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了山寨之后,練國事一邊甩著方步,一邊用他的眼睛四下里環視。巡按御視嘛,這雙火眼金睛是必須要善用的。只見山寨的正大門后修了一條平整的土路,一直延伸向寨頂的議事大廳,那議事廳前并沒有掛什么“替天行道”一類的牌匾。
這可是比較稀罕的事情,大凡占山為王的山賊,都要是掛一個“替天行道”或者什么“聚義廳”一類牌匾的,因為這樣可以彰顯他們是一群義賊,方便招納新的賊人入伙。但是這個山寨顯得十分樸實,沒有搞那些囂張跋扈的玩意兒。
練國事忍不住就向身邊的朱元璋問道:“朱八,你這寨子怎么沒有懸掛旗幟或者立上牌匾啊?”
朱元璋心中暗笑:做個牌匾不要錢啊?浪費木料不說,還浪費木工的手藝,我可不喜歡搞那些虛頭。
朱元璋上一輩子就是勤儉節約的人,從不喜歡玩虛的,非常務實。他想是這樣想,嘴里卻用誠惶誠恐的語氣道:“那東西哪能立啊?立了那些旗幟和牌匾,不就是明擺著要和朝廷作對嗎?咱們占這山,只是想找個安身立命之所,不想與朝廷作對。”
大明朝就是朱元璋一手建立的國家,要說不想和這個國家作對的心意,可能當世沒有一個人比朱元璋真誠,他說“不想與朝廷作對時”并沒有絲毫虛情假意,而是放任自己的本心,所以這句話非常誠懇,聽得練國事不禁動容。
“這人…看來真的是迫不得已才造反的!”練國事在自己心底里暗嘆了一句。
這時朱元璋又補充道:“唉,這世界上哪有人會愿意放棄安逸的生活,跑出來打生打死的?還不都是被天災、貪官給逼的。”
他這句話一說,跟在后面的大批鄉親們不由得都一起開口道:“是啊,我等哪有造反之心,都是被這大旱災和貪官污吏給逼反的。”
大伙兒一起這樣說,聲勢倒是挺足,練國事作為一名正直文人,對這句話倒是深表認同。要知道讀書人也不完全傻,他們大抵上也知道農民為什么造反,甚至朝廷大官兒,崇禎皇帝本人,又何嘗不知道農民們造反的真相?只是這個問題他們知道歸知道,解決不了罷了。
“都是良民啊!”練國事長嘆了一聲:“你們放心,這天災,咱們想辦法一起扛過去,至于貪官污吏的逼迫,哼!我這巡按御史,就是專門抓貪官的。”
山道兩旁的鄉親們跪了一地,齊聲高喊:“清天大老爺為我們作主!”
這戲份真是演得十足,練國事不禁眼角都溢出了幾滴淚來。他沿著山路一直向前走,道路兩旁不停地有鄉民趕過來,跪伏在路邊,不一會兒,盡然跪出了個十里長街迎清官的場面,這場面真是讓練國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只有楊洪黑著一張臉跟在后面,雙眼射出警惕的光芒,他是打死也不相信朱八會這么好說話,這一切一定都是演技!肯定是賊人們事先商量好的。他有著這樣的想法再來看跪在路邊的鄉親們,果然就看到有一些演技不好的人在喊著“清天大老爺為我們作主”的時候,嘴角居然帶著一絲哂笑。
楊洪忍不住拉了拉練國事的袖子,低聲在他耳邊道:“御史大人,別被這些狡猾的賊人給騙了,他們的心意根本就不誠。”
“少在這里胡說八道,危言聳聽!”練國事不滿地橫了楊洪一眼:“這些百姓怎么就不誠心了?我看他們個個都是良民,都是我大明朝的好子民,我意已決,一定要救他們于水深火熱之中。”
這書生文人最怕犯癡,一旦癡病發了,真是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楊洪長嘆一聲,無言以對。
很快,長長的山道走完了,練國事來到了山寨的正廳里,只見正廳里已經有一群山寨的頭領在等著他,大伙兒將他請到首座坐定。練國事就開口了:“爾等有何冤情,現在都可以向我提出,本官考慮之后,將你們提出的冤情回報給吳御史和楊總督,朝廷只要能為你們申冤的,一定做到。”
這就是朝廷下的矮樁了,雖然說的是申冤,但是心眼沒堵的人都聽得懂,這意思就是:提條件吧,要多少銀子?要多少封賞?頭領要什么官位?只管列出來,朝廷能解決的話就給你們解決了,然后你們乖乖做回良民,別再當山賊了。
他這話一說,大伙兒就把眼光都轉到了朱元璋身上,等著朱元璋提條件了。
朱元璋輕咳了一聲,先對著旁邊的王二等人使了個眼色,表示“扯皮可以開始了”,然后對著練國事揖了一揖,認真地道:“小民看到御史大人正事威儀,只盼早日回到朝廷的懷抱里做回良民,就先來議定一下受撫的時間吧…這事兒益早不益遲,越快越好。”
當然是越快越好,這話正和練國事的心意,他趕緊點頭道:“沒錯,越快越好!嗯…現在是五月初,我看五月十五就是個好日子,不如就在那天,你們出山來受撫?”
朱元璋面露喜色,似乎就要答應,突然,旁邊走出了拼命三郎,大聲道:“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眾人一起轉過頭去盯著他。
拼命三郎大聲道:“五月十五,這日子里有兩個五,五就是無,無就是什么都沒有,太不吉利了。咱們受撫回鄉之后,豈不是要什么都沒有?不行不行!我不同意這個日子受撫。”
“那你說哪日?”練國事微怒。
“當然是六月六日。”拼命三郎煞有介事地道:“所謂六六大順,意味著一切都很順利,咱們就用這一天吧。”
練國事一聽,有道理:“那就六月六…”
他話音未落,旁邊又有人叫道:“不妥!”
原來是獅子狗兩兄弟,兩兄弟一起道:“什么六六大順,那是算命的瞎扯蛋,我們兩兄弟覺得六月十日更好。”
“為啥?”眾人齊問。
“六月十日是我兩兄弟的生日。”獅子爺說這話說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一般。
眾人一陣無語,這生日也能當吉日?
“我也覺得不妥,我喜歡六月五日!”王二跳了出來:“理由嘛,沒有理由,我就喜歡那一天。”
“不行,我要六月八日!”馬小天也來湊熱鬧。
議事廳里頓時亂成一團,眾頭領各自咬著一天日子,死也不松口,吵得不可開交。
練國事被他們吵了一陣,弄得頭暈腦漲,心里一股子火氣,直想發作,但是他又怕惹怒群賊,搞得他們不愿意受撫了,所以端著官老爺的架子,硬是一言不發,只拿一雙眼睛瞅著朱八,那意思是:你是頭兒,你來決定。
朱元璋哪會去決定這個日子,他就是想要拖時間呢,于是他將手一攤,對著眾頭領道:“胡鬧,哪天受撫是由你們自己商議決定的么?你們把總督大人和御史大人置于何地?依我看啊,這哪一天受撫的事,應該由皇上指定的欽差大人來決定,我們這里的人誰也沒有決定的權利。”
練國事聽了這話,倒也覺得有理,但是皇上指定的欽差是吳甡,不是他練國事。吳甡現在在哪里呢?在白水城里,守著皇上給的內帑呢,不可能跑到這山里來,這可怎么決定?
朱元璋對著他揖一揖道:“御史大人,不如由您修書一封,將諸頭領提的時間都寫在紙上,派腳程快的士兵送到城里交給吳御史大人來定奪,您看如此可好?”
“也好!”練國事被吵暈了頭,完全沒去深思這個事情背后的陰謀,朱元璋派人送上紙筆,他刷刷刷地一陣龍飛鳳舞,一封詢問哪天受撫比較好的書信就寫好了,然后練國事將書信遞給一名精兵,吩咐道:“送回白水城,速去速回。”
“是!”那精兵拿著信,飛也似地跑了。
直到那精兵跑得不見了影子,練國事才一拍腦門,咦?鬧了半天,好像山賊們還沒開始提條件呢?為了一個受撫時間就鬧騰了半天。
他趕緊正了正容:“好了,咱們接著談!你們還有什么冤情嗎?”
朱元璋心中暗笑,他又是一個眼色使給了馬小天,這家伙是最機靈的,見狀立即會意,走出來道:“御史大人,我在上山落草之前,是西固村的村民,我們那村子啊,是白水最窮的村,村里土地貧瘠,長不好莊稼,我想問問,咱們從良之后,能不能給我挪個地兒啊…我聽說雷牙鄉的土地比較肥,咱能不能換成雷牙鄉的村民?”
他這要求,按說并不奇怪,流寇回歸原籍雖然是最合理的方案,但朝廷招撫流寇時,重新給流寇安排個新地方生根發芽,也是常有的事兒。練國事沒覺得有什么異常,于是笑道:“這等小事,朝廷要解決起來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你的要求我答應了…”
練國事話音未落,旁邊的獅子狗兩兄弟刷地一下跳了出來,大聲道:“不行!雷牙鄉不就是咱們兩兄弟的老家嗎?咱們鄉沒有多余的地分給馬小天這家伙…這家伙不愛干凈,不學無術,晚上睡覺還打呼嚕,我們不想要這樣的鄰居。”
練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