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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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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寧陽城外,楊萬虎部攻城已有兩日。連著這兩天,他攻城不可謂不急,將三千主力分作三番,幾乎是夜以繼日、不停不休。但是,卻出乎了他的意料,數十里外的兗州府居然至今沒有派出一兵一卒來援!

  沒有援軍,怎么打援?

  楊萬虎有一個不太好的預感,他琢磨想道:“莫不是兗州的韃子看破了俺們的計謀?”要不然,實在沒辦法解釋這個詭異的現象。寧陽這邊兒被圍,攻城的軍隊打的熱火朝天,相距只有幾十里的兗州府卻安靜無聲。

  委實古怪。

  這日上午,方米罕、楊四諸將皆齊聚帥帳,諸人商議對策。

  楊四首先開口,說道:“這事兒不太妙。將軍,俺的弟兄們這兩天就沒有閑著,一再打探兗州動靜。但是據觀察來看,兗州府里的韃子,上至將校、下至軍卒,一個個全都是若無其事,雖然說我軍圍困寧陽的消息早就傳入了城中,但是他們卻好像全沒有援救的意思。我軍出泰安前,趙左丞明言交代,要求將軍務必要把兗州的韃子誘出。圍寧陽已有兩日,兗州府的韃子就是不肯出來,要去做縮頭烏龜。…,將軍,計將安出?”

  楊四從軍前,只是個平頭百姓,仗著勇力,現今做到了百戶的位置。沖鋒陷陣的確是把好手,但是要論排兵布陣、運籌帷幄,那他卻是半點也不懂。不過從軍前,他倒是也有常聽說書講古的,不知從誰人那兒學來了點軍陣用語,有時候會照搬一下,看似也是像模像樣。他最常說,用的最熟溜的便是“計將安出”四個字。所以,此時諸人雖忽然聽這么一個大老粗爆出來這么個文縐縐的詞兒,卻是因早都聽慣的,并無人驚訝。

  方米罕也道:“兗州距離寧陽只有二三十里地。這兩日來,將軍攻城不遺余力,做戲也算是做到十分了。戰事最激烈的時候,怕連我軍攻打寧陽的火炮聲,也會傳入兗州城中。兗州府的守軍卻竟能坐得如此安穩?將軍,此中必有內情!”

  “什么內情?”

  方米罕從軍日久,當千戶也當挺長時間了,因此年歲雖輕,在軍陣上的經驗卻是遠比楊四為強,他中規中距地分析道:“要么是我軍情報失誤,韃子其實在兗州府的駐軍并不多,不敢來援救寧陽。要么或者就是?”

  “如何?”

  “我軍引蛇出洞的計策,已被兗州的韃子看破。”

  若是前者還好,若是后者?楊萬虎嘿然,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咱們成了猴兒么?在這兒上竄下跳,反倒成了兗州韃子的笑柄?”

  “末將不敢。”

  “哼!”楊萬虎霍然起身,在帳內轉了幾圈,說道,“兗州府的韃子有多少,情報確鑿!就算是通政司的情報有誤,咱們軍中的斥候絕對不會探錯。它定然不是駐軍不夠,不敢來救援寧陽。方肉兒,你的第二個推測倒是有幾分道理。說不得,咱們還真他娘的成猴兒了!嘿嘿。”

  “將軍?”

  “本將好容易從老畢、高延世這些人手中爭搶來了先鋒官的位置,本來打算立一個‘初出茅廬頭一功’,卻不料竟出師不利!毛葫蘆、毛葫蘆,果然名不虛傳。居然能做到眼見同袍受困,偏偏按軍不動。了不起!”

  楊萬虎心中憋火。

  也難怪他憋火,“毛葫蘆軍”的戰力確實了得,連著兩天的攻城,楊萬虎部的四千多士卒已經傷亡近百。如果引不出兗州的元軍,那這近百的士卒就算是白白陣亡、白白受傷了。他轉回案前,握緊拳頭,猛地在案幾上捶了一拳。他力氣大,一拳下去,險些把案幾打散。

  諸將都嚇了一跳,帳內皆鴉雀無聲。

  好一會兒,楊萬虎勉強按捺下怒氣,才又開口說道:“泰安、益都有無軍報傳來?”

  “回將軍,還是今天早上,泰安送來了一份軍報。”

  兗州府的元軍這般詭異,楊萬虎不可能不匯報泰安。今晨,泰安送來了回文。趙過親筆回書,命令楊萬虎繼續佯裝攻城。楊萬虎對此深為不解,他喃喃自語,說道:“明知兗州的韃子不動,趙左丞不可能看不出來,也許是我軍的計策已被韃子猜到。卻是為何,依然令俺繼續佯攻寧陽?”

  猜測不透。

  泰安為何不肯直接攻打兗州,定出個引蛇出洞的計策,楊萬虎是很清楚的。兗州不比寧陽,是個大府,城池堅固、糧草充足,如果要攻堅,沒有個兩三萬人難以拿下。而且,即使有兩三萬人,也斷難在短日內克城。必須另走蹊徑,將城中的守軍調出,改攻城戰為野戰,這才有機會速勝。

  “已經過去兩天了。仗打到現在,還想要調兗州守軍出來?若它就是執意不出,再用不了三四天,我軍奇襲濟寧路的消息必然就會傳入晉冀。到時候,察罕已知,奇襲變成明攻,戰機稍縱即逝。我軍又該如何應對?”

  對泰安的想法,楊萬虎實在猜測不出。但是既然軍令如此,他卻還是不得不嚴格遵守。一邊兒心憂如火,他一邊兒傳下軍令:“既然泰安再別無軍報送來,我軍便按此執行!傳本將軍令,一個時辰后,再次攻城。”

  楊四問道:“此次攻城,換哪一番軍馬出動?”

  楊萬虎環顧諸將,睜大了眼,惡狠狠說道:“哪一番?老子要親自帶隊!”

  佯攻這活計,其實很不好做。又要攻得兇狠,像是真的;又不能真的把敵城攻破,壞了計謀。楊萬虎一令既下,諸將齊齊起身,皆抱拳胸前,行軍禮,齊聲應道:“是!謹遵將軍令。”動靜之下,甲片嚯嚯作響。

  方米罕猜的很對,海東試圖引蛇出洞,明攻寧陽、意在兗州的意圖,的確是已被敵人看破。

  兗州府的元軍守將賀宗哲,在察罕軍中的威望雖說不及貊高、關保,但卻也是有勇有謀,單論其地位以及得察罕信用的程度,較之高唐州的嚴奉先,更還略高一點。在本來的歷史中,察罕死后,此人更是成為王保保的左膀右臂,曾在嶺北一帶,與王保保聯手大敗過徐達的北伐軍。

  濟寧路的地位極其關鍵,察罕用兵老手了,豈會不遣派重將坐鎮?賀宗哲足可稱得上“重將”二字了。有重將賀宗哲,又有強軍“毛葫蘆”,楊萬虎出軍的首戰便在寧陽城外受挫,卻也是實在情理之中。

  兗州府內,賀宗哲正在巡視城頭。

  他年有三旬,正當壯年,普通身高,普通相貌。若脫去身上的鎧甲,丟入人堆,怕誰也不會看得出來,他竟是一位指揮千軍萬馬、決勝疆場的將軍。也許,只有他眼中偶爾會露出的一點精光,并及他盡管削瘦卻十分精壯的身軀,才會能讓人覺得他有些許和他現在的身份相為符合。

  “毛葫蘆軍”本為“義軍”,也就是青軍,雖然現在已經歸屬了察罕,但卻還是保存了以前的習慣,在著裝上與正規的元軍稍有不同。

  每個士卒皆裹了黑色的頭巾,乃至多數將校披掛的鎧甲之外,所穿的披風、軟袍,也都是黑色的。還有旗幟,很多也是黑色的。遠遠看去,兗州的城頭放目皆黑,和頭頂的藍天、城下的黃土互相映照,煞是整齊。

  “青軍”所以得名,是因為皆戴青色的頭巾,按理說,這支“毛葫蘆軍”即便保持了以前的習慣,也應該是頭裹青巾才對。只是因為最初的那位帶軍將領頗通詩書,很相信五德之說。紅巾,象征火;青色,代表木。木頭碰見火,只能會讓火越燒越旺。故此,改了青色,換作黑色。黑色,代表水。一方面象征水火不相容,與紅巾勢不兩立;一方面也是討個口彩,要想滅火,只有用水。也不知是否真的這個原因,反正自從換了黑色頭巾、黑色大旗后,“毛葫蘆軍”還真的就是所向披靡,幾無一敗。

  久而久之,這黑色也就成了“毛葫蘆軍”獨有的特征。想沙場交戰,一邊是紅如燎原之火,一邊是黑如滾滾之水。場景確實令人熱血沸騰。

  賀宗哲在城頭巡查。

  “毛葫蘆軍”畢竟地方義軍轉來,雖然戰功彪炳,但是軍紀上并不很嚴明。城頭戍衛的士卒們很多都是站立得松松垮垮,有的把槍矛夾在胳膊里,懶洋洋倚墻而立;有的索性就坐在垛口內,三五成群,聊天喧鬧。

  此時看見賀宗哲過來,有站起來的,也有沒起來的。但不管起來,或者不起來,和賀宗哲說話卻都是很親熱。

  賀宗哲治軍,很有李廣之風,其實他對部下們的要求也并不嚴厲,甚是寬松。李廣治軍,士卒樂為所用。賀宗哲治軍,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連過了幾個垛口,看見熟悉的人,遇到踏實肯干的,賀宗哲或者撫慰幾句;而若是碰見無賴臉厚的,或者干脆就一腳踹過去,笑罵幾聲。

  凡他走過處,與士卒打成一片。

  有士卒膽大的,遠遠地高聲詢問,叫道:“將軍!寧陽那邊兒打的熱火朝天,快成亂麻了。聽,…,又是火炮響,應該是賊軍又開始了攻擊。聽說這回帶人來打咱們的是楊萬虎,有名勇將。咱們什么時候去救?”

  賀宗哲不答反問,笑道:“楊萬虎雖是賊,不得不說,是條好漢子。怎么?王三癩子,你這有名的虎大膽,碰見萬虎,就軟蔫了?怕了不成?”

  “呸!將軍說什么都好,卻少來激將。咱自從軍以來,殺的人何止百數!”那人抽出鋼刀,彈了一彈,“瞧見沒?就這把刀,砍過的賊子腦袋真也是數都不數清!別說甚么萬虎,就是來個十萬虎,照殺不誤!”

  他話音未落,周圍一片噓聲。有人喊道:“王三癩子,將軍說你虎大膽,你就可真成虎大膽了?”捏起嗓子,學他說話聲音,“‘瞧見沒,就這把刀,砍過的賊子腦袋真也是數都數不清’,俺呸!你數不清,俺來幫你數清。上一陣,你砍了兩個人;上上一陣,你砍了一個半。…。”

  有人湊趣,問道:“怎么還有一個半?”

  “一刀下去,沒把賊人的腦袋砍掉,中了兜鍪,反彈回來,差點把自己的脖子抹了。殺了個賊子,險些丟掉半條自己的命,不就是一個半么?”

  城頭上笑聲一片。王三癩子羞惱成怒,有心上去扭打,到底當著賀宗哲的面,軍紀再松,也不能作此勾當,無奈忍氣吞聲,反擊說道:“劉瘸子,再怎么說,老子就算砍了一個半,也比你狗日的一條半腿要強得多!”

  劉瘸子瘸了條腿,所以王三癩子說他一條半腿。劉瘸子卻也不惱,哈哈一笑,說道:“一條半腿怎么了?一樣上陣殺賊。倒是你,王三癩子,下回吹噓,記得先把你的癩子頭給治好嘍,然后再吹吧。”

  賀宗哲放聲大笑,與士卒們說了會兒話,引人穿行而過。兗州是大城,城頭的面積不小,內側皆有棚子,是平時用來供將校、戍卒休息的地方。巡查多時,賀宗哲與左右隨從轉入一處棚中,稍作休息。

  透過棚門,可見藍天白云,極目看去,隱約能見到寧陽城墻。

  青天白日之下,光線的能見度甚好。賀宗哲凝神遙望,瞧見幾片黑煙,從寧陽的方向直直升起;側耳細聽,有炮火轟鳴之聲遠遠傳來。他接過親兵遞來的水碗,里邊都是涼水,痛痛快快地一飲而盡,打了個響亮的嗝,走回棚內坐處,招呼諸人都坐下來,問道:“寧陽軍情如何?”

  “楊萬虎攻城不止,兩日內接連發起了四次攻勢。寧陽三次遣人告急,說西邊的城墻已有多處坍塌。將軍,我軍如果還是不救,城怕就要破了。”

  “派去晉冀的信使,到了臨汾沒有?”

  “計算路程,還得至少兩天。一來一回,沒個三四天不成。”

  邊兒上一人插口,說道:“就算四天能回,大帥在冀寧路正與孛羅對壘,想要等大帥騰出手來,派遣援軍趕來,以末將推算,少說還得十天半月。”

  “莫說十天半月,只要我軍能堅守住兗州不動,不中紅賊的計策,便是援軍再過一個月才能來,也沒有關系!”

  “將軍所言甚是。只是將軍,現在咱們還能將城中的士卒瞞住,若是等到寧陽城破,這怕是就瞞不住了!”

  “毛葫蘆軍”是地方義軍轉過來的,全軍上下都是南陽、鄧州人,和早先海東的陳猱頭部有些相像,大部分的士卒彼此都認識,很多還都帶著親戚。寧陽城被圍,兗州府的戍卒豈會不著急?之所以到現在賀宗哲還能按兵不動,而兗州戍卒似乎也是沒把寧陽被圍當回事,卻是全因為他在軍報上動了手腳。寧陽告急求援的軍報,悉數皆被他壓下了。并且,他告訴兗州戍卒:海東雖遣出了楊萬虎來攻城,軍馬卻只有兩三千人,其真實目的不在圍城,而是誘使其軍出城,所以,寧陽城半點危險沒有。

  泰安所以會定下圍寧陽、以誘兗州軍馬馳援的計策,就是看在“毛葫蘆軍”在團結方面十分出色的緣故上,只要其軍一部陷入危險,主力肯定不會棄之不顧。但是,正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上墻梯。這一招,卻被在賀宗哲看透其計謀之后,不動聲色地就用“隱瞞軍情”給化解掉了。

  “能瞞住一時就是一時。就算是到了隱瞞不下去的時候,這城,也堅決不能出。我城中守軍只不過數千人,濟寧路全路也才一萬多的軍馬。小鄧既來犯我,定然是早已準備充足。拿我軍這萬余人出來與他野戰,絕非對手!是為‘以我之短,對敵之長’。當下之計,只有固守城池一策。”

  有人贊同,說道:“兗州大城,正當要道。古人云: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的就是我軍現在所處的環境。只要咱們能穩守兗州不失,等大帥反應過來,別說小鄧數萬人馬,即使傾海東全力而來,也是難得寸功。”

  “小鄧為人,陰險毒辣。關保將軍、郭云將軍一時大意,為其所擒。大帥雖然多次增加贖金數額,他卻總不肯松口同意把兩位將軍放回。如今看來,他分明是毫無誠意,擺明了用此來麻痹我軍罷了。此等狡詐之敵,諸位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寧陽危險的消息切記不可泄出。如若一旦泄露,為軍中所知,必然群情鼎沸,濟寧路的全局定會就將要不可收拾。”

  “是!”

  諸將接令。有一人忍不住,又舊話重提,問起說道:“將軍,我軍若一直按兵不動,小鄧擅長用軍,肯定會猜出是他的計策已被將軍看破。到時候,楊萬虎的佯攻肯定就會變成真攻。以寧陽小城,鐵定難以阻擋。寧陽城池若破,消息是萬難再隱瞞下去的。將軍又打算怎么安撫三軍?”

  當士卒醒悟受騙,知道寧陽城破,那時候,就不但只是會“群情鼎沸”了,以“毛葫蘆軍”的剽悍作風來看,鬧不好,搞嘩變都是有可能的。賀宗哲卻沒當回事兒,微微一笑,說道:“請問諸位,何為軍?何為卒?”

  諸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他是何意思。

  “本將自幼讀書,兵法也讀過不少。無數的先賢前哲,對軍、卒的理解都大同小異,但是究其根本,也就是一句話而已。什么是軍?軍就是‘鞘’。什么是卒?卒就是‘刃’。掌軍之人,掌的是什么?掌的就是‘鞘’!讓‘刃’殺人,刃就得出鞘;不讓‘刃’殺人,刃就不能出鞘!本將掌軍多年,若是連這握住刀鞘的能耐都沒有,又怎敢位居諸位之上?”

  賀宗哲起身,按劍而立,目光炯炯,顧盼諸人,說道:“領軍,是本將的責任,與你等無關。而至若該如何安撫軍卒,也是本將之道,非你等該想。今,強敵壓境。我軍若想獲勝,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上下齊力!該本將做的,本將去做;該你們做的,你們去做。如此,便就行了。”

  如果鄧舍這會兒在場,肯定會給他翹一個大拇指。用一番好像很有道理,實際云里霧里的語言,回答諸將的疑問。在堅定諸將信念的同時,更又不忘保持本人的神秘性。這真是提升威望、確定三軍斗志的不二法寶。

  再看守軍諸將,果然皆是大聲應諾,人人現出果決堅定的神色。

  海東初戰,就遇強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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