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時沒說話。
他也沒少寫點東西批評南北二軍不合理,沒事就寫兩篇湊個疏奏數目,不湊數就那一個月六次廷議,少府雜七雜八的小事也湊不夠六篇疏奏。
批評南北二軍的毛病是朝堂上的默契,朝堂上有個半固定的話題,既可以長期威懾軍隊,又不會危急南北二軍在朝廷的地位。
朝廷制度是無為而治,三公九卿權力雖大,要忙的事卻不多,從三公九卿到鄉里的亭長穡夫全都循規蹈矩,忙完事該打盹就打盹,該喝酒就喝酒,只要別搞出有事不干,被三老寫彈章捅到朝堂上,沒人管你上班睡覺打呼嚕影響別人打盹的破事。
經常會有一種情況,三公九卿覺連續幾天沒事干,手上那點章程翻來覆去早寫爛了,正巧趕上五天一次廷議,身為上卿又不好意思兩手空空。
最簡單的辦法是拎出南北二軍吊打,別管他哪里有毛病拽出來一通批評,新來的上卿也擔心軍官和士兵會很不開心,他們早就習慣了。
南北二軍被批早有傳統,最早是開國那會兒就養成的習慣。
太祖高皇帝劉邦。很不喜歡兵痞老油子風氣蔓延到朝堂,偏偏手下又是群敢在長樂宮里瞎胡鬧,動輒就仗劍擊柱縱酒高歌的老軍頭。
制定禮儀制度可以長治久安。但擺在眼前的老兵痞卻不能用禮儀法度輕yì的壓住,劉邦想出個歪點子壞招數,教唆三公九卿狂噴中尉和衛尉。
很類似“功狗”的套路,提出蕭何,讓曹參和軍功爵翻臉,導zhì文臣和列侯涇渭分明,從好兄弟好伙伴變成撕破臉的仇敵。
劉邦年少時喜歡斗狗。遇到惡犬襲來,最好是放一只狗,讓它們狗咬狗。
規矩很扯淡。但是很管用。
南北兩軍被壓了幾十年,哪怕中尉和衛尉位高權重,可最高權力永遠沒有被染指過,軍閥權臣也從來沒冒出一個。
兩軍的經費向來是精打細算。有一丁點骨頭都要挑出來說說。往小里說是挨頓批,鬧大了中尉和衛尉得丟官,所以這兩個職務權力更迭很頻繁。
新任皇帝上臺,通常也不怎么放心南北二軍,長安城外擺著3o萬大軍,關中百姓到是可以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可住在未央宮的小皇帝心里可不見得踏實。
北軍中尉,南軍衛尉就好比是放在火爐上烤著。朝堂上有點動靜跟打雷似的一驚一乍,每天執掌兵權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生怕一不留神犯了機會,頭上的官帽要丟,北軍還得被清洗一次。
從開國到現在,南北兩軍的軍官層被清洗過三次,一次是誅滅諸呂,一次是漢文帝登基清理列侯,還有一次是吳楚七國之亂結束,只要有問題的拎出來往骨頭里查,以前不顯眼的錯也能入罪,要是有隱匿的大罪分分鐘就得掉腦袋。
“現在好點,也僅僅是好一點,你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盯著,打架群毆的事千萬不能再來第二回。”
“這事我們報告給天子了,陛xià訓斥了咱們在瞎胡鬧,看那表情好像還挺高興,只有朝堂上公卿們不知道,這事不打算報到朝堂挨批,還請少府替咱們多多保密。”
“你們能保證沒下一回?”
莊青翟笑嘻嘻的說道:“這事能行!可以百分百保證南北二軍不出岔子,況且下次不用兒郎們打了,咱們直接去宮里商量章程就行,陛xià吩咐過下次南北二軍再揍人,就讓老夫和樊它廣到未央宮里一對一單挑,老夫尋思著早晚還要打,我要保住五五開,他想要七三開,這幾天一大早就磨練拳腳準備著,聽說樊它廣那小子也練了不少,要不下回也邀請少府去觀戰?”
“你們真牛!”曹時對這老頭豎起大拇指。
太皇太后大病一場,整個四月纏綿病榻,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可以下地走動,整個人的精神都快垮掉了。
隆慮侯陳蟜在中尉大獄中自殺了。
這是漢家潛規則,同樣是上古以降給貴族留下的特權。
上古時代,講究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所謂刑,為刑殺之道,大夫犯罪被殺,不能像普通庶民拉出去就砍掉,通常要給個體面的死法。
傳到大漢帝國,諸侯王或者列侯,若犯下不可饒恕的死罪,通常會給個體面的死法,一杯毒酒或一丈白綾。
陳蟜臨死前待遇還算好,他父親堂邑侯陳午,母親館陶長公主劉嫖親自來送行。
一杯毒酒端起了幾次沒不敢喝,磨蹭好長時間,到最后監刑的中尉樊它廣等的不耐煩了,請示館陶長公主是否用強制手段。
劉嫖當時整個人都蒙住了。
請示她是否可以下令使用強制手段,去殺死自己的兒子。
這樣做非常殘忍。
下令的瞬間,劉嫖整個人的精神都崩潰了。
眼睜睜看見兩個彪形大漢走進去,用力掰折兒子兩條胳膊,那聲骨折的聲音毛骨悚然。
陳蟜一吃痛大聲慘叫,掰開他的嘴巴一點一點把毒酒灌進去。
如同殺雞,捏住喉嚨放干雞血,丟到旁邊讓即將死去的雞隨意撲騰。
陳蟜被按住嘴巴掙扎半天不能動彈,時間到了就丟到旁邊,放任他自行掙扎。
他瘋狂嘔吐。期望吐出毒酒繼續活下來,先吐出了毒酒,再吐出的是胃液。最后吐出了一口口鮮血。
他死了。
劉嫖嚎啕大哭,抓著牢門拼命的撞頭,就是她自己下令處死自己的兒子,她無法原諒自己,永遠無法原諒!
離開之時,劉嫖是被四個侍女抬著出去的。
她的人生徹底完了。
陳蟜身死時,他的親姐陳阿嬌只派了個宮女過來。相信她在椒房殿的心情也非常復雜。
相比之下。
陳季須的待遇就差的多,陳午和劉嫖沒有看他,妹妹陳阿嬌也沒有派人過來探望。哪怕他的囚室與陳蟜只有幾步之遙。
夫妻倆傷透了心,不想再認這個陷害兄弟的逆子了。
曹時出現在陳季須的囚室。
“本來,以你的罪行應該被拉出去砍掉腦袋,我為你爭取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可以體面死去的機會。”
陳季須盯著面前的毒酒一動不動。他已經愣住了快半個時辰。
“陳蟜死了,就在我過來之前。”曹時緩緩說道。
陳季須忽然笑了。
“你知道嗎?我很恨她。”
“恨誰?”
“我的母親劉嫖,我非常非常憎恨她,我誓要毀掉她最心愛的寶貝,不惜一qiē代價。”
“你太執著了,有什么恨放不開,值得你毀掉自己的人生?”
陳季須搖頭笑了起來,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你不懂。我的人生就是黑色的,永遠是在絕望和痛苦中掙扎。從我出生父親就沒愛過我,因為我的母親是難產而死的,我是個克死母親的掃把星,曾經有巫師用卜筮過我的命運,我會克死家人,你知道嗎?我那時候才兩歲而已!”
巫蠱厭勝之術。
曹時眉毛一挑皺起眉頭,他很討厭巫師,更討厭巫蠱厭勝之術,那種愚蠢野蠻的巫術用來祝福某個人,或者詛咒某個人。
不出意外,詛咒和祝福對任何人都沒有用處,但愚昧的人們總會追求那百萬分之一的僥幸,或許僥幸命運的力量讓被他們得到應有的祝福或詛咒。
劉徹曾經很癡迷巫蠱之術,曾經有過每次做事都要卜筮吉兇的時候,但那只是中二少年追求新奇事物的某個階段,當他被數不清的儲君課業壓的喘不過氣來時,巫師和巫蠱之術就被趕出了未央宮,漢景帝很討厭巫蠱,劉徹也只敢偷偷玩一玩罷了。
假若沒有他意外出現,按照歷史的走向展下去,劉徹會在年紀漸長時慢慢癡迷上方術、巫術,期望在年老體弱時長生不老,追求永遠統治大漢帝國的理想,為此他會營造一座規模等同于長樂宮(6.9平方公里)的建章宮,建造四十丈的高臺,取九天之上的霜露為食祈求長生不老。
并在晚年的某個時刻,在巫蠱之術上栽一個大跟頭,差一點把大漢帝國推向滅亡的深淵之中,在劉徹臨死前留下一句讖緯作為絕唱“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涂高也!”
代漢者,當涂高也!
這是一群巫師精心炮制的謊言,它是那樣的可笑,丑陋而又荒唐,就像騙子們精心準備的騙局,受騙者就是漢家江山每一代皇帝。
“你不覺得巫蠱厭勝之術很可笑嗎?你真的認為自己會克死人?”
“我不認為,可那又能怎樣?我的父親從那開始疏遠我,他娶了個新娘子是公主,那個女人非常討厭我,從小對我就非常差,但那時候我還能吃飽飯睡好覺,直到她知道我的過去,還有那句卜筮批語,她更加變本加厲的折磨我,在我加冠以前有十年在半饑半飽中渡過,我在家里個子最矮,體質是最差,弟弟妹妹經常嘲諷我是撿來的孩子,就因為我不像父親那樣高大,你說我能不恨他們嗎?我的遭遇卷宗里都有,如果換做是你會不恨嗎?我做不到!”
陳季須說的是審案卷宗,那是一篇長達五百多頁的人生自敘,講的是陳季須這四十年的平凡人生,出生在大漢帝國的頂層的一個列侯世家,從小受到的折磨和屈辱無窮無盡,甚至比貧窮的百姓過的還要凄慘,看過那份卷宗的每個人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就像整個人被負面情xù籠罩住,那就是陳季須扭曲的前半生。
他的后半生雖然過的好了些,起碼不會被關在黑暗的屋子里忍饑挨餓,起碼不用為下一頓飯吃什么感到擔憂,起碼不用再做后娘劉嫖的出氣筒,起碼也能穿上新衣裳,像個侯世子一樣出府四處游玩,但是他已經變了,變成一個只為復仇而生的人。
只從復仇的角度來看,陳季須做的非常成功,他幾乎一手毀掉了堂邑侯陳家,成功的害死了他的弟弟,并讓館陶長公主一下老了十幾歲,身心飽受重創。
曹時緩緩說道:“你知道嗎?前任中尉,現任御史大夫在卷宗結尾寫下八個字。”
“八個字?我想知道哪八個字?”
“其情可憫,其罪當誅!”
陳季須輕輕一笑道:“代我感謝御史大夫,他是個很善良的人,我在大獄里沒受過虐待,每天吃的住的和侯府里差不多,讓我舒舒服服的走完最后一程。”
咚咚!
曹時沒有回頭,他知道中尉府的獄吏在提醒他時間。
“提醒我的時間快到了嗎?好吧,我馬上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臨死前請允許我說最后一句話,我恨堂邑侯府的一qiē,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仍然會選擇與堂邑侯府同歸于盡,臨死前我告sù你一個秘密,你過來,附耳過來。”陳季須對他輕輕招手。
“少府!他是死囚!”
沒有理會獄吏的提醒,曹時堅定的邁開步伐,緩緩的跨入牢門里。
“我有樣東西,藏在堂邑侯府我的房間,我在西墻角挖了個小貯藏室,不知道的人絕對不會現,那里有個非常有趣的東西,里面有可以讓陳阿嬌死無葬身之地的秘密。”
“與弟通奸?”
陳季須微微一愕,旋即搖頭失笑道:“看來我做的還是不夠隱秘啊!她們姐弟倆只有少少的幾次行動,每次都是我偷偷使了手段做的,原以為不會有侍女現不對。”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陳阿嬌當了十年太子妃,在堂邑侯府里扎眼的很,多少婢女想巴結她以期進入宮里侍奉天子,上百雙眼睛盯著她的舉動,試想某夜突然失蹤,早晨又突然出現,婢女們怎么會不留心呢?沒有證據也會傳出風聲,館陶長公主和功勛列侯不對付,列侯們買通幾個堂邑侯府的婢女打探消息,就打探到了通奸的風聲,只是苦于沒有證據,偷偷在圈子里流傳罷了。”
漢初上古風氣很濃,薄太后進入長樂宮侍奉太祖劉邦之前,曾是魏王豹的妾室,只不過沒有生出孩子而已。
現任太后王娡,曾經嫁過一個叫金王孫的男人,還生過一個女兒叫金俗,而后被母親臧兒弄進宮里嫁給漢景帝,一路升到皇后。
王娡以為隱藏的很好,卻不知功勛列侯早就掌握證據,只是無冤無仇又不想和漢景帝做對,列侯干預皇儲廢立向來是大忌,《令列侯之國詔》讓周勃為的列侯集團吃過一次大虧,列侯們不會蠢到再吃第二次虧。
“是啊!我還是太大意了,地方告sù你了,你找個搜查罪犯的由頭,去我的房間里把東西搜出來,你想用的時候就用吧!”
“我明白,差不多你該走了。”
陳季須長嘆一聲,端起毒酒一飲而盡,靜靜的躺在地上不動。
突然,他劇烈的抽搐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