善良的女子,她的心已經蛻變得面目全非。檄文讓她更加明白,她對張問的愛慕之情并不美好,反而十分丑陋,這是美好的夢想被撕裂的絕望;她還保持著清白,卻被人誣陷冤枉煽動人心,她有口難辯,于是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人有時候并不是想象得那么脆弱,盡管張嫣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是她依然挺過來了,而且漸漸地冷靜下來。

  張嫣在西暖閣召見了張問,因為她明白:很多人都可能在福王的壓力下,把她當作犧牲品和籌碼,只有張問和她完全是一條船上的人;只有張問,有可能撐住搖搖欲墜的大廈。

  在西暖閣,她詢問張問關于大臣們上書要求改變新政緩和矛盾的事兒,不料張問直接就否決了。

  如此光景下,張問看起來依然很有激•情,一點沮喪之色都沒有,他神情堅定地說道:“新政既然已經頒布、且昭告天下,就不能更改!按地價稅收,并不是不給人活路,因為這項政策會使地價下跌;地價一跌,稅賦高于收成的情況就會迎刃而解、達到平衡。只有這樣,才能遏制土地兼并,讓大明帝國煥然一新!”

  張嫣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張問,仿佛不認識他一樣…這個男人,到現在還想著他的新政和夢想,好像四方兵禍蔓延、京師危在旦夕,只是一個夢。

  張嫣很想提醒一下他:咱們快完了。

  但最終她沒有說出來,她突然覺得,有張問在,心里就很踏實…這個男人自負、脆弱、富有攻擊性、責任感,無論是他的缺點、還是他的優點,張嫣都覺得充斥著男人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她覺得安心。

  于是張嫣對他充滿了溺愛。就算是張嫣這樣不太懂得政治的人,都想到了張問的錯誤;而他卻仍在固執、執著…張問不是一個完美的人。

  張嫣輕嘆了一聲,喃喃說道:“你錯也好、對也罷,我都支持你。”

  張問仰起頭,紅著眼睛說道:“我沒有錯!上天讓我們手握重柄、站在高處,就是要讓我們在天塌下來的時候首當其沖!讓我們帶領族人,就是要承擔起前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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