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八月初,朝廷上下忙成一鍋粥,長安城內外的計稅差點把大農令的屬官給忙傻了,少府的屬官也沒功夫看笑話,依照慣例每年八月查稅的當口,少府也必須審計厘清一年的皇家內庫收入,每一筆錢的進出都有嚴格的上計,包括小吏們審查計算時耗費的筆墨紙張,點燈熬油的浪費都不能少。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燒了倉儲制度起到不錯的效果,起碼少府積存的兩千億錢重新點檢過,根據不同質量品相的銅錢分門別類的串起來,再用涂上桐油晾干的牛皮紙包裹起來,一千錢為一緡,十緡包成一團恰好是一萬錢,一百個油紙包裝入竹箱里,一百箱恰好是一億錢。
少府的倉庫存放著二十萬箱銅錢,經過稱重和品相區別分門別類的存放,出自少府工匠之手的多層鐵貨架出現,減少了竹箱堆積過多所帶來的傾塌威脅,人字梯讓倉庫管理者上下檢查非常方便,錢庫的貯存和管理效率因此大幅度提高。
內外三道大門六把鑰匙才能打開錢庫把防衛措施做的非常妥當,監守自盜的成本從一個人變成至少六個人,調換日夜分班制讓六把鑰匙不會同時出現在一起,除了每隔五天進行一次盤點時打開以外,錢庫的大門始終是大門緊閉著。
沒見過的管理制度和行為規范讓人耳目一新,少府屬官們看的眼花繚亂如癡如醉。再也沒有人敢在背地里繼續說他是來鍍金混日子的貴公子。
“錢法太混亂了。”
曹時的面前擺著一大摞銅錢,大小不等規格形制乃至品相不盡相同,最輕可以飄在水面上的莢錢是連少府都不愿意收的。,比起后世通寶錢還重許多,在期間有三銖錢,五銖錢,八銖錢等多種規格。
混亂的貨幣制度與缺銅有關系,更與漢初經濟基礎較差,皇帝為了刺激經濟允許私筑前有直接關系。自春秋戰國以來以銅為貨幣逐漸流行,此前銅錢做成任何形狀都可以作為貨幣流通。秦統一六國而后推行新錢法,也就是眼前這些方孔圓形的銅錢。
秦滅之后漢初施行秦制,但是自戰國時代以來的銅錢私鑄之風屢禁不止,民間流通的銅錢雖然質量低劣。但勝在來源廣泛價格低廉,在缺銅缺錢的漢初社會各階層都需要銅錢作為法定貨幣流通的情況下,哪怕爛到可以飄在水面上的莢錢也有人要。
張湯眸中精光閃動:“少府想動一動錢法?”
“不是想動而是必須動,太子殿下志在滅匈奴平南越威加海內,如果不動錢法哪來無窮無盡的糧秣軍餉為漢軍所用?大軍征戰在外要吃飽飯保證軍心,立功要封賞安人心,哪一樣都離不開數不盡的錢糧支持,現行的錢法在非戰時可以確保經濟秩序健康運轉,但是面對漫長的對匈奴戰爭是絕不可行的。”
“少府言下之意莫非是打匈奴耗時長久?”
曹時瞥了一眼無聲的點點頭。
張湯心里咯噔一下。身為法吏的他很清楚所謂漢承秦制,其含義是繼承大秦的那一套嚴密的軍事組織制度,秦漢嚴刑酷法的本意是把國家當作軍隊管理。正兒八經的古典軍事國家體系。
黔百姓以耕戰為生,放下武器即為農夫,拿起武器即為戰兵,不僅全國上下男丁皆為戰兵,民間的風氣也繼承先秦戰國的習俗,可戰、能戰。善戰,樂戰。
打仗對于漢民來說不是多么可怕的事。反而是軍事帝國最渴望的行動,有戰爭才有軍功,才有數之不盡的恩賞,封爵授田,光宗耀祖,名傳千古都在戰爭中找的到。
但是漢人對打匈奴心里也沒有底,匈奴人在草原上馳騁來去如風,茫茫大漠草原不同于中原腹地,找到匈奴的主力一戰聚殲的難度何其之大,更不用說逼迫匈奴人降服內遷耗時長久,當年秦惠王滅義渠同化為秦人消耗三十多年,匈奴如此廣闊的土地恐怕要用幾個三十年來完成。
曹時沉吟道:“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我認為田穰苴這句說的不對,應該是國雖大忘戰必亡,天下雖安好戰必危,君不見秦孝公用商鞅變法治國而有秦滅六國,前后耗時長達百年之久,諾大的匈奴非朝夕可破,假如沒有合理的財稅制度能否支撐百年戰爭還是個大問題,更何況朝中三公九卿多半是反對匈奴的。”
朝中大臣知兵善戰者很多,他們的態度都是反對出塞打擊匈奴,哪怕今年春天左賢王的部落襲擊雁門郡,逼迫雁門太守馮敬在善無縣城內舉火自燒,朝中依然不贊同大規模對匈奴抱負,究其原因現在不是撕破臉的最佳時刻,匈奴人也認為過分激怒漢人是很不合時宜的,所以邊郡這幾個月非常太平。
依照匈奴的尿性,三年之內不敢靠近邊郡掠奪,過了三年那些小部落好了傷疤忘了疼,難保會不會固態萌又來南下掠奪,到那時是戰還是不戰尚未可知,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太子和大臣們的矛盾會越來越大,直到雙方的矛盾上升到頂峰,用強權來結束皇權與相權的碰撞。
曹時比本時代任何人都了解劉徹的性格,急功近利的太子一旦稱帝,比如請按會大張旗鼓的做打匈奴的準備,滿朝文武最多壓制他幾年,這還要竇太后幫忙彈壓一二才行,他必須從現在就要為打匈奴做充足的準備,不能讓劉徹一個人孤軍奮戰,習慣單獨行動的人會漸漸變成獨夫。
“自漢興以來有過幾次錢法變更,高后鑄八銖錢不為世人所喜,通行沒多久改回三銖錢和莢錢的制度,想改錢法不太容易。”張湯不無擔憂的提醒道。
自從太祖高皇帝、孝惠皇帝、高后呂雉一直到太宗文皇帝以降,朝廷三令五申嚴禁民間私下鑄錢,但是私鑄錢的風氣屢禁不止,上到諸侯王、列侯,中到朝中百官臣僚,下到販夫走卒黔百姓都在私下鑄錢盈利,畢竟整個社會對銅錢的劇烈需求是無法用嚴刑酷法解決的。
所以漢初幾朝天子時禁時許私下鑄錢,到漢文帝時期索性就把錢法徹底打開,帝國上下百姓黎庶都可以憑自己本事鑄錢,至于非官鑄錢的好壞全靠商賈與市場自行分別,極具黃老學派色彩的政zhì制度一經推行立刻帶來經濟好轉的奇效。
平頭百姓也會想辦法弄點銅料燒火熔銅,搞個泥土錢范胚澆鑄出劣質銅錢,天下百姓獲利頗多才會真心實意的稱頌漢文帝是賢君,以至于太宗文皇帝所葬的灞陵成為天下富有盛名的地方,幾百年后綠林赤眉的叛軍掘空幾大帝陵也不敢碰灞陵分毫,這就是威望的力量。
有好處自然也有壞處,直接壞處是造成諸如齊王、吳王以鑄錢販鹽富甲天下為他們謀反積累足夠本錢,吳楚七國之亂少了這些錢是很難起事的。
間接壞處是劣錢充斥市場難以管理,依靠民間的自行調節帶來諸多管理不便,每年收稅也變成最麻煩的事,堆積如山的各類銅錢必須一個個分檢出來,辨別品相好壞作出相應的估值。
每個官吏估值都略有不同,估值偏高會讓朝廷吃虧,估值偏低又會讓黔百姓吃虧,若是放在后世說不定會變成官吏上下其手撈錢的肥缺,但在漢初卻是一等一的麻煩差事,少府屬官與地方管稅收的郡屬吏經常為了某筆稅款估值多寡生爭執,一方為公另一方為民,兩邊各執一詞吵的不可開交。
人工評估早成的偏差只有依靠威望高,處事公正的積年老吏親自出馬重復估值,得到雙方都能夠接受的貨幣估值,如此情況幾乎每天都反復出現幾次,不但大幅度降低行政效率,還會影響屬官吏的工作情xù,負氣工作積累的負面情xù會帶到下一次沖突中,反而會影響官吏們上下合作繳稅的積極性。
曹時嚴sù地說道:“不改不行,少府堆積2ooo億錢用不出去,任由這筆巨額財富留在府庫里朽爛是個巨大的錯誤,貨幣長期不流通簡直是在犯罪!”
“少府所言非常有道理,善謀者必須懂得未雨綢繆,但是錢法怎么改呢?”
“對呀!該從何處下手比較好呢?”曹時也很苦惱。
張湯搖頭表示不知,法吏的本能先想到以嚴刑酷法約束,仔細想想就知道知道苛法的建yì不可行,要是嚴刑酷法管用就不會有屢禁不止的難題了,漢初的執法強度可是一點不遜色于現在。
從大漢開國以來,純粹法吏沒有上臺的機會,叔孫通、晁錯都是頂著儒家或黃老的帽子,就連他自己也在狂補《管子》增強理論知識,因為他的恩主簡上司曹時,就是管仲的堅定支持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法家的人向來就是這樣的沒節操。
“放任錢法隨意行止不利于國家,黃老無為絕不意味著放任自如,既然是法無禁止即可行,那我就立法約束錢法改變幣制好了。”曹時當即拍板定下章程,下筆如流水不過片刻寫下千言,題目是《貨幣論》三個大大的字。
“貨幣論!”張湯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生怕錯過書上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