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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3)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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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早晚。蠟燭全燃盡了。多莉剛剛走進書房,請醫生躺下歇歇。列文正坐著傾聽醫生講一個騙人的催眠術師的故事,凝視著醫生的煙頭上的灰燼。這是一段休息的期間,他沉入淡忘之中。他完全忘記了現在發生了的事情。他聽醫生講故事,而且聽明白了。突然間傳來了一聲不像人間任何聲音的尖叫。這尖叫聲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以致列文都沒有跳起來,卻屏息靜氣,帶著驚駭和詢問的眼光緊盯著醫生。醫生歪著腦袋,留神傾聽著,贊許地微笑著。一切都那樣離奇,以致再也沒有什么能使列文大驚小怪的了。"事情大概應該這樣的,"他暗自沉思,仍舊坐著不動。"但是誰在尖叫呢?"他一縱身跳起來,踮著腳尖沖進寢室里,經過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和公爵夫人身旁,停在床頭邊他的老位置上。尖叫聲已經靜寂了,但是現在發生了變化。究竟是什么,他卻沒有看見,也不明白,而且他既不想看見,也不想明白。但是他從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臉色上卻看出來了: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臉色蒼白而嚴肅,還像以前一樣堅定,雖然她的下顎有點戰栗,眼睛緊緊盯著基蒂。基蒂的潮濕的額頭上粘著一縷頭發,她那發燒的、痛苦的臉扭過來對著他,搜索著他的眼光。她那舉起來的手找尋著他的手。把他的冰冷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汗濕的手里,她把它們貼在她自己的臉上。

  "不要走!不要走!我并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她很快地說。"媽媽,摘下我的耳環。很礙事哩。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

  她說得非常快,而且想笑一笑。但是突然間她的臉變了模樣,她把他一把推開。

  "不,這是可怕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走開,走開!"她尖聲喊叫,于是他又聽到了那種不像人間任何聲音的哀叫。

  列文兩手抱著頭,跑出屋去。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后面呼喊。

  但是無論他們怎么說,他反正知道現在一切都完了。把頭靠在門柱上,他站在隔壁的房間里,聽著什么人用一種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的聲調尖叫和呻吟著,他知道這些聲音就是從前的基蒂發出來的。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而且現在他恨那個孩子。他現在甚至都不抱著她會活著的希望,只渴望這種可怕的苦難能夠結束。

  "醫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呀,上帝呀!"他大聲喊叫,一把抓住剛走進來的醫生的手。

  "就要完了,"醫生說,他帶著那么嚴肅的神色,以致列文以為他說完了是指她快死了。

  神智完全錯亂了,他又沖進她的寢室。他看見的頭一樣東西就是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臉。那張臉越發愁眉不展和嚴肅了。那里沒有基蒂的面孔。在她的面孔原來的地方有一個可怕的東西,這一方面是由于它的緊張表情,一方面也是由于從那里發出的聲音。他把頭伏到床欄桿上,覺著他的心要碎裂了。這種可怕的尖叫聲并不停息,卻變得越發可怕了,直到好像達到了恐怖的極限,才陡然平靜下來。列文簡直不相信他的耳朵了,但是沒有懷疑的余地。尖叫聲平息了,他聽見輕悄的走動聲,衣服的究n聲,急促的喘息聲,還有她的若斷若續的聲音,生氣勃勃的,既溫柔,又幸福的聲音,輕輕地說:"完事了!"

  他抬起頭來。她兩只胳膊軟弱無力地放在被窩上,看上去非常美麗和恬靜,默默無言地凝視著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突然間,從他過了二十二小時的那個神秘的、可怕的、玄妙的世界里,列文覺得自己即刻就被送到以前的日常世界里,但是這個世界現在閃耀著那樣新奇的幸福光輝,以致他都受不了。那些繃緊的弦猛然都斷了,一點也沒有想到的嗚咽和快樂的眼淚涌上他的心頭,強烈得使他渾身戰栗,以致他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跪在她的床邊,他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著,而那只手,也以手指的無力的動作,回答了他的親吻。同時,在床腳,像一盞燈的火花一樣,在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靈活的手里閃爍著一個以前并不存在的人的生命:一個具有同樣的權利和同樣覺得自己很重要,一個會像他一樣生活下去和生兒育女的人。

  "活著!活著!還是個男孩哩!請放心吧,"列文聽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她一邊用顫抖的手拍拍嬰兒的后脊梁。

  "媽媽,真的嗎?"基蒂問。

  公爵夫人只能用嗚咽來回答了。

  在寂靜中,像是對他母親作出肯定的回答一樣,發出了一種和屋里所有的壓抑著的談話聲完全不同的聲音。這是那個不可思議地由未知的國土里出現的新人的大膽,放肆、毫無顧忌的啼哭聲。

  以前,如果有人告訴列文說基蒂死了,說他和她一同死了,說他們的孩子是天使,說上帝在他們面前,他都不會驚異的。但是現在,又回到現實世界上,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明白她安然無恙,而這個拼命叫喊的東西就是他的兒子。基蒂活著,她的痛苦已經過去。而他是幸福得難以形容。這一點他是明白的,因此使他快樂無比。但是那個嬰兒,他從哪里來的,他為什么來的,他是誰呢?…他怎么也不習慣于這個思想。他覺得這似乎是一種不必要的、多余的東西,他好久也不習慣。

  十點鐘光景,老公爵、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都坐在列文家見,談了談產婦的情況,就談到旁的話題上去了。列文一邊留心傾聽,一邊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著往事,和那天早晨以前的事情,追憶著昨天未發生這件事以前他自己的情況。從那時起好像過了一百年了。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高不可攀的高峰上,他費盡苦心想從上面降下來,免得傷害和他聊天的人們的感情。他談著,但是心里卻不住想他妻子,她目前的詳細情況,和他的兒子——他極力使自己習慣于有個兒子存在的想法。整個的婦女世界,自從他結婚以后,在他心里就獲得了一種新的意想不到的意義,現在在他的心目中達到了那樣的高度,以致他都無法理解了。他聽他們談論昨天俱樂部的宴會,心里卻在想:"她現在怎么樣了?她睡著了嗎?她好嗎?她在想什么?我們的兒子,德米特里,在哭嗎?"正談到中間,一句話正說到半截,他突然跳起來,從房里走出去。

  "如果可以看她的話,就打發人告訴我一聲,"老公爵說。

  "好,馬上就來!"列文回答,一停也不停地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她沒有睡著,正和他母親輕輕地談論著,計劃受洗禮的事。

  她收拾得干干凈凈,梳好頭發,戴著一頂鑲著藍邊的漂亮小帽,兩手放在被窩外面,仰臥在床上,用一種把他吸引過去的眼光迎住他的視線。那種眼光,本來就很明亮,在他走過來的時候就越發明亮了。她的臉上起了一種像死人臉上那樣的、由塵世到超然境界的變化;不過那是永訣,而在這里卻是歡迎。一種激動的心情,就像嬰兒降生那一瞬間他感覺到的,又涌上了他的心頭。她拉住他的手,問他睡過覺沒有。他回答不出來,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就扭過身去。

  "我卻打過瞌睡哩,科斯佳!"她說。"我現在覺得那么舒服。"

  她定睛凝視著他,但是突然間她的臉色變了。

  "把他抱給我,"她說,聽見嬰兒的啼哭聲。"把他抱給我,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他也要看看哩。"

  "好,讓爸爸瞧瞧,"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抱起一個紅色的、奇怪的、蠕動著的東西,把他抱過來。"不過請等一下,讓我們先穿上衣服,"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把那個蠕動著的紅東西放在床上,開始解開襁褓,用一根手指把他托起來,翻過去,給他身上撒了一些粉,接著又包扎起來。

  列文望著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想在心里找出一點父愛的痕跡,但是徒然。他對他只感到厭惡。但是當他脫光了衣服,他瞥見了那番紅花色的小胳臂小腿,卻也長著手指和腳趾,甚至大拇指還跟其余的大不相同;當他看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如何把那雙張開的小胳臂拉攏在一起,好像它們是柔軟的彈簧一樣,而且把它們包在亞麻布衣服里的時候,他那樣可憐這個小東西,而且那樣害怕她會傷害了他,以致他拉住了她的臂膀。

  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笑起來。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當那嬰兒穿好衣服,變成一個結實的玩偶的時候,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好像夸耀她的手藝似地把他搖晃了一下,就閃到一邊,好讓列文看見他兒子的整個豐采。

  基蒂斜著眼,也目不轉睛地望著同一個方向。

  "抱給我,抱給稱!"她說,甚至還要抬起身子。

  "你怎么啦,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你決不能這樣亂動!等一下,我就抱給你。讓爸爸看看我們是多么漂亮的小東西!"

  于是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用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托住那個搖搖晃晃的頭和脖頸)將這個把頭藏在襁褓里的、奇怪的,柔軟的、紅色的東西托給列文。但是他居然也長著鼻子、眨動著的眼睛和咂著的小嘴。

  "真是個漂亮的嬰兒!"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

  列文悲傷地嘆了一口氣。這個漂亮嬰兒在他心中只引起了厭惡和憐憫的心情。這完全不是他所期望的感情。

  當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把嬰兒放到沒有喂慣奶的胸脯上的時候,他扭過身去。

  突然一陣笑聲使他抬起頭來。是基蒂在笑。嬰兒吃著奶了。

  "哦,夠了,夠了!"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但是基蒂舍不得那個嬰兒。他在她的懷里睡熟了。

  "現在看看他吧,"基蒂說,把嬰兒轉過來好讓他看見。那張老氣橫秋的小臉突然間皺得更厲害了,嬰兒打了個噴嚏。

  微笑著,好容易才忍住感動的眼淚,列文吻吻他妻子,就離開了這間遮暗了的屋子。

  他對這小東西懷著的感情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其中沒有一點愉快或者高興的成分;恰恰相反,卻有一種新的痛苦的恐懼心情。這是一種新的脆弱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最初是那樣痛苦,唯恐這個無能為力的小東西會遭到傷害的心情是那樣強烈,使得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嬰兒打噴嚏的時候他所體會到的那種毫無意義的喜悅甚至得意的奇怪心情。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境況非常困難。

  賣樹林的三分之二的錢已經揮霍光了,而且他按照百分之十的折扣率向商人那里差不多把下余的三分之一的款項也都預支完了。商人再也不肯付一文錢了,特別是因為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年冬天第一次公開聲明了堅持處置自己財產的權利,拒絕在領取賣樹林的最后三分之一的款項的合同上簽字。他的全部薪俸都用在家庭開銷和償還刻不容緩的小筆債務上。他簡直是一文莫名了。

  這是一種不愉快的、為難的境況,按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意思,這種情況是不應該繼續下去的。境況所以如此,依照他的看法,是因為他的年俸太少。他所充任的官職,五年以前顯然很不錯,但是時過境遷,早就不行了。彼得羅夫,那個銀行董事,年俸是一萬二千盧布;斯文季茨基,一家公司的董事,年俸是一萬七千盧布;而創辦了一家銀行的米丁,年俸是五萬盧布。"我顯然是睡著了,人家把我遺忘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到他自己。于是他就留神打聽,仔細觀望,結果那年冬末他發現了一個非常好的空缺,于是就開始進攻,先通過莫斯科的叔伯姑舅和朋友們,到那年春天,當事情成熟了的時候,他就親自到彼得堡去了。這種官職,現在比從前多得多,是一種年俸由一千到五萬盧布,又舒服又賺錢的好差事。這是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辦事處委員會的委員的職位。這差使,像所有這樣的差使一樣,需要那樣淵博的學識和很大的活動能力,以致很難找到一個二者兼備的人。既然找不到兼備這些條件的人,那么找一個正直的人來擔任這職位總比讓一個不正直的人擔任強得多。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僅是正直的人(如一般人隨便稱呼的),而且是一個心口如一的正直人(按照莫斯科給予這個字眼的特殊意義強調稱呼的),要是人家說,"正直的工作者,正直的作家,正直的雜志,正直的機關,正直的趨勢,"的時候,不僅表示那個人或者那個機關不是不正直的,而且也表示他們一有機會就能夠挖苦政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在應用這種字眼的莫斯科社交界里出入,而且那兒公認他是正直的人,因此他比別人更有資格充任這個職位。

  這個差使每年可以得到七千到一萬盧布的薪俸,奧布隆斯基不用辭去原來的官職可以兼差。這全靠兩位部長、一位貴婦人和兩位猶太人來決定;這些人雖然都疏通好了,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還得去彼得堡謁見一下他們。況且,他答應他妹妹安娜從卡列寧那里討一個明確的離婚回信。因此向多莉要了五十個盧布,他就到彼得堡去了。

  坐在卡列寧的書房里,傾聽他講他的"俄國財政不景氣的原因"的報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只等他結束,就談他自己和安娜的事。

  "是的,很正確,"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摘下那副他現在離了就無法閱讀的pince-nez,詢問地凝視著他從前的內兄的時候,他說。"就細節上說是很正確的,不過如今的原則還是自由哩。"

  "是的,但是我提出了另外一種原則,自由也包括在內,"卡列寧說,強調"包括"這個字眼,又戴上pince-nez,為的是再引讀一遍提到這一點的那一段落。

  翻開字跡娟秀、空白寬闊的手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朗誦了使人心悅誠服的那一段落。

  "我并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不提倡保護關稅政策,而是為了公共福利,對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一視同仁,"他說,從pince-nez上望著奧布隆斯基。"但是這一點他們卻不能了解,他們只關心個人利益,愛說漂亮話。"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卡列寧一談到他們——他所謂的他們是指那些不愿意接受他的計劃的、造成俄國一切不幸的人——怎么想和怎么做的時候,話就快結束了;因此他現在樂意地放棄了自由貿易原則,完全同意他的意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不語,深思熟慮地翻閱著手稿。

  "哦,順便提一聲,"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我想懇求你有機會見著波莫爾斯基的時候,替我美言幾句,就說我非常想獲得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辦事處委員會委員的空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所垂涎的職位的官銜已經那么熟悉了,因而毫無錯誤地沖口就說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向他打聽了一下這新委員會的職務,就沉思起來。他在考慮這委員會的業務和他自己的計劃有沒有抵觸的地方。但是因為這新機構的任務非常繁雜,而他的計劃所涉及的范圍也很廣泛,因此一時間難以判斷,于是摘下pince-nez說:

  "自然,我可以跟他提一下;不過,你為什么偏偏想要這個位置呢?"

  "薪俸優厚,將近九千盧布,而就的收入…"

  "九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重復說,皺起眉頭。這筆數字很大的薪俸使他想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渴慕的官職在這方面是和他那一向傾向于精簡節約的宗旨是背道而馳的。

  "我認為,關于這點我曾寫過一篇論文,如今付出的大量薪俸就是我們政府財政assiette①不健全的征狀。"

  ①法語:政策。

  "是的,但是你想怎么辦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哦,假定銀行董事年俸一萬,你要知道,他是當之無愧的。或者工程師年俸兩萬。無論如何,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

  "我認為薪俸是商品的報酬,應該受供求法則的支配。如果定薪水的時候忽略了這個法則,譬如說,當我看到兩個由同一個學院里畢業的工程師,學識和能力不相上下,但是一個年俸四萬,而另一個薪俸兩千就心滿意足了;或者看見沒有專長的律師和驃騎兵被任命為銀行董事,獲得了巨額薪俸的時候,我就斷定這種薪俸不是根據供求法則而訂的,是憑著私人交情而來的。這事情本身就是非常嚴重的徇私舞弊行為,會給政府事業招致不良的影響。我認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連忙打斷他妹夫的話。

  "是的,但是你一定得承認,創辦的是一種毫無問題很有用的新式機構。無論如何,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要緊的是這項工作要正直地加以經營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強調說。

  但是正直這個字眼在莫斯科流行的意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了解的。

  "正直不過是一個消極的條件罷了,"他說。

  "不過你還是幫我一個大忙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在談話之中,在波莫爾斯基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不過我想,事情主要取決于博爾加里諾夫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在博爾加里諾夫個人方面說,他完全同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臉紅了說。

  一提博爾加里諾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臉紅了,因為他那天早晨曾拜見過那個猶太人博爾加里諾夫,而這次拜訪在他心里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深信他所垂涎的職位是新的、有發展前途的、而且是正直的;但是當那天早晨博爾加里諾夫,分明是故意讓他和別的申請人們在接待室里等了兩個鐘頭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非常難堪。

  他覺得難堪,是因為他,奧布隆斯基公爵,一個留里克王朝的后裔,居然會在一個猶太人的接待室里等待了兩個鐘頭,是不是因為他這一生破天荒頭一次違反了他祖先所樹立的只為政府效勞的先例,去另謀生路呢,總而言之,他覺得非常難堪。在博爾加里諾夫家的接待室里的兩個鐘頭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滿不在乎地踱來踱去,撫摸著胡髭,同別的申請人們攀談,想出了一個笑話,說他如何在猶太人家里引頸等待,小心地隱藏著他體會到的心情,甚至都不讓自己知道。

  但是他一直覺得難堪和煩惱,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緣故。是由于他這句雙關話:

  '我和猶太人打交道,翹首等待好煩惱'

  怎么也押不好韻呢,還是由于別的事?當博爾加里諾夫終于非常客氣地接見了他,因為他的屈辱顯然很得意,而且幾乎拒絕了他的請求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急于想盡快地忘記這事。可是現在,一回想起來,他又臉紅了。

  "喂,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是關于安娜的事,"停了一下,抖掉了那種不愉快的印象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一提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臉色就完全變了:臉上以前的那種生氣消失了,露出來厭倦和死氣沉沉的表情。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說,在安樂椅里扭過身來,咔嚓一聲折疊起他的pince-nez。

  "一個決定,不論什么決定,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現在對你談話,并不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說:"并不是把你當作受了傷害的丈夫",但是唯恐因此破壞了這件事,于是就改變了說法,"并不是把你當做政治家(這話也不妥當),只是把你當做一個人,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一個基督徒!你應該可憐她。"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卡列寧低聲問。

  "是的,可憐她!若是你像我一樣見過她——我和她整整過了一冬天——你就會可憐她了。她的處境真可怕!簡直可怕極了!"

  "據我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一種更尖細的、幾乎是尖叫聲反駁說,"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萬事都如愿以償了哩。"

  "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在老天面上,我們既往不咎吧!過去的就算過去了!你知道她要求什么,她等待著什么:離婚。"

  "但是我以為,如果我以留下我的兒子作條件,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就會拒絕離婚的。我是本著這種看法答復的,而且以為事情已經了結。我認為已經了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尖聲叫著說。

  "看在上帝面上,請你千萬不要激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拍拍他妹夫的膝蓋。"事情還沒有了結。如果你容許我再扼要地說一遍,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分離的時候,你是偉大的,真是要多寬宏大量有多寬宏大量;你同意了給予她一切:給她自由,甚至離婚。這個她非常感激!你可不要有另外想法!她真是感激哩!她感激到這種程度,以致最初的時候,覺得她對不起你,她什么都不考慮,她什么都不能考慮。她放棄了一切。但是事實和時間證明了她的處境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生活絲毫不感興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插嘴說,揚起雙眉。

  "我可不相信這一點,"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溫和地回答。

  "她的處境對于她是痛苦的,而且對于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她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你也許會這么說。她知道這一點,因而什么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白地說過她什么都不敢向你要求哩。但是我,我們所有的親戚,那些愛她的人,懇求你,哀告你!她為什么要受這樣的折磨呢?誰會從中得到好處呢?"

  "對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抗議說。

  "噢,不,不!一點也不是的!請你了解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又觸了一下卡列寧的手,似乎他很相信這種接觸會使他的妹夫軟化下來。"我要說的只是:她的處境很痛苦,而你可以減輕她的痛苦,這對你毫無損失。我來為你安排一切,那么就不會麻煩你了。你看,你本來答應過的。"

  "以前答應過,我以為,關于我兒子的問題事情已經了結了…況且,我希望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會豁達得足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來,他的嘴唇顫栗,臉色發青。

  "她完全聽憑你的寬宏大量!她懇求,她只求你一件事:幫助她擺脫她所處的難以忍受的境遇。她不再要她的兒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你是一個好人。替她設身處地想一想吧。以她的處境,離婚對于她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如果你以前沒有答應過,她也就聽天由命,繼續住在鄉間了。但是因為你答應過,所以她給你寫信,搬到莫斯科去了。在莫斯科她一遇見什么人心里就痛得像刀割一樣,她住了有半年的光景,天天盼望著你的決定。唉呀,這就像把一個判了死刑的人脖頸上套著絞索扣押好幾個月,好像要處死刑,又好像要釋放!可憐可憐她吧,我來負責安排…vossc乳pules①…"

  ①法語:你的顧慮。

  "我不是談這個,這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厭惡的聲調打斷他的話。"但是,也許我答應過我沒有權利答應的事。"

  "那么你答應了又翻悔了?"

  "凡是能辦到的事我從來也不翻悔,但是我需要時間來考慮我答應過的事究竟可能到什么程度。"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奧布隆斯基跳起來說。"我不相信這個!她的不幸在女人當中是無以復加的了,你不能拒絕這樣一個…"

  "只要我所答應的是可能的話。VousprofessezdAêtreunlibrepenseur①但是我,作為一個教徒,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不能違反基督教的教規行事。"

  ①法語:你是以自由思想者著稱的。

  "但是在基督教教會里,在我們中間,就我所知道的,都許離婚。"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連我們的教堂也許離婚。

  我們來看…"

  "是準離婚,不過不是在這種意義上。"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簡直不認識你了!"奧布隆斯基停頓了一下說。"難道不是你(我們不是佩服得很嗎?)饒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準備犧牲一切嗎?你親口說過:"有人拿了你的內衣,那么把外衣也給他',可是現在…"

  "我求你,"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說,猛然站起身來,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戰栗,"我求你別說了,別說這話了!"

  "噢,不!好吧,請你原諒!如果我傷了你的心,請你原諒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流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伸出手來。"我不過作為傳話的人傳一個口信罷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伸出手來,沉思了一下,然后說:

  "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請教一番。后天我給你最后的答復,"他考慮了片刻以后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走的時候,科爾涅伊就進來通報說:

  "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到!"

  "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是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開口問,但是立刻就想起來了。

  "噢,謝廖沙!"他說。"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唉呀,我還以為是一位部長哩!安娜也要我看看他的。"他想起來。

  他想起臨別的時候安娜臉上帶著一副羞怯而凄惻的神情對他說:"無論如何,你也要看看他。仔細探聽清楚:他在哪里,誰在照顧他。還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話!難道不可能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明白她說:"如果可能的話,"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說,如果可能辦理離婚,使她得到她兒子的話…但是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這事連想也休想,不過,他還是高興看見他的外甥。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提醒他的內兄說,他們從來不跟這孩子提他母親,而且請求他一個字也不要提到她。

  "他在同他母親那場意外的會面以后,大病了一場,"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我們甚至怕他會送了命。但是合理的治療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復了健康,現在,按照醫生的意見,我把他送到學校去了。同學們的影響實在對他起了很好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學習得很好。"

  "唉唷,多么好的小伙子啊!他的確不是謝廖沙,而是羽毛齊全的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一邊微笑,一邊注視著穿著藍外衣和長褲,靈活而瀟灑地走進來的肩寬體闊的漂亮小伙子。這個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對陌生人一樣對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認出他來,臉就漲得緋紅,連忙轉身走到一邊去,好像有什么觸犯了他,把他惹惱了一樣。這少年走到他父親跟前,把學校的成績單交給他。

  "哦,相當不錯哩,"他父親說。"你可以走了。"

  "他長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卻變成一個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喜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還記得我嗎?"

  那男孩飛快地回頭望了他父親一眼。

  "記得,mononcle①,"他回答,望望舅舅,又垂下眼皮。

  ①法語:舅舅。

  他的舅舅把他叫過去,拉住他的手。

  "喂,你怎么樣?"他說,想要和他談談話,但是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這男孩滿臉通紅,默不作聲,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里抽出手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放開他的手,他詢問似地瞥了他父親一眼,就像一只逃出牢籠的小鳥一樣,邁著迅速的步子走出屋去了。

  自從謝廖沙上次看見他母親以后,已經過了一年的光景了。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聽見過她的消息。在這一年里,他被送進學校,漸漸熟識了同學們,而且喜愛上了他們。對他母親的夢想和記憶,在他們會見以后,曾使他病了一場,現在已不再縈繞在他的心頭了。當這些事情又涌上他的記憶里的時候,他就盡力驅散,認為這是可恥的,只有女孩子才會多愁善感,對于男孩子或者學生可就有失體統了。他知道他父母因為口角已經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親這方面,于是他竭力使自己習慣于這種思想。

  他遇見和他母親非常相像的舅舅覺得很不愉快,因為這場會見喚起來他認為是可恥的回憶。更使他不愉快的是,由于他在書房門外等待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言語,特別是由他父親和舅舅的臉色上,他猜出他們一定談論過他母親。為了不責備跟他一齊生活的、他所依賴的父親,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認為有傷體面的感情之下,謝廖沙竭力不望著那位來擾亂他的寧靜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為看見他而回想起的事情。

  但是當跟著他走出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見他在樓梯上,于是就招呼他,問他在學校里課余時間怎么消磨的時候,謝廖沙不在父親面前,倒和他暢談起來。

  "我們現在玩鐵路的游戲,"他回答他的問題說。"你看,像這樣:兩個人坐在一條長凳上,他們是乘客。還有一個人站在這條凳子上。別的人都來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帶,然后就滿屋子亂穿。房門事先都打開了。不過做乘務員可非常不容易哩!"

  "就是站著的那個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問。

  "是的。這得有膽量,而且得靈活,特別是在他們猛然停下來,或者有人摔倒的時候。"

  "是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憂郁地凝視著那雙和他母親的眼睛那么相像的靈活的眼睛——已經不是嬰兒的眼睛,完全不是天真的了。雖然他答應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提安娜,但是他忍不住又提起她來。

  "你記得你母親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不,我不記得!"謝廖沙趕緊回答,他的臉漲得通紅,垂下頭來。他的舅舅從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別的話來了。

  過了半點鐘,那個斯拉夫家庭教師發現他的學生站在樓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清楚他是在發脾氣呢,還是在哭泣。

  "怎么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時候受了傷吧?"家庭教師說。

  "我跟你說過那是危險的游戲。我一定要跟你們校長去說。"

  "如果我受了傷,誰也不會發現的,這是千真萬確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別管我!我記得不記得…跟他有什么相干呢?我為什么要記得?別管我!"他說,這一次已經不是對他的家庭教師,而是對全世界說的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像以往一樣,在彼得堡也沒有虛度光陰。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離婚問題和他的職位——如他所說的,過了一陣莫斯科那種發霉的生活以后,像往常一樣,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雖然有cafés插ntants①和公共馬車,仍然是一池死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總這么覺得。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時候,特別是和他的家庭團聚了一陣以后,他就覺得萎靡不振。在莫斯科一連住了好久以后,他就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以致他妻子的壞脾氣和責難,孩子們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瑣事,都開始使他心煩意亂;連他負債的事都使他煩惱。但是他只要一到他經常出入的彼得堡社交界里,到人人都生活著,都過著真正的生活,而不是過著莫斯科那種死板生活的地方住一陣,他所有的憂愁就都煙消云散了,像火前的蠟燭一樣熔化了。

  ①法語:音樂雜耍咖啡館。

  他的妻子?…那一天他還跟切琴斯基公爵談過。切琴斯基公爵已經有了妻子、家庭,成年的兒子們有的已經做了御前侍衛;還有一個不合法的外室,也養了一群孩子。雖然第一個家庭很不錯,可是切琴斯基卻覺得第二個家庭更使他愉快。他把長子帶到外室那里,并且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認為這樣會使他的兒子增長見識,對他有益處。要是在莫斯科人家會怎樣看法呢?

  孩子們呢?在彼得堡,孩子們并不妨礙父親們的生活。孩子們在學校里受教育,絲毫也沒有在莫斯科那么流行的怪異觀點——利沃夫家就是一個適當的實例——認為孩子們應該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而做父母的除了操勞和憂慮一無所有。而在這里,大家卻懂得人應該像一個有教養的人一樣為自己過活。

  公務呢?公務在這里也不像莫斯科那樣,并不是一樁費勁而沒有前途的苦差事;在這里人們對公務很感興趣。碰對了人,為人效效勞,幾句適當的言語,有一套玩手腕的本事,轉瞬之間就會使人飛黃騰達,就像布良采夫一樣,他就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昨天遇見的人,現在他已經是達官顯貴了。

  像這樣的差事是有意思的。

  特別是彼得堡對金錢的看法對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具有一種寬慰的作用。巴爾特尼揚斯基,按照他的train①,每年至少要揮霍五萬盧布,昨天曾就這點對他發了一番妙論。

  ①法語:生活方式。

  午飯前閑談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巴爾特尼揚斯基說:

  "我想,你和莫爾德溫斯基很有交情吧?如果你為我美言一句,你就幫了我的大忙了。有一個官職我很想弄到手…就是南方鐵路銀行…"

"別提官銜,我反正也記不住!…不過你何苦要跟這些  鐵路公司,跟那些猶太人打交道呢?…不論怎么看,都是齷齪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對他說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巴爾特尼揚斯基不會了解這個的。

  "我需要錢,無法生活。"

  "但是你不是活著嗎?"

  "是的,但是負債累累。"

  "真的?很多嗎?"巴爾特尼揚斯基同情地說。

  "很多,大約有兩萬盧布的光景。"

  巴爾特尼揚斯基愉快地大笑起來。

  "噢,你真是個幸運的人兒!"他說。"我的債務有一百五十萬,而我一無所有,可是你看,我照樣還可以活下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這是實在的,不僅是由于風聞,而且是由于事實。日瓦霍夫的債務有三十萬盧布,一文莫名,可是他還活著,而且過著多么排場的生活啊!克里夫措夫伯爵,大家早就認為他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但是還養著兩個情婦。彼得羅夫斯基揮霍了五百萬的家業,依舊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他甚至還是財政部的負責人,每年有兩萬盧布的薪俸。但是,除此以外,彼得堡使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生理上發生一種快感。它使他年輕多了。在莫斯科他有時在鬢上發現白發,午飯后就想睡,伸懶腰,上樓走慢步,上氣不接下氣,和年輕的婦女們在一起覺得枯燥乏味,舞會上不跳舞。

  但是在彼得堡他總覺得年輕了十歲哩。

  他在彼得堡所體會到的正和剛從國外歸來的、六十歲的彼得·奧布隆斯基公爵昨天描繪的一樣。

  "我們這里不懂得怎樣生活,"彼得·奧布隆斯基說。"你相信嗎?我在巴登避暑,我真覺得自己完全像年輕人。我一看見美貌的少女,就想入非非…吃點喝點,覺得身強力壯,精神勃勃。我回到俄國——就得跟我妻子在一起,況且又得住在鄉下——喂,說起來你不相信,不出兩個星期,我吃飯的時候就穿起睡衣,根本不換禮服了哩。哪里還有心思想年輕女人呀!我完全變成老頭子了。只想怎樣拯救靈魂了。我到巴黎去一趟,又復元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體會到的差異和彼得·奧布隆斯基感到的完全一樣。在莫斯科他頹廢到那種地步,長此下去,他也就臨到考慮拯救靈魂的階段了;可是在彼得堡他就覺得自己又是非常瀟灑的人物了。

  在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之間老早就存在著一種很奇怪的關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總是開玩笑地調戲她,總開玩笑地跟她說一些極其不成體統的話,知道她最喜歡聽這些話。和卡列寧談過話的第二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去探望她,他覺得自己是那么年輕,以致在這種調笑和胡鬧中他放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結果竟不知怎樣脫身才好,因為不幸的是她不但不中他的心意,實際上反倒使他厭惡。他們相互間談話的這種語調不容易改變過來,是因為他非常逗她喜愛。因此當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突然出現,打斷了他們的促膝談心的時候,他非常高興。

  "噢,原來您在這里!"她一看見他就說。"哦,您的可憐的妹妹怎么樣?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她補充說。"自從所有的人,那些比她壞千百倍的人都攻擊她的時候,我就認為她做得漂亮極了。我不能原諒弗龍斯基,因為她在彼得堡的時候他沒有通知我一聲。不然我會去看看她,陪著她到處走走。

  請代我問候她。喂,講講她的情況吧。"

  "是的,她的處境很苦,她…"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當她說:"講講您妹妹的情況吧,"的時候,他心地單純得居然把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話當成真心話了。但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像她一向的習慣一樣,自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她所做的是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偷偷摸摸做的,而她卻不愿意欺騙,她做得漂亮極了。她做得最好的,就是遺棄了您那位愚蠢的妹夫。請您原諒。大家都說:他這么聰明,那么聰明。只有我說他是糊涂的。現在他跟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和朗德打得火熱,以致人人都說他是傻瓜了;我倒情愿和大家意見不一致,但是這一次也不得不同意了。"

  "請您解釋一下這是什么意思,"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昨天為了我妹妹的事我去拜望他,跟他要一個明確的答復。但是他沒有答復,卻說得考慮考慮,而今天早晨我沒有接到回信,反倒收到一份邀我去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的請柬。"

  "噢,對了,對了!"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眉開眼笑地開口說。"他們要向朗德請教一番,看看他以為如何。"

  "向朗德請教?為什么?朗德是誰?"

  "怎么?您不知道JulesLandau,lefameuxjulesLandau,leclairvo艷t?①他也是個蠢貨,但是您妹妹的命運完全依他而定。這就是住在外省的結果,您什么都不知道哩。朗德,您看,是巴黎的一mis②,有一次去找醫生治病。他在醫生的候診室里睡著了,在夢中他就給所有的病人診斷病情。而那些診斷都是奇怪得不得了的。后來,尤里·梅列金斯基——您認識這個病人嗎——的妻子耳聞這位朗德的大名,就請他為她的丈夫治病。于是他就替她丈夫治療。按我看,沒有絲毫的效果,因為他還像從前那么虛弱,但是他們相信他,把他帶在身邊。而且還把他帶到俄國來了。在這里大家都蜂擁到他那里去,他開始為所有的人治病了。他治好了別祖博夫伯爵夫人,她對他寵愛到那種地步,居然把他收為義子了哩。"

  ①法語:儒勒·朗德,那個大名鼎鼎的儒勒·朗德,未卜先知的人。

  ②法語:店員。

  "收為義子了?"

  "是啊,收為義子了。他現在再也不是什么朗德,而是別祖博夫伯爵了。不過,問題不在這里;但是利季婭——我倒很喜歡她,但是她的頭腦有些毛病——不用說,撲到這個朗德那里去了,現在少了他,無論她,無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什么都解決不了啦,因此您妹妹的命運現在完全掌握在這個朗德,現在的別祖博夫伯爵的手心里。"

二十一  在巴爾特尼揚斯基家酒醉飯飽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只比約好的時間遲了一點,走進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里。

  "還有誰在伯爵夫人那里?一個法國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門房,看到大廳衣架上掛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很眼熟的大衣和一件樣式奇怪的、乎常的綴著鈕扣的大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卡列寧和別祖博夫伯爵,"門房威嚴地回答。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猜對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上樓一邊想。"怪事!不過,和她攀攀交情也好。她有很大的勢力。如果她在波莫爾斯基面前美言幾句,這差事就十拿九穩了。"

  外面還是大白天,但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小客廳里已經放下窗幔,點上燈了。

  在一盞掛燈下面的圓桌旁坐著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在低聲交談。一個矮小瘦削的男人,臀部像女人一樣,羅圈腿,面色蒼白,很漂亮,長著優美而明亮的眼睛和一直垂到大禮服領邊的長發,站在屋子那一頭,望著墻壁上的畫像。同女主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寒暄過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由得又瞥了這位陌生人一眼。

  "MonsieurLandau!①"伯爵夫人帶著使奧布隆斯基驚異的溫柔而謹慎的口吻對他說。她給他們介紹了一下。

  ①法語:朗德先生。

  朗德匆匆回頭一望,微笑著走過來,把濕潤的、動也不動的手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伸出來的手里,立刻又走回去,繼續看那些畫像去了。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看見您非常高興,特別是今天,"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指著卡列寧旁邊的椅子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座。

  "我把他介紹給您,稱呼他朗德,"她低聲說,望望那個法國人,立刻又望望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過實際上他是別祖博夫伯爵,您大概知道了。不過他不喜歡那個頭銜。"

  "是的,我聽說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據說他把別祖博夫伯爵夫人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拜訪過我,她是那樣傷感,"伯爵夫人轉身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這場分離對于她可怕極了。對于她是那么大的打擊!"

  "他一定要走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追問。

  "是的,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聽到一種呼聲,"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望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啊,一種呼聲!"奧布隆斯基重復說,覺著他在這一幫人中間一定得盡可能地小心謹慎,這里面發生了什么,或者要發生什么離奇的事,他還摸不著頭緒。

  沉默了片刻以后,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仿佛談到正題似的,帶著精明的微笑對奧布隆斯基說:

  "我老早就認識您,而且非常高興更進一步認識您。Lesamisdenosamissontnosamis①但是作為一個朋友,就應該體諒朋友的心情,而就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態度來說,恐怕您沒有這么辦吧。您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吧?"她說,抬起她的沉思夢想的美麗的眼睛。

  ①法語:我們朋友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

  "明白一點,伯得夫人,我了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處境…"奧布隆斯基說,不大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只好說些籠籠統統的話。

  "這變化不在他的外表上,"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嚴厲地說,一邊用脈脈含情的眼光跟蹤著正立起身來走到朗德跟前去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他的心變了,他獲得了一顆新的心,恐怕您還不十分理解他內心所起的變化。"

  "哦,大體上說,我想像得出這種變化。我們一向非常要好,就是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用親切的目光來回答伯爵夫人的眼色,一邊考慮著兩個部長中她和哪一位更親近,好判斷一下請她去跟哪一個為他運動差事。

  "他心里所起的變化并不能削弱他對左鄰右舍的愛;恰恰相反,他內心所起的變化更加強了他的愛。不過恐怕您不了解我。您不喝點茶嗎?"她說,以目示意端著托盤遞茶的仆人。

  "不大了解,伯爵夫人。當然他的不幸…"

  "是的,不幸變成了無上的幸福,一旦他的心變成了新的,心中充滿了他,"她說,用多情的眼光望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我想,可以請她跟兩個人都疏通一下,"他想著。

  "噢,當然啰,伯爵夫人!"他說。"不過我認為這種變化是那樣隱秘,以致沒有一個人,甚至最知己的朋友,都不愿意說哩。"

  "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說出來,好互相幫助。"

  "是的,當然啰,不過人的信仰大不相同,況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溫柔的微笑說。

  "凡是同神圣的真理有關的是不能有所不同的!"

  "哦,不,當然不啰!不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變得窘惑不安,突然默不作聲了。他終于明白了他們談的是宗教問題。

  "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睡著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跟前用一種含意深長的耳語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頭一望。朗德坐在百葉窗前,靠著安樂椅的椅背,扶著椅子的扶手,垂著頭。注意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抬起頭來,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的微笑。

  "不要注意他,"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動作輕盈地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推過一把椅子來。"我注意到了…"她開口說,正在這時一個仆人拿著一封書信走進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匆匆看了那封信,道了一聲歉,就用極其敏捷的手法寫了封回信,遞給那仆人,又回到桌子旁邊。"我注意到,"她又拾起被打斷了的話題,"莫斯科人,特別是男人們,對于宗教最漠不關心了。"

  "噢,不是的,伯爵夫人!我認為莫斯科人是以最堅定的信徒聞名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反駁。

  "但是,就我所知道的,可惜您就是一個漠不關心的人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帶著疲倦的微笑對他說。

  "一個人怎么能夠漠不關心呢?"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在這一點上我倒不一定是不關心,而是有點觀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他的最撫慰人心的微笑說,"我認為還沒有臨到我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哩。"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利季婭·伊萬諾夫娜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永遠也不知道臨到我們了沒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峻地說。"我們不應該考慮我們有沒有準備;恩惠并不受人類的如意算盤的支配;有時候它并不降臨在尋求的人身上,卻降臨在毫無準備的人身上,像降臨在掃羅身上一樣①。"

  ①見《圣經·舊約·撒母耳記上》第九至十章。

  "不,我想,還沒有到時候哩,"注視著法國人的一舉一動的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朗德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跟前。

  "我可以聽聽嗎?"

  "噢,是的,我不愿意打擾您哩,"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親切地凝視著他。"在我們這里坐坐吧。"

  "可是決不能閉上眼睛,以致看不見靈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接著說下去。

  "噢,但愿您能體會到我們所體驗到的幸福,感覺到萬世永存的他存在于我們的心靈中就好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滿臉帶著幸福的微笑說。

  "但是有時候人會覺得不可能升到那樣崇高的境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意識到承認宗教的崇高境界是違心之論,但是又不敢當著那個只要對波莫爾斯基說一句話就能使他獲得他所垂涎的職位的人的面發表自己的自由思想。

  "您是要說,罪惡妨礙了他嗎?"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但這是錯誤的觀點。對于信徒說罪惡并不存在,罪惡已經贖免了。Pardon①!"她補充說,望著那個又拿進來一封信的仆役。她閱讀了,口頭上答復了一下:"你就說明天在大公夫人那里…對于信徒說來罪惡并不存在的,"她接著說下去。

  ①法語:對不起。

  "是的,但是脫離實際行動的信仰是死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回憶起教義問答上的條文,僅僅用微笑來維持他的獨立不羈。

  "你看,這是《雅各書》里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有點譴責的口吻對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這個問題顯然他們已經討論過不止一次了。"曲解了這一節真是為害不淺!再也沒有比這種誤解更阻撓人的信仰的了。'我沒有實際行動,因此我不能信教。'可是哪里也沒有這么說過。說的恰好相反。"

  "用實際行動為上帝工作,用齋戒拯救靈魂,"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帶著厭惡的藐視神情說。"這是我們的修道士們的野蠻見解…可是哪里都沒有這么說過。那可容易簡單多了,"她補充說,帶著她在宮廷里用來鼓舞被新環境弄得張惶失措的年輕宮女時的鼓勵的微笑凝視著奧布隆斯基。

  "我們靠著為我們受苦受難的基督得到拯救。我們靠著信仰獲得拯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同意說,眼光中流露出贊賞她的言論的神情。

  "Vouprenezl'anglais?①"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問,得到肯定的答復以后她就立起身來,開始在書架上的書中間搜索著。

  "我要朗讀一下《SafeandHappy》②,或者《UndertheWing》③,"她說,探問地瞟了卡列寧一眼。找到那本書以后,她又坐下,打開那本書。"很短。是描寫獲得信仰的途徑,和那種超脫塵世一切的、充滿了人的心靈的幸福。信徒不可能是不幸的,因為他不是孤獨的,但是你看…"她剛要讀,那個仆役又進來了。"博羅金夫人嗎?你說,明天兩點鐘…是的,"她接著說下去,用手指在書上指點著地方,于是嘆了口氣,用她那雙沉思的美麗的眼睛緊盯著前方。"這就是虔誠信仰所發生的作用。您認識瑪麗亞·薩寧嗎?您聽說過她的不幸嗎?她失掉了獨生子。她處在絕望的境地中。哦,可是結果怎樣呢?她找到了這位朋友,而現在她為了孩子的夭折而感謝上帝了。這就是信仰所賜予的幸福!"

  ①法語:您懂英語嗎?

  ②英語:《得救與幸福》。

  ③英語:《在護翼下》。上述二書是根據"新神秘派"的精神寫的英語小冊子。

  "哦,是的,這是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高興她要朗誦了,使他可以有時間定一定神。"不,顯然今晚還是不開口要求的好,"他想。"但愿我不要把事情弄糟,能逃出這里就好了!"

  "您會覺得枯燥乏味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對朗德說,"因為您不懂英文,好在很短。"

  "哦,我會懂的。"朗德帶著同樣的微笑回答,閉上眼睛。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利季婭·伊萬諾夫娜意味深長地相視一望,于是閱讀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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