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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宴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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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三撥馬疾馳,引七八騎從縣城的正門沖了進去。

  天剛正午,日光灑下;馬蹄奔馳,掀起塵煙。縣城之中,火光沖天;黑煙漲天,直入云霄。那煙霧,被涼風一吹,又四下里彌漫散開,籠罩了全城。呼入鼻來,凈是嗆人的味道。柳三舉刀高呼:“王二,左邊來;劉卅,西邊去!余者弟兄,隨俺急沖!”七八騎齊聲呼應:“殺!殺!”

  雖只十來人,氣勢難擋,殺入城內。

  卻說便在一兩個時辰前,柳三兜回、才又來到這縣城之時,剛好碰上元軍搶罷、燒過,正準備出城。元軍搶占的益都縣城有兩座,在此一座中的,乃是為元軍的主力,有一千多人。五六百騎兵,七八百步卒。他們既然撤軍、準備返回濟南,肯定是騎兵在前,步卒在后。

  柳三趕到時,恰恰見到元軍騎兵的大旗才從城門洞里探出。柳三深知,若是叫這股元軍的主力出了城,就憑他這百數十人,萬難阻擋。因此,又再一次的“當機立斷”,即令部屬散開,齊齊搭弓,箭如雨下。其所射之箭,皆為提前在趕來路上的時候便就預備好的,多為火箭。

  箭矢到處,頓時起火。更還有三四個力大、臂長的,隨身攜帶的又有“手雷”,也皆拿出,點著了引線,拋擲出去。手雷炸開,硝煙冒出。

  三四個手雷一起炸響,動靜極大。煙中又有毒性。一下子,驚得元軍人仰馬翻。也不知是被打蒙了,還是被嚇蒙了。海東這是初次使用新式的手雷,元軍不明所以,受到驚嚇、卻也是自然。許多人紛亂嚷叫:“霹靂炮、霹靂炮!”卻又也不知是誤會了柳三搬來了火炮,又或者是以為柳三等人在施放霹靂。城門洞里的大旗,“唰”的一聲,就縮了回去。

  只留下了兩三匹或被火箭射中、或被地雷炸傷的戰馬,并及七八個傷卒,在地上輾轉呻吟。

  柳三部人少,城中元軍人多。要想順利完成截擊,將之留下,最好的辦法當然不是廝殺,而是堵住城門,不放他們出來就是了。如此,等到援軍趕到,再行殲滅不晚。因此,柳三一見如此形勢,自然將計就計。

  他當即便分開部屬,分作兩隊,一隊由他親率,堵住正門;一隊則命由一個副百戶帶領,前去圍堵側門。百十人分作兩處。縣城的兩座門外,各放了五十來騎。也不去沖殺,若有元軍出來,便遠遠地放箭、丟擲手雷。并分出數人,去召集散落城外的百姓,或砍樹、或抬石、或掘土,或便索性用已坍塌的城門,悉數堆積在門洞之外,借以來阻礙元軍行動。

  此一計,喚作:“甕中捉鱉。”

  要說起來,柳三的打算本是不錯。他的所部盡皆精悍,五十來人守一座小小的城門,或許不能持久,但是拖延會兒完全還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奈何縣城的城墻不高,又且城內不但有騎兵,還有步卒。

  元軍的騎兵往外沖了兩次,見死傷太大,那手雷又確實是為對付戰馬的一種利器,難以應付。便干脆不再用騎兵往外頭沖了,改而選出了百十敢死的步卒,用繩子槌了,自城墻而下。有元卒出城,柳三便得分兵前去截殺。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漸漸的,就從圍城堵門變成了兩軍混戰。

  兩軍一混戰,柳三就落了下風。百十人越戰越少。他見勢不妙,又再一次“當機立斷”,改守為攻,以攻為守。如元軍的做法,留下一部分人繼續在城外截殺,同時親自帶隊,率領余者直入城內。

  不過雖然入城,他卻依然不是以沖殺為主。城內本就已經起火,他帶著軍卒入城之后,縱馬奔騰,更是接著放火,到處亂射火箭。圍不住元軍,便干脆用火把他們燒死。這樣一來,元軍就不得不像柳三應付從城墻出城的元卒一樣,也是無奈之下,只好分兵,往外沖的同時,還得救火。

  柳三也不戀戰,每過兩刻鐘就沖一次。而每次沖殺,卻又是入城不遠,便即折回。城中元軍一千多人,想用火把他們燒死,其實也是不太可能。最主要的,他是想給元軍制造一些麻煩。饒是如此,他身邊的士卒也還是越來越少。第一次入城時,他帶的有十五六騎;第二次入城時,他帶的也還有十二三騎;到這第六次入城,他所帶的士卒便只剩下了七八騎。連帶負責城外截殺的,原本共計五十來人,此時合在一處,也不到二十。

  他心中焦急,暗中想道:“援軍,卻怎的還不來到?”臉上神色卻鎮定自若,引了諸人沖入城內,哈哈大笑:“城中韃子聽著:你家柳大老爺又給你們送禮來也!”拉弓便射。身后諸人也是同時騎射,火箭四發。

  他沖了六回了,城內元軍豈會無備?但是卻有一點,柳三可以在城外擺放阻礙,元軍卻不能在城內擺放阻礙。若在城內擺放阻礙,不但斷了柳三入內之路,不也更是斷了元軍出城之路么?步卒可以順墻爬出去,騎兵呢?總不能把馬都丟了。真要把這七八百匹馬丟了,就算回去濟南,也是死罪。沒辦法,只有用人來擋。元軍出城,本意是為了野戰,大型的軍械也都沒帶。雖得了兩處縣城,城中儲存的軍器,也早在城池陷落之前就被柳三等人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柳三用箭,他們也只好用箭。

  兩側高處,埋伏了很多的箭手、火銃手。正面相對,擺下了數十的盾牌、刀斧手。

  柳三諸人雖是輕騎入城,卻皆身披重鎧,——戰死的士卒多有,把他們的盔甲扒下來,一人穿兩套,乃至有力氣特別大,穿三套的,三重鎧甲,單就防御的效果來說,還是非常不錯的,對兩側的箭雨、彈石視若不見。

  身穿三重鎧的那位大力士,胯下戰馬也是精選出來,極其神駿。本為鄧舍坐騎,后因柳三在益都戰中,往返傳遞軍報有功,賞給了柳三。柳三此時又轉借給他來騎乘。原是產自大苑的良馬,盡管馱了兩三百斤的重量,不見吃力,奔騰自如。方入城,即提前奔出,馳在了柳三之前。

  那大力士手中沒拿箭矢,而是橫執了一根粗大的樹干。但見他奮起千鈞力,大喝一聲,揮舞起來,將之丟入了元軍的盾牌陣中。夾有戰馬的奔馳之力,這樹干重量極沉。“呼呼”風響,落入陣中。

  霎時間,便將元軍的陣線砸得東倒西歪。

  柳三朗聲長笑,引三四騎上前,槍刺刀砍,殺出一條路來。他們在陣中攪拌,余下三四騎徑直從其中穿過,入得城內,四處亂放了一陣火箭,撥馬轉回。兩隊再又會合一處,擊退了元軍的糾纏,縱馬出城。待出城外,柳三檢點諸騎,七八騎,又折損兩人。存者亦皆無不帶傷。

  “縣城中路窄,韃子的騎兵發揮不出威力,步卒也難以抱團。是以,在這種情形之下,人多不如人少。且咱們又無奪城之意,騷擾過即回。故此,能得以堅持到現在。但是,…。”

  柳三抹了一把臉,他的臉上盡是血跡與煙塵,一抹之下,混在一起,越發顯得可怖駭人。這時看去,他哪里還有一絲半點的“風流蘊藉”?變了面色,他做出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顧盼諸人,說道:“但是,若援軍遲遲不到,怕咱們也堅持不了太久。弟兄們,俺有一計,若能成功,或許還可以多為咱們拖延些時辰。只是稍有危險,不知諸位可敢從否?”

  諸人皆是笑,紛紛說道:“刀山火海也闖了,龍潭虎穴也過了。以咱們區區百十人,阻擋近兩千人的韃子,至今已足有兩個時辰,使得其出城不得。還有甚么比這更危險的?將軍盡管吩咐,俺們無有不從。”

  “韃子所占縣城兩座,此座中的是其主力,另一座中又還有二三百偏師。便在一個時辰前,已有百十韃子從那處城中出來,趕來此處參戰。因其騎兵少、步卒多,故此,被我部擊退。

  “但是計算路程,料來至多一兩刻鐘后,那處城中的韃子必定又會來到。這次若來,估計就不會是只有百十人了,很大的可能,他們會傾城而出。到那時候,內外夾擊,我部是萬難阻擋的。且諸位久戰,人馬俱疲。此皆我部之不利。若想破局,如今看來,只有用‘詐’一條。”

  “如此用‘詐’?”

  “遣派數人,驅趕百姓,往去遠處,或用樹枝拖地、或縱馬馳騁,搞些煙塵出來,做出我部援軍已到的架勢。”

  諸人聽了,都覺得耳熟。這不是說三分里,張飛在長坂坡所用之計么?柳三是樂工出身,常年在勾欄之內,熟知說三分,卻也不足為奇。諸人尋思片刻,有一人出言問道:“請問將軍,若用此計,何險之有?”

  “韃子見我援軍到,會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退縮城內,固守亦然待援。另外一種,卻也極有可能會狗急跳墻,拼命出城。若是前者,那么,俺此計得售。若是后者,則我部必無以支撐,內外受敵,是為大險。”

  諸人皆道:“觀如今形勢,非將軍此計不可。有五五之數,便足可施為。”

  諸人既無意見,柳三即遣出一人,將此決定告之了側門外的那個副百戶。兩邊湊出四五傷勢較重之人,驅趕百姓,向著南邊,迤邐遠去。見他們遠去之后,柳三登高遠望,不多時,果然見到西邊又忽有煙塵起來。這西邊,就是另外一處縣城的所在。柳三急忙轉眼,再往南看。

  幾乎是與西方同時,南方也是煙塵頓起。柳三左右扭頭,觀看兩側,因不知此計是否能夠奏效,不免提心在口,催促留守的諸騎,皆執弓持槍,做好戰斗的準備。又挑出數人,故作來回奔馳,歡呼高叫:“援軍到了。”

  這西邊來的元軍,似乎也發現了南邊的煙塵,微微停頓。

  柳三目不轉睛,遙遙注視,這股元軍到底會退、會停、抑或接著來襲?暫時之間,實難以知曉。便在此時,縣城內的元軍聽到了城外諸人的歡呼,有將校打扮之人登上城頭,往南邊與西邊分別看了幾眼。隨即下城。

  柳三一雙眼,要看三處地方。只覺得不夠用。火還在燒,煙還在彌漫,日頭緩緩西落,已過午時。四野安靜,除了諸騎歡呼之聲,連聲鳥叫也聽聞不到。驟然間,地動山搖一聲巨響。城內元軍發一聲喊,奔突出城。

  似乎呼應,西邊來的那支元軍也幾乎便是在同一時間,招展旗幟,騎兵出列、步卒緊隨,猛地就往這城門處奔來。

  柳三暗叫一聲:“不好!”猜出了元軍的心意,其或許不是看出了柳三此計的破綻,而定為是想趁益都援軍未到之前,先將柳三所部擊潰,然后兩下聚集一處,好在與來敵交戰。內外皆敵,如何應對?

  柳三咬了咬牙。他心知,對他們而言,此時的最上策當然是即刻撤退。但是拼了力氣、將元軍已經阻擋了這么長的時間,怎又甘心便就此撤走?他往下邊一望,見諸人都是策馬兜轉,正在仰臉看他。

  他用長刀重重地拍了兩下馬鞍,做出決定,高呼叫道:“弟兄們,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怎可就退?若傳聞出去,豈不落盡了咱們的臉面?又怎對得起戰死的兄弟?更如何去面見殿下?唯有死戰!”

  諸人皆舉刀相應,呼叫:“死戰!死戰!”

  柳三驅馬,從高處奔下,與諸人會在一處,指點遠近,分析說道:“城門近,西邊遠。若守城門,我部必內外交困,難做久持。俺見西邊來敵,多為步卒。弟兄們,咱們不如舍了城門,且去西邊戰斗。不求殺敵,只要能利用咱們騎射的長處,把他們再牢牢地拖住一會兒,便是無愧!”

  不說有功,只求無愧。從這句話就可看出,柳三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既接受了埋伏函山的命令,他便一定要想方設法,將敵軍纏住,非要等到援軍趕來不可。諸人無不應命。又即施放鳴鏑,遣人奔去側門,叫了那個副百戶引領部屬過來。人喊馬嘶,兩邊的人馬攏為一軍。

  柳三左顧右盼,見所存者,加在一起,已經不到四十人。

  人數雖少,斗志昂揚。人人抽刀,高唱軍歌,排成陣型,只等著柳三一聲令下,便要往去截殺西邊的來敵。便在此時,柳三放去往南邊做偽裝之人,忽然催動坐騎,飛快地奔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喊:“援軍、援軍到了。”眾人齊齊回首,有人殺迷瞪了,腦子轉得慢,往地上啐了口,罵道:“他奶奶的,還喊!沒看到韃子已經準備與咱爭個魚死網破?”

  那人仍是一路高叫,奔至近處,柳三等人看得清楚,見他欣喜若狂。柳三心中一動,聽那人叫道:“南邊!南邊!大營的援軍到了。”柳三大喜,急忙問道:“來者誰人?所帶軍馬幾何?是騎軍?抑或步卒?”

  “皆為騎軍,千人上下。俺見其前邊打出的大旗,上寫斗大兩個,…。”

  “斗大兩個什么?”

  “將軍,小人不識字。”

  這傳信之人也是樂糊涂了,話說半截,才猛然想起,他雖然是看到了一面海東的大旗,但是卻不認得上邊寫了什么字。柳三哈哈大笑,不及細問,再轉看城門、西邊。見城門中,元軍的騎兵已經出來了一部分;而從西所來的敵人,也已經又往前逼近了百十步,近在咫尺之遙了。

  柳三又一次“當機立斷”,下令,說道:“我部援軍已到,城中韃子出來、卻是正好送死。唯有一條,不可任其列成陣勢。”命那副百戶,“引你所部,即散在城門周圍,騷擾出城的元軍,務必不可使其成陣。至若其余人眾,則仍是隨俺往西邊去,先沖殺一陣。只要能把他們的陣勢也給攪亂了。來敵雖多,對我援軍來說,也頂多不過是塊案上的肉。任我宰割。”

  諸人接令。一路騷擾城門,一路直沖西去。

  往西邊去的這一路人馬,半路上,有人馬力不足,馬失前蹄。那馬上的士卒沒有提防,一下子被摔倒地上,還沒來得及爬起,后邊之人又已奔到。躲閃不及。幾百斤重的坐騎,頓時一腳踏在了那人的腿上。

  只聽得“喀喇”一聲,不用說,這人的腿定然斷了。

  這后邊之人與這斷腿之人,卻又恰好是為兄弟,眼見此情,不由“啊喲”一聲痛叫,卻因敵人便在眼前,顧不得下馬照顧,忍住心痛,只扭頭叫了聲:“小四,等哥哥回來!”再轉回首處,元軍的箭矢已迎面射來。眼看又是不及閃躲,柳三長刀橫劈,幫他擋開。兩軍相接,一番鏖戰。

  一二十人,對敵數百人,又不比方才是在縣城中狹窄的街道上接戰,現在是野戰。

  野戰、地方空曠。元軍人多勢眾的優勢,立時得以展現。帶隊的元軍將校軍旗揮動,把部屬分為三隊,中軍應戰,左、右翼包抄。眨眼間,便把柳三等人圍在了中間。柳三等人馬皆累,戰不須臾,連連有人落馬。

  柳三雖是勇敢,無奈力氣不支,漸漸地也就有些支持不住。便在這關鍵的時刻,他身處嘈雜、紛亂的戰場之上,忽感覺到地表震動。前后左右都是元軍,密密麻麻,透過他們的縫隙往遠處去看,只見一大一小兩面紅色的軍旗飛舞,一片黑壓壓的騎軍,出現在了縣城左近。

  他拿眼觀瞧,看得明白,見那兩面旗上,分別有字,都是用黑線繡成。較小的一面上邊,有一個字,龍飛鳳舞是個“傅”字。較大的一面上邊,則有兩個字,銀鉤鐵畫,寫得分明乃是為“霹靂”二字。

  “傅友德!”

  包圍他們的元軍,比他們更早地看到了這面旗幟。從外到內,因此而引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騷動。有認識漢字的,驚叫不已。先是一兩人、接著一二十人,再接著百數十人,到得最后,三百多元卒一起大叫:“霹靂將軍!霹靂將軍!紅賊來的援軍,帶隊之人傅友德!霹靂將軍。”

  早先,傅友德在益都城下對陣察罕勇將,一呼之威,能滅冬雷。他的大名,早就傳遍了察罕軍中。誰人不知?海東猛將如云,其實更有數人,都是萬人敵。其中又再有最出眾者,一個郭從龍,另一個正是傅友德。

  見是他來,元軍士氣頓落。

  傅友德從南邊而來。柳三長出了一口氣,心還未曾落下,只聽得東邊又是馬蹄如雷,又有一彪軍馬殺至。他扭頭去看,還沒等他看清楚,聽得周圍的元軍叫聲更驚,無數聲音匯在一起,響遏行云:“海東郭從龍!”

  東邊所來之將,卻是郭從龍,一樣帶了有千人騎軍。傅、郭齊現,元軍士氣不振。又忽從西邊,再又轉出一彪人馬。大旗飄揚,其上只有一個字:“楊。”——,安遼軍都指揮使楊萬虎。這一路人馬,卻全是步卒。

  原來,楊萬虎的任務,本來是去收拾西邊縣城中的元軍,因是步卒,去得晚了,到縣城時,元軍已出。所以,抄了小路,尾隨急追。便在此時,終是追上。之前,察罕與海東在益都交戰月余,其部下們與海東諸將多次交手,互相都是很熟悉的了。便在察罕軍中,有好事者曾經在私下里,給海東諸將排了一個名次,郭從龍、傅友德、楊萬虎,皆是在前五之列。

  海東的援軍不來便罷,一來就是三員上將。元軍士氣全無。

  城內的千余人被及時趕到的傅友德堵住了,出不來;城外的三百來人,見勢不好,也無心再戰,帶隊的將校撥轉馬匹,撤開包圍,引了眾士卒就走。三面都有敵,慌不擇路,只有往北邊逃遁。柳三有心糾纏,他左右所剩不過只有五六人,坐騎也沒了力,人更疲憊不堪。攔阻不得。

  郭從龍的騎軍,奔跑快速。元軍前腳才撤,他們后腳就到。這柳三,本就是郭從龍的部將。郭從龍驅馬奔至,也不下馬,甩了甩馬鞭,瞧了一眼柳三,笑道:“今日此戰,三郎不錯!”便從坐騎上取下水囊,擲給他,吩咐說道,“且喝些水,下馬休息。看本將如何殺敵!”輕描淡寫的一句夸獎,便即不再理會柳三,驅馬帶隊,追逐逃竄之元軍去了。

  再看柳三,受了郭從龍此夸,渾身的疲憊好似頓時消去,精神陡漲,喜笑顏開。連帶所存的那五六人,也一個個與有榮焉。郭從龍治軍,得自鄧舍的親傳,與楊萬虎、傅友德等人皆不相同。雖然寬和,但是素來很少夸人。能得他一句稱贊,真是十分不易。柳三等下馬,看郭從龍殺敵。

  郭從龍留了十來親兵,陪伴柳三,同時幫傷員裹傷。

  先前那墜馬之人與他的哥哥兩個都已經戰死。柳三強撐體力,略裹傷畢,即帶了存者,請親兵幫忙,把附近陣亡士卒的尸體、并及戰死的坐騎都收在一處。半夜半日的苦戰,兩百多人,只剩下了十個不到。便加上城門處的那支隊伍,沒有陣亡的、也還沒有二十人。存者不及十一。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待城門口的那支隊伍也撤下了戰場,眾人再次會合。彼此環顧。一時間,柳三諸人難免悲慟。

  這會兒,楊萬虎的步卒也加入了圍攻縣城的行列。

  柳三等展目遠看,見遠處,郭從龍所帶的千人騎軍,散開陣線,追殺元軍不住;看近處,縣城里也是殺聲震天。天上云低,時有野雁掠過。涼風吹襲,曠野蒼茫。柳三乃盤坐馬下,橫笛而吹。一聲笛響,響聲蒼涼。

  十來存者皆環列陣亡士卒的尸體之前,應聲和歌,高歌唱道:“魂兮歸來,守我家國。”

  數騎從北方奔來,丟下了二十幾個血淋淋的人頭,叫道:“奉郭將軍令,以此韃虜之首級,祭奠我軍之好男兒!”并及那十來個親兵,諸人放好了首級,跪拜在地,慷慨悲歌,高聲唱道:“魂兮歸來,守我家國!”

  片刻,又有數騎從城門處奔來,依舊丟下一二十個人頭,叫道:“奉楊將軍令,以此韃虜之首級,祭奠我軍之好男兒!”諸人把首級堆放一處,皆抽刀、擊打鎧甲,隨著柳三的笛音,盡皆傷痛,竟乃至有痛哭流涕、淚如雨下的,幾乎像是在嘶嚎,他們高聲唱道:“魂兮歸來,守我家國!”

  音未落,又有數騎從城門處奔來,也是丟下了一二十個人頭,叫道:“奉傅將軍令,以此韃虜之首級,祭奠我軍之好男兒!”

  諸人淚眼模糊。數十個首級堆在一處,似可一消諸人的郁積壘塊,可惜,陣亡者卻沒有人可以看到。同袍之情,非常深厚。柳三笛音激昂,吹破了調子。諸人皆免兜鍪,頓首在地,高聲唱道:“魂兮歸來,守我家國!”

  詠嘆再三,楊萬虎、郭從龍、傅友德殺敵干凈。或驅騎、或步行,皆率部過來。步卒執戈、騎卒下馬,將校去盔,軍士行禮,數千人皆伴隨柳三的笛聲,高歌齊呼:“魂兮歸來,守我家國!”天地蒼茫,歌聲雄渾。

  這短短的一句,是鄧舍有一次在祭奠陣亡將士時所說的話,因其悲壯慷慨,而被海東軍中牢記。自此之后,凡有交戰,往往就會有人用這兩句話來祭奠陣亡的將士。祭奠之后,柳三起身,收起笛子,拜見諸將。

  他問道:“韃子已經出城,諸位將軍也已然將之殲滅。不知下步,我軍該如何行動?前線大營,可有命令?城中主公,軍令是否已下?”

  郭從龍答道:“主公軍令已下,前線大營傳命,三軍皆動,即日攻取濟南。楊將軍、傅將軍并及俺之所部,本為先鋒。今,既已殲滅了出城的韃子,下一步,當然便是開往濟南。…,三郎,你多辛苦,且帶本部回營中休整。這攻取濟南之戰,便不用你參加了。你阻攔韃子成功,已是大功一件。待到戰后,俺必會為你上書主公,親自為你等請功!”

  柳三怎肯答應,他說道:“將軍,戰死的弟兄那么多,末將要為他們報仇。攻取濟南之戰,務求將軍準許末將隨行。”他看了看郭從龍,又轉目去看了看楊萬虎與傅友德,說道,“今取濟南,末將有一計在此。”

  “何計?”

  柳三不急不躁,說出了幾句話。諸人聽了,先是一愣,繼而都是喝彩。

  喝彩之聲,同一時間也在數百里外的益都城里、燕王府中響起。

  梁園之內,喜宴正酣。

  劉十九用大碗,連倒了三碗酒,請鄧舍飲。鄧舍半句不推辭,碗到酒干。喝過了,一亮碗,諸人都是叫好。鄧舍微微一笑,放碗回案,似是不經意,視線轉出堂內,看了一眼外邊天色。見日頭西沉,卻是剛過申時。

  堂內歡鬧,他想道:“不知前線戰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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