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暗叫中計!
旁邊的練國事已經開始不依不饒的罵人了,要知道他這巡按御史一職,平時干的工作就是罵貪官污史,把文武百官的不法之事寫成奏拆上表朝廷,以搏清名。
現在他抓到楊洪收受賄賂,破壞皇上招撫大計的證據,豈有善罷干休的道理,當下就擺出一幅清官痛罵貪官的架勢,伸手指著楊洪的鼻子一陣破口大罵。當然,人家這罵法與普通的粗人罵臟話是有差別的,文人罵人,講究引經據典,罵人不吐臟字,罵得你頭暈腦漲,還出不了氣兒。
楊洪聽了兩句,就覺得不勝其煩。
他是個粗痞的武官,并不擅長智謀,但此時他腦力再差也明白,這個文官已經不可能再相信他了。他提出的任何意見,練國事都會以為他有私心在內,不會再予以考慮。
所以楊洪嘆了一聲之后,不再和練國事廢話,他只是對著張櫻仙揖了揖,道:“這位…嗯…小姐…夫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你了,帶我去見見朱八吧,看在咱們打過一仗的份上,我有幾句話私話想和他談談。”
張櫻仙點了點頭,轉身領路。楊洪不再理會后面跳著腳罵他的練國事,跟著張櫻仙走了一陣,只見山路蜿蜒,兩人轉來轉去,不一會兒就轉到了山頂,朱元璋負手站在一塊山石之上,等著楊洪,原來他早算準了楊洪會來見他。
“楊千戶,你果然來見我了,哈!”朱元璋輕笑了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嘲弄的味道。
楊洪無奈地點了點頭:“不見不行了…上次我敗在你手里,回去之后冥思苦想,總覺得輸得莫名其妙,這次又中你奸計,使得練國事已經和我不再齊心…你贏了!我敗得很慘!”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微微收起,道:“從你們一行人上山開始,我就在想,楊千戶跟著招撫使者來了,對咱們的山寨非常不利。因為你和我打過一仗,深知我這山寨的實力,如果被你看到山寨現在的樣子,肯定會心生警惕…人這東西啊,心里一旦有了警惕,就很難被騙到,我派人演的那些戲,你肯定都能一一識穿,然后你們回到山洞里,把疑慮對練國事一說,我的計劃就難免被盡數破壞!”
朱元璋緩緩說來,就如同楊洪肚子里的蛔蟲似的,將他與練國事之間的情況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楊洪不由得心中吃驚:這家伙,好強的推斷能力…
朱元璋繼續道:“于是我就在想,用什么方法,可以將你和練國事之間的信任關系破壞得一塌糊涂呢?哈…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派我的夫人出面了,她只需要把你收受賄略的事一說,以練國事這種呆板文人的性子,你再也休想讓他聽你半句諫言。”
“你說得沒錯!”楊洪苦惱地道:“你演的這出戲我確實看破了,但是練國事不可能再相信我,我說破嘴皮,他也不可能再接受我的意見,我只是有點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演的這出戲?若你不愿意接受招撫,直接把練國事趕下山去不就完了?如果你愿意接受招撫,又何需拖延時間,演這場奇怪的戲?”
“這樣做當然有原因。”朱元璋沉下了臉:“但我沒有說給你聽的理由,雖然現在你已經不可能再妨礙到我的計劃,但你終究是官,我終究是賊,不在同一條道上,我還沒有笨到教敵人的地步。”
“那你和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楊洪微感意外。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不當官了?來我這里做賊?”朱元璋突然笑了:“巡按御史是做什么的,你我都很清楚,只要讓練國事回到城里,他立即會修書一封,密拆送進京城,幾天之后,皇上的御書房里就會擺著彈劾你的奏章…然后再過幾天,抄你家,殺你頭的圣旨就會從京城飛出,到時候普天之下,誰也救不到你,你昔日的同僚、朋友、屬下,都會想要你的性命…能救你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落草為寇。”
朱元璋眨了眨眼:“如果你愿意在我這里落草為寇,我演戲的原因就可以告訴你了…”
“這…”楊洪聽完朱元璋的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得罪了練國事確實是個麻煩事,但是剛才時間太短,他還沒往深處想,此時被朱元璋提醒了一句,順著朱元璋的思路一想,果然…他現在已經是有了殺身之禍。
收受賄賂,這是個小罪,死不了。但若是因為收受了賄賂,破壞皇上的招撫大計,這可就是個大罪了,那是想不死都得死。現在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皇上有多重視這次的招撫?這可是皇上自掏腰包,拿出了十萬兩內帑來辦的事兒…誰在這事情上做梗,真是嫌命太長。
楊洪的汗水八顆八顆地向下掉,瞬間就浸濕了背后的衣衫。
“你不用急著給我答復。”朱元璋輕笑了起來:“回去仔細想想,反正練國事還會在咱們的寨子里待上一陣子,你還有幾天可以考慮,但若是你考慮得太慢,拖到了練國事出山,他的密奏送進了京城…那就什么都晚了。”
楊洪嘎崩一聲差點咬碎了自己的牙,他的身子晃了兩晃,疲憊不堪地走向了回山洞的路,步步沉重,踩得山路上翻起了幾絲煙塵。
直到他走得遠了…朱元璋身邊的張櫻仙才幽幽地嘆了一聲道:“朱八,你真要招楊洪進寨?這個人…我可不太喜歡…看到他,我就會想起過去的事情,那個已經死去的我的故事!”
“這個山寨里,也只有你一個人有閑情逸志去緬懷那些無用的往事。”朱元璋淡淡地道。
“可我真的不喜歡他!”張櫻仙幽幽地道:“為何一定要招攬他呢?”
“他至少懂得打仗!”朱元璋輕嘆了一聲:“在衛所兵已經徹底腐敗的大環境下,楊洪這人簡直可以算是淤泥里的雪蓮!你知道么?山寨如果還要壯大,光是招收粗豪漢子絕對不行,現在山寨有三千多兵,我和許人杰兩人還可以指揮得過來,將來有五千了呢?有一萬了呢?有十萬了呢?還靠著一群只有肌肉沒有腦子的人去指揮嗎?”
“咱們不再壯大了行嗎?”張櫻仙怯怯地道:“朱八…我其實一直怕你,但時日隔得久了,我又想要感謝你,這山里的生活雖然簡單,卻讓我感覺到心靈平靜…我不想再爭…只要這樣的生活能一直繼續就好…我…我給你做真正的夫人,我不再叫你朱八,改叫你相公…我們不再分床睡,我…為你相夫教子…你也不要再擴大山寨的規模了,咱們就這樣平靜地活上一輩子不好么?”
換了幾年前的張櫻仙,這樣的話還真不敢說。當初她被朱元璋怒殺官差的行動嚇壞了,那帶著鮮血在半空中翻滾的人頭,在她的心里翻滾了好幾年,使得她在朱元璋的面前一直像兔子一樣乖巧。但是隨著時間的推進,她慢慢地發現,朱八其實是一個好人,他只在必須殺人的時候才殺人,不會無端端地胡亂揮舞屠刀,甚至打仗,他也只打有必要的仗,沒有意義的戰爭,他不屑一顧。
多年的生活下來,她的膽子慢慢在變大,直到如今,她終于敢站出來,說出了自己心里的東西。甚至也暴露了自己的感情…她是女人,女人這種生物和一個男人生活在同一個山洞里數年時間,就算本來沒有愛,現在也有了!
她滿懷著期盼,說這了一番話,希望朱八能點點頭,也許幸福就會出現在眼前。
然而眼前的男人卻狠心地搖了搖頭,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幾句張櫻仙聽不懂的話:“平靜?平靜不了啊…崇禎十七年…吊死煤山…滅亡…清兵入關…”這幾個詞朱元璋說得非常小聲,以至于張櫻仙根本就沒能聽得很清楚。
他喃喃地念完之后,曬然笑了:“櫻仙,有些時候,不是你想要平靜,老天爺就會賜給你平靜的,幸福的生活要自己去打拼才會有,不是躲在山里一輩子就會得來…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之后,朱元璋轉身就走,再也沒有看張櫻仙一眼。
“你…你別走啊…”張櫻仙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她一提裙邊,追在了后面:“你回答清楚一點…”
“我是不會停止擴大山寨的規模的!”朱元璋頭也不回。
“我問的才不是這個!”張櫻仙大聲叫道:“我后面說的話呢?你別避而不答,我說了,要做你真正的夫人,要為你相夫教子,你還沒有答我!”
朱元璋仍然在向前走著,沒有回頭,甚至連咳嗽聲也沒有回她一聲,仿佛這個問題對于他來說懶得耗費一絲的精力來回應。
“可惡!可惡的男人!”張櫻仙氣急敗壞地脫下了鞋子,向著朱元璋離開的方向用力地擲了過去:“給我好好的回答啊!作為一個女人,問出這樣的問題需要好大的勇氣…我容易嗎?嗚…可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