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嶺南陰雨連綿,暖濕氣流常年盤踞在五嶺以南,縱然已是寒冬臘月依然溫暖如春,一件長衫出門活動非常舒適,南國的夏天有海風吹拂反而比北方更涼爽。◆
南越王宮,趙佗睜開了雙眼,幾十年養成的生物鐘讓他準時在日出時醒來,內侍推著四輪小車到巨大的露臺上,四層的土木高樓足有十丈,這是南越第一高度。
欣賞美麗的日出,他非常喜歡看日出,那是先秦時代養成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曹時陪著老人欣賞朝陽,最近一個月他時常會過來陪著他,內侍曾經阻攔過幾次,趙佗看朝陽時不喜歡被人打擾,哪怕他的親兒子親孫子也不行,但是趙佗意外的允許他一同觀景。
“我記得那還是始皇帝二十八年(前219年),我是個22歲風華正茂的小年輕,憑借滅秦之戰積累功勛至五大夫爵,作為屠睢的副將統率秦軍3o萬平定南越,我們秦人不習慣悶熱潮濕的南越氣候,到了五嶺被毒瘴毒死了幾萬人,過了五嶺水土不服有幾萬人失去戰斗力,南越的土民像狡詐的毒蛇,鉆進樹林里用淬毒的長矛、吹箭襲擊我們,在我們的水力下毒,引誘我們到密林中偷襲,那一仗我們吃了個大虧,3o萬人死了快2o萬人,屠睢也死了。”
趙佗一張口是標準的關中秦腔,一百年了沒有絲毫改變。
他和趙高一樣是贏姓趙氏,秦掃一統天下前的十幾年,跟隨他的父親早早的投靠秦國為大夫。而他則以同宗親族的身份得到特殊待遇,從公卒積累功勛一步步爬上五大夫的高爵。同時的另一位名將,王翦的孫子。統率長城軍團的王離,同樣是五大夫爵。
宗室身份給他帶來的巨大便利不止這些,二十二歲可以當上幾十萬秦軍的副將,古往今來大概也就統率四十萬趙軍的趙括,以及統率二十萬漢軍的曹時有一拼。
趙佗須皆白老態龍鐘,只有借助拐杖才能勉強行走,1oo歲的老人說話略有點口齒不清,高大的身軀像的衣服架子,昔日強壯的身體變的骨瘦如材。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享受為數不多的晚年好時光。
“屠睢死的時候很慘,他中了南越人的毒箭,喝了南越人下的毒,肚子鼓起來像個懷孕的女人,他臨死前恰好是一個陽光明媚的黎明,就像今天的天氣,今天的太陽一樣,他抓著我的手告sù我要記住自己的使命,身為秦人的使命。我永遠不會忘jì那句話,他震撼了我的心。”
“什么話?”
“我們并不是為始皇帝開疆擴土,而是在為秦人尋找棲身之地,關中土地豐美山河秀麗。但我們秦人早晚要走出關中,猶如三晉之興來自表里山河,晉人稱霸卻來自走出去。家鄉再好也要在外生存,家鄉留給我們的機會永遠是不夠的。南越是我們秦人向巴蜀以南的最大嘗試,我們是秦人的先驅者。為后人奠定南下的基礎,縱然死也無憾了!屠睢是我親手葬下的,他的身體里有太多的蟲子,在那個早晨他咽下了氣,我用潔凈無垢的火把他的尸點燃,看著那些可惡對蟲子在火焰里扭曲掙扎而死去,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早晨。”
趙佗單手托腮靜靜沉思著,雪白的長眉時而微蹙,時而挑起回憶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崢嶸歲月。
曹時沉默著。
年過百歲的老人每一言每一語都會給大帶來絕大的沖擊,或許只有到了他那個年紀才體會到看破紅塵、看透生死的深邃智慧。
“任囂,他是始皇帝派遣的第二任大將,帶來2o萬生力軍支援南越,在我們的指引下順lì繞過五嶺的絕地,吸取上次失敗的教訓避免鉆樹林和野蠻的越人戰斗,我們一路勢如破竹的攻陷番禹,殺死南越王騶家滿門,我們霸占了南越平原最好的耕地,越人被我們逼迫到山里無法走出來,只用了4年的時間,越人終于受不住山里的艱苦生活,衣衫襤褸的走出密林投降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遠比滅魏,滅趙,滅楚,滅齊更快樂,越人為我們治傷,教我們避免被毒瘴殺死,還有南越的種植習慣,我是龍川縣令,在龍川招撫西甌越人,渡過幾年平靜的生活…”
趙佗的語氣從激昂轉為平淡,緩緩講述著他平定西甌的過程,把龍川從南越邊境最野蠻的地區,轉變為僅次于番禹最靠攏秦軍的重要支柱,他的秦人妻子病死,就在當地迎娶越人女子為妻,那個女人為他生下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子和次子沒有活過1o歲,只有最小的兒子長大成年,沒想到剛滿三十歲病死,只留下小孫子趙眜撫育長大。
曹時沒有打斷老的絮叨,直到老人家意識到自己扯歪話題。
“抱歉啊!人老了就是這樣碎嘴,我剛才講到那兒?任囂病重不治招我回番禹,其實我知道他活不久的,他的年紀比我大二十多歲,身體沒有及時得到越人及時調理,在南越活了十年已屬萬幸,他臨死前也是個早晨,或許我和早晨朝陽是有緣分的,始皇帝已經駕崩兩年了,他對我說秦政無道中原擾亂,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任命我當了南海都尉,統率二十多萬秦人和兩百萬越人,下達了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的命令,楚漢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我稱王了。”
曹時默然不動,趙佗的稱王是那樣的波瀾不驚,仿佛隔壁鄰居家生個大胖小子似的輕松,比起波瀾壯闊的楚漢戰爭,趙佗稱王只是那個時代小小的注腳,的確不需要太驚訝。
“我的故事是不是非常無趣呢?我也這樣認為啊!前半生跌宕起伏的歲月。后半生平淡如水的生活,我在南越生活的太久了。久到我已經忘jì了使命,忘jì了屠睢臨死前的囑托。我以為我的人生將會在南越結束,直到你們的出現。”
趙佗感慨道:“楚人!我沒有見過劉邦,但是我對他的人生知之甚詳,他是反叛大秦的群盜領,他是征服三秦的漢王,他是滅楚稱帝的漢太祖,我眼睜睜看著他從一個普通的盜賊領,成長為一個大帝國的開國君主,劉邦是始皇帝駕崩以來。第一個名副其實的皇帝,我很討厭楚人,很討厭漢人,但是我必須接受現實,秦人成了漢人,我有什么可掙扎的?我很驚訝你們的到來,更驚訝你的年輕,你今年才十八歲吧?”
曹時道:“顓頊歷十月為新年歲,過了十月年滿十九歲。”
趙佗點點頭說道:“比我當年還要年輕的多。我21歲任命為秦軍副將,你十八歲就做了漢軍大將,我不如你。”
曹時不以為然:“奉天子之命,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值得羨慕。”
“你能這么想就對了,我當了六十多年南越王,高后攻擊南越。我曾私刻皇帝印璽,雙方合議后又銷毀了。我當了幾十年的土皇帝,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皇帝。你的出身優越,地位崇高,皇帝很親近你,很喜愛你,但終究會有一天厭惡你,忌憚你,防范你,直到殺死你,伍子胥,文種是春秋時代的老黃歷,李牧、廉頗、蒙恬就在一百年內生過,他們的昨天,就是你的明天。”
“不會的。”
“老夫年百歲豈會騙你這少年人?我那不成器的孫兒,重孫兒還要靠你的照拂,老夫的身體是沒有余力返回關中的,留在番禹過幾年安靜生活,死后把骨灰帶回咸陽旁安葬就滿足了。”
曹時沉默著,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趙佗。
趙佗知道他很為難,雪白的眉毛抖動,面前的年輕人是曹參的重孫,按照年紀做自己的重孫綽綽有余,他的重孫趙嬰齊年紀比曹時稍大。
十六歲官拜少府名聞天下,十八歲拜車騎將軍,先滅夜郎,后滅南越,放在大秦帝國那會兒,始皇帝也要重用這樣的人才,李信不就是年紀輕輕二十多歲的秦將,率領秦軍二十萬伐楚而敗退回咸陽,年輕的好處是前途遠大,然而年輕并不是完美無缺,年輕驟升高位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你一定聽懂了,74年前的我和你一樣,面臨一個重dà的抉擇,身在南越該如何應對始皇帝,我的選擇是扎根在南越,面朝大海躬耕于斯,即便大秦帝國氣運昌盛,我也不會再回到咸陽了,我立功時太年輕,為百官同僚所忌,當我年長又遠離中樞太久,為天子所忌,不如留在荒野之地做個封疆大吏,倘若時代允許就會像我今天這樣做個諸侯王。”
好男兒,求封王!
曹時打個機靈,回過神來現自己站在樓道中間,兩邊站著親衛一動不動保護左右。
趙佗年紀大腿腳不好,虛弱的身體不適宜久坐,看過日出沒過多久,內侍就推著小車散步。
他的前半生是個大英雄,起碼在秦人眼里是滅六國的英雄人物,后半生演變成裂土分疆冷眼旁觀的梟雄,看著大秦走向滅亡,看著大漢創制誕生。
趙佗的人生乎尋常的復雜,或者說每個活過一百歲的人都是一部活字典,一個時代的文明結晶,傳承文化的瑰寶。
這個月聽到趙佗說起過很多故秦舊事,老頭本人就像個活字典,把大秦帝國乃至秦孝公時代,商鞅變法以來故事都說了個遍,完全不同于史書斷章殘簡的記錄,更加詳實也更為曲折,曹時每天都會拿著紙筆記錄下他的話。
十一月進入冬季,漢軍駐扎在南越國沒有動彈。
況且不去管北方天寒地凍翻山越嶺多有不便,單說水土不服的麻煩剛找到辦法解決,立刻啟程翻山越嶺說不定還得病倒一批人,還不如呆在番禹平原熬過漫長的冬天,總好過踩著濕冷的土地,淋著冷雨。呼吸毒瘴,連滾帶爬的回長安。
既不方便走也不能走。南越境內才騰出手來平定,現在撤兵則前功盡棄功虧一簣。
驕橫的越人目無法度甚至無法無天的很多。尤其是部分常年居住在山里對生越,既不愿意種田,又拒絕漢化,保持不穿衣服的原始部族生活,身上涂抹奇怪的油彩,用吹箭標槍和劣質弓矢做武器,擅長淬毒和養蟲子,就連居住在番禹的熟越都不樂意和他們打交道。
這幫人是南越王也無可避奈何的,只保持羈縻的合作關系。生越偶爾下山采購熟越的日用品,用山里捕獵到獸皮、犀角、象牙,換取稻米,鹽巴和粗布、麻繩等物品。
南越王被俘,警惕性很高的生越拒絕投降,他們鉆進山林里保持戒備已有一個多月,大部分生越散居在西南的山區里,有些和句町蠻部有聯系,有些則和更南部的駱越(越南)關系親密。
依照漢制。曹時任命趙遂為南部都尉,分別率領南越蠻兵一萬、夜郎蠻兵一萬進駐西甌,尤其是龍編(越南河內)地區鎮撫生越,那里的平原區絲毫不弱給番禹。
天子給與回復。在南越設郡縣派遣官僚,遷徙漢民。引導教化越人漢化,教導越人更先進的種植農作物技術,更重要的是齊民編戶,把閭里制度和鄉里的三老、穡夫、游繳、亭長、秩、里正的基礎制度編進去,做到這一點必須想方設法把山里的生越給弄出來。
“弄出來的辦法不難,讓熟越帶個頭捕捉生越,抓到的生越貶為奴隸,立功捕捉到更多的生越可以提升為賤民,再立功提升為閭左市籍,繼續立功可為平民,抓的生越多,山里的生越就少了。”
陳無傷站起來道:“主父先生差矣,我們漢軍是堂堂正正之師,作出這樣的行動有損于漢家的顏面!應當提大軍攻生越,大兵一到生越就怕了。”
“陳都尉錯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對待目不識丁不愿漢化的野蠻部族,用德行去感化他們是沒用的,蠻族們非常團結,借助地利優勢躲在山林里有毒瘴的保護可以玩捉迷藏,南部都尉趙遂在駱越打了快一個月毫無建樹,再打一年只怕收效甚微,我們能好多久?生越一日不拔出,五嶺以南齊民編戶就一事無成,邊境的隱患早晚會變成危急南越安全的毒瘡,陳都尉有辦法解決嗎?”
李由反駁道:“有隱患怕什么?我漢家四邊都有隱患,留下點生越又有何妨?”
“李都尉的說法不對,車騎將軍三令五申要把南越徹底收回,堅決不能變成法外之地任人魚肉,再者漢家四面的隱患早晚要消除,駱越為的生越就是第一步,解決生越對于我們解決更多的蠻部有很大幫助。”
曹時親自為他壓陣,主父偃可以放心大膽的言,洋洋灑灑數萬言闡述治蠻夷的方略,言中談及的策略旨在培養帶路黨,就好比匈奴人征服了月氏人,有部分軟骨頭月氏人改頭換面,變成了休屠王、渾邪王、盧侯王、折蘭王等小王,心甘情愿充當匈奴人屠殺月氏同族的走狗,叛徒往往是殺同族最兇狠的,因為他們需要用同族的鮮血來證明自己的正確,自己當走狗是無比正確的。
雖然有些可悲,然而叛徒的存zài意義就在于此,不去證明自己的正確,他們的變節不僅是一錢不值的,從道德上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成為永遠洗不掉的污點。
“我們只需要其中部分生越,誘餌一步步達到我們的目的,這是個實yàn,如果實yàn很成功,南越將永保太平,說不定還可以向南繼續開疆拓土,各位有機會名垂青史。”主父偃拋出了一個誘餌。
誘餌香甜可口回味無窮,大丈夫可以不在乎金銀財貨,因為那是身外之物,可以不在乎美女柔情,因為那是紅粉骷髏,但是現有幾人不在乎身后名聲。
漢景帝晚年為了追求身后名聲,主動解開打壓列侯四十年的枷鎖,支持新長安改造和神廟計劃,為的是高宗景皇帝的名號,這并非毫無意義的行為,至少史官記錄漢景帝的人生,正面評價的搜集會更加多一些,不至于在殺晁錯,殺廢太子,殺周亞夫上多做糾結。
面對身后名的誘惑,曹時表xiàn的非常淡然,他只要保持勢頭不犯錯,他的一生必將名垂青史,漢軍的將領們可沒那么淡定從容,他們又沒有偌大的名聲加持,說不定這輩子就征南越一錘子買賣能上史書記載,干得好就是當朝天子的名臣名將,功虧一簣就要默默無聞淹沒在歷史大潮里。
當年秦滅六國,有多少名臣名將在其中出過力,最后有資格得記錄的也就聊聊幾人,其中有竹簡不便記錄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其他人功勞不起眼,無法引起軍事盲的史官們重點關注。
趙君育兩眼放光:“或許值得一試。”
“沒錯,不就是生越,我們有什么舍不得。”
“說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