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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2)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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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文到俱樂部正是時候。他到的時候,會員們和貴客們都陸陸續續乘著車來了。他好久不到那里去了——自從他邁出大學的門,住在莫斯科,進入社交界的時候起就沒有去過了。他記得俱樂部和俱樂部結構上的外部詳細情節,但是完全忘記了他從前感受到的印象。但是他坐車駛進那寬敞的半圓形院子,下了雪橇,走上臺階,劈面碰見一個靜悄悄地打開門向他行禮的、佩著肩帶的門房的時候;當他看見會員們認為脫在樓下比穿著上去更省事因而脫在門廳里的大衣和膠皮套鞋的時候;當他聽到通報他上了樓的神秘鈴聲,在他踏上鋪著地毯的不陡的樓梯發現樓梯口的雕像,而且在樓上看見一個他熟識的、但是變得老態龍鍾穿著俱樂部的制服的第三個門房,不慌不忙替他打開門,凝視著來客的時候;舊日的俱樂部的印象,那種恬靜、舒適而體面的印象又浮上了列文的心頭。

  "請把帽子交給我,老爺,"門房對列文說,他完全忘了俱樂部那套規矩,帽子要放在門廳里。"您好久沒有來了。公爵昨天給您登了記。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公爵還沒有來哩。"

  這個門房不但認識列文,而且也熟悉他所有的親友,立刻就提起了他的幾個親密的朋友。

  穿過第一個隔著許多屏風的廳堂,又走過一間在右邊隔開的地方坐著一個賣水果的商人的房間,列文趕過了一個慢條斯理地踱著方步的老頭,就走進了一間人聲喧嘩的餐廳。

  他走過一張張的差不多全有人占據了的桌子,觀察著賓客們。到處他都遇見各種各樣的熟人,老的少的,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是他的知己。沒有一個臉上帶著氣憤和煩惱的神色。好像全把愁思苦慮和帽子一起丟在門廳里了,準備逍遙自在地享受一下人生的物質快樂。斯維亞日斯基、謝爾巴茨基、涅韋多夫斯基、老公爵、弗龍斯基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全在這里。

  "你為什么來得這么晚?"老公爵帶著微笑說,把手由肩膀上伸給他。"基蒂怎么樣?"他補充說,撫平了塞到背心鈕扣里去的餐巾。

  "沒有什么,她很好;她們三個人一齊在家里用飯。"

  "啊呀!又要'東家長西家短'了!哦,我們桌上沒有地方了。到那張桌上去吧,趕快占個座位,"老公爵說,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接過一盤魚羹。

  "列文,到這里來!"有個離得遠一點的人用親切的聲音呼喊。這是圖羅夫岑。他和一個年輕軍官坐在一起,他們旁邊有兩把翻倒了的椅子。列文高興地走到他們跟前。他一直很喜愛那個善良、揮金如土的圖羅夫岑——一見他就聯想到他向基蒂求婚的事——但是今天,經過了那些緊張的要動腦筋的談話以后,圖羅夫岑的和顏悅色的面孔特別使人喜愛。

  "這是給你和奧布隆斯基留的。他馬上就要來了。"

  那位眼睛里永遠含著愉快和笑意、腰板挺得筆直的軍官是彼得堡來的哈金。圖羅夫岑給他介紹了一下。

  "奧布隆斯基總是姍姍來遲。"

  "啊,他來啦!"

  "你剛來嗎?"奧布隆斯基說,加快腳步走到他面前。"你好嗎?喝過伏特加嗎?好,來吧!"

  列文立起身來,跟著他走到一張擺著伏特加和各式各樣冷盤的大桌子跟前。也許有人認為由這二、三十種佳肴美饌里總挑得出一樣合乎口味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指名要了一份特別珍貴的,一個站在旁邊的穿制服的侍者立即把點的東西端了出來。他們每人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就回到座位上。

  他們還在喝湯的時候,哈金就叫了一瓶香檳酒,吩咐侍者斟滿了四只玻璃杯。列文沒有拒絕人家敬的酒,而且又叫了一瓶。他很餓,興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更加興高采烈地參與了同伴們那種隨便而又妙趣橫生的談話。哈金壓低聲音,講了彼得堡的一件新的軼事,軼事本身雖然很不像話而且很無聊,但是那么可笑,引得列文縱聲大笑,以致左近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

  "這正和'這我可真地忍受不了啦'那故事一模一樣!你知道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啊唷,簡直妙不可言!再來一瓶!…"他對侍者喊道,立刻就講起那故事來。

  "彼得·伊里奇·維諾夫斯基敬的酒,"一個老侍者打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話,用托盤端來兩只盛著泡沫翻飛的香檳酒的精致玻璃杯,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列文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端了一杯,和坐在桌子那頭的一個禿頭紅胡髭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微笑著對他點點頭。

  "那是誰?"列文打聽。

  "你在我家里見過他一次,記得嗎?是一個老好人。"

  列文仿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樣子,也端起酒杯。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講的軼事也很有趣。然后列文講了一個,也博得了贊賞。接著他們就談起馬,當天的賽馬,以及弗龍斯基的阿特拉斯內多么瀟灑地獲得了冠軍。列文幾乎都沒有覺得午餐的時間是怎樣消逝的。

  "啊,他們來了!"飲宴快結束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越過椅背把手伸給伴著一個身材魁偉的近衛軍上校走過來的弗龍斯基。弗龍斯基也因為俱樂部的那種普遍的歡騰而愉快的氣氛而容光煥發。他快活地把臂肘倚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肩膀上,對他私語了幾句什么,而且帶著同樣快活的微笑把手伸給列文。

  "真高興看見您,"他說。"那天我在選舉大會上找過您,但是聽說您已經離開了。"

  "是的,我當天就走了。我們正在談您的馬哩。我祝賀您!"

  列文說。"真是一場飛快的奔馳。"

  "是的,您也養著比賽用的馬?"

  "不,我父親養過;但是我還記得,懂得一點。"

  "你在哪里吃的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在圓柱后面,第二張桌子上。"

  "大家都在向他祝賀哩!"那個魁偉的上校說。"這是他第二次獲得了皇帝的獎賞。要是我玩牌像他賽馬那么走運就好了!"

  "哦,為什么浪費寶貴的光陰?我要到'地獄'①里去了,"

  ①"地獄"是英吉利俱樂部里的賭廳。

  那個上校說著就走掉了。

  "這是亞什溫,"弗龍斯基回答圖羅夫岑的詢問,坐在他們旁邊的一把空椅子上。他把敬給他的酒一飲而盡,又叫了一瓶。不知是受了俱樂部的氣氛的影響呢,還是酒性發作的緣故,列文和弗龍斯基暢談起良種牲口來,發現他對這個人并沒有懷著絲毫敵意覺得很高興。他甚至還順便提了他聽他妻子說她在瑪麗亞·鮑里索夫公爵夫人那里見過他。

  "噢,瑪麗亞·鮑里索夫公爵夫人,她真是個妙人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叫說,于是講了她的一樁軼事,使大家都嘩然大笑起來。特別是弗龍斯基那么溫厚地大笑著,以致列文覺得和他完全和解了。

  "喂,完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立起身來,微笑著。"我們走吧!"

  一離開飯桌,列文覺著他走起來兩只胳臂擺動得特別和諧和輕快,同哈金穿過一間間高大的房間到彈子房去了。他們穿過大廳的時候,遇見了他岳父。

  "喂,你歡喜我們這座自由宮嗎?"公爵說,把胳臂伸出來讓他挽住。"來,我們散散步。"

  "是的,我就是想要散散步,到處觀光一番哩。真有趣!"

  "是的,你覺得有趣,但是我的興趣可跟你的大不相同!你瞧瞧這些老頭子,"公爵說,指著一個好容易才拖著兩只穿著軟皮靴的腳蹣跚地迎面走過來的、癟嘴駝背的俱樂部會員。

  "你以為他們生來就是廢蛋嗎?"

  "廢蛋!這是什么?"

  "你看,你連這個字眼都不懂得!這是俱樂部的行話。你知道滾蛋的游戲吧,一個蛋滾得次數多了,就變成廢蛋了。我們也是這樣:我們一趟又一趟地不斷到俱樂部來,最后就變成廢蛋了。你瞧,你笑了,不過我們已經想到臨到自己變成廢蛋的時候了。你認識切琴斯基公爵嗎?"公爵問,列文從他的臉色看出來他想講什么好笑的事。

  "不,我不認識。"

  "哦,你怎么不認識,哦,切琴斯基公爵是一個名人哩。喂,沒關系!你要知道,他總是打彈子的。三年前他還不是廢蛋里的人,而且表現得神氣十足。他自己還管別人叫廢蛋哩。但是有一天他來了,我們的門房…你認識瓦西里吧?哦,就是那個胖子。他很會說俏皮話。哦,切琴斯基公爵問他說:'喂,瓦西里,都來了些什么人?有廢蛋嗎?'于是瓦西里回答說:'你是第三名哩!'是的,老弟,就是這么回事哩!"

  一邊談一邊和遇見的熟人寒暄著,列文和公爵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大廳里,那里已經擺好牌桌,一些老賭客在玩輸贏不大的牌;客廳里,人們在下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坐在那里同什么人聊天;彈子房里,在房間角落里的一張沙發旁一群有說有笑的人,哈金也在內,正飲香檳酒。他們也參觀了一下"地獄",桌子旁擁擠著一群賭徒,亞什溫已經在那里就了座。他們極力不要弄出聲響來,走進那間光線朦朧的閱覽室,那里,在罩著燈罩的燈下,坐著一個怒容滿面的青年一本又一本地翻閱著雜志,還有一個禿頭的將軍在專心致志地閱讀什么。他們又進入了公爵稱之為"智慧室"的房間。那里有三位紳士正在熱烈地談論最近的政治新聞。

  "請來吧,公爵,一切都準備就緒了,"他的一個伙伴來找他說,于是公爵就走掉了。列文坐下聽了一會,但是回憶起他早晨聽到的一切談話,他突然覺得無聊透頂。他連忙站起身來去找奧布隆斯基和圖羅夫岑,跟他們一起他覺得很愉快。

  圖羅夫岑端著一大杯酒,坐在彈子房的高沙發上,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和弗龍斯基在遙遠的角落里的門邊談天。

  "她倒不一定是苦悶,不過這種不明確的、懸而未決的處境…"列文無意中聽到了,想要趕緊走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喊住了他。

  "列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列文發現他的眼睛里并非是眼淚盈眶,而是水汪汪的,就像他往常喝了酒,或者很感動的時候那副樣子。而今天這兩種情形他都有。"列文,別走開,"他說,緊緊挽住他的胳臂,顯然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放他走。

  "這是我的真誠的、簡直是最知心的朋友哩,"他對弗龍斯基說。"而你也是我的越來越親密越知己的人;因此我希望你們,而且知道你們彼此一定會很親睦,和好相處,因為你們都是好人。"

  "哦,那么我們除了接吻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啰!"弗龍斯基和藹地開玩笑說,一邊伸出手來。

  他連忙拉住他伸出來的手,緊緊握住。

  "我非常,非常高興哩,"列文說,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侍者,來一瓶香檳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也很高興哩,"弗龍斯基說。

  但是盡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他們彼此都懷著希望,但是他們彼此卻無話可說,兩個人都覺察出來這一點。

  "你知道嗎,他并不認識安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弗龍斯基說。"我很想帶他去看看她。我們去吧,列文!"

  "真的嗎?"弗龍斯基說。"她會高興得很哩。我很想立刻就回家去,"他補充說。"不過我不放心亞什溫,想留在這里等他賭完了再走。"

  "噢,他的情況不妙嗎?"

  "他老是輸,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喂,打打臺球怎么樣?列文,你玩嗎?噢,妙極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擺好臺球,"他對臺球記分員說。

  "早就準備好了,"記分員說,他已經把彈子擺成了三角形,正滾著紅球來消遣。

  "好,來吧!"

  打完一局以后,弗龍斯基和列文坐到哈金的桌旁,依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建議,列文打起紙牌來。弗龍斯基有時坐在桌子邊,被川流不息地到他跟前來的朋友們簇擁著,有時就去"地獄"里看看亞什溫。列文擺脫了早晨那種精神上的厭倦,領略到一種心悅神怡的心情。他很高興他和弗龍斯基之間的敵對情緒已經告終了,而那種心平氣靜、溫文爾雅和歡暢的印象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打完牌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挽住列文的胳臂。

  "哦,那么我們去看安娜吧。馬上去嗎?啊?她會在家的。

  我早就答應過她帶你去哩。你今晚本來打算到哪里去?"

  "噢,沒有特別的目的地。我答應斯維亞日斯基去開農業協會的會議。也好,我們去吧,"列文回答。

  "好極了!我們去吧!去看看我的馬車來了沒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一個仆人說。

  列文走到桌子跟前,付清了他打紙牌輸掉的四十個盧布,而且把俱樂部的花銷付給一個站在門口的好像憑借著不可思議的方式知道了款項總數的矮小的老侍者,于是以一種奇特的姿勢擺動著胳臂,穿過所有的房間到出口去了。

  "奧布隆斯基公爵的馬車!"門房用惱怒的男低音吆喝。馬車駛過來,他們兩個坐上去。僅僅最初的一瞬間,在他們離開俱樂部的庭院的時候,列文還保留著俱樂部的恬靜、歡欣和周圍那種無容置疑的彬彬有禮的印象;但是馬車一駛到大街上,他感覺到馬車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聽見迎面駛來的馬車夫的怒喝聲,望見光線朦朧的大街上一家酒館和一間小店的紅色招牌,這種印象就煙消云散了,他開始考慮他的行動,自問他去看安娜究竟妥不妥當。"基蒂會怎么看法?"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容他深思熟慮,好像猜中了他的疑惑一樣極力想消除它。

  "你會認識她,我有多么高興啊。"他說。"你知道,多莉老早就這么希望了。利沃夫也拜望過她,有時去她家里。雖然她是我的妹妹,"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說下去。"我也可以不避嫌疑地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會看到的。她的處境非常痛苦,特別是目前。"

  "為什么特別是目前呢?"

  "我們正跟她丈夫交涉離婚的事。他也同意了,但是關于他們兒子的問題卻困難重重,這件事本來早就應該了結,可是卻拖延了三個來月。她一離了婚就和弗龍斯基結婚。那種陳舊的儀式多么無聊,繞來繞去歌頌著:'歡呼吧,以賽亞!'那一套誰都不相信、卻妨礙著人家幸福的儀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上一句說。"哦,那時他們的處境就和你我的一樣正常了。"

  "有什么困難呢?"

  "啊,說起來話長,真讓人厭倦哩!在我們這個國家里一切都是那樣不明確。問題是她已經在人人都認識她和他的莫斯科住了有三個月了,等待著離婚,哪里也不去;除了多莉任何女人也不見,因為,你明白的,她不愿意人家像發慈悲似地去看望她。連那個愚蠢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認為這是有失體面的,丟下她走了。哦,你看,隨便什么女人處在她這種境況下都要一籌莫展。但是她…你且看看她怎么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她有多么沉靜和高貴!向左轉,就在教堂對面那條巷子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喊了一聲,彎著腰由馬車窗口里探出身來。"呸,好熱啊!"他說,雖然是攝氏零下十二度,但是他把已經解開鈕扣的大衣敞得更大了。

  "不過她有個女兒,她大概是忙著照管她吧?"列文說。

  "我看你把任何女人都只看成母的,unecouveuse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假如做什么,一定是為孩子們操勞。不,我想安娜把她撫養得好極了,但是我們聽不見她說到她。她所從事的工作,首先,是寫作。我看你在諷刺地冷笑哩,但是你錯了。她在寫作一部兒童作品,她同任何人都沒有提過,但是她念給我聽了,我把原稿拿給沃爾庫耶夫看過…你認識那個出版商的…他自己似乎也是作家。他很內行,據他說,是一部非常精采的作品。不過,你認為她是女作家嗎?一點也不是的!她首先是一個富于感情的女人,你會看到的!現在她收養了一個英國小姑娘,她得照料一大家子人哩。"

  "什么,這倒有點像行善?"

  "你看你,馬上就往壞處想了。不是行善,而是富于同情心。他們——我是說弗龍斯基——有一個英國調馬師,那一行的能手,不過是個嗜酒如命的酒徒。他完全沉溺在酒里,得了deli-riumtremens②,拋下家庭無人照管。她看見了他們,就幫他們的忙,越來越關心他們,現在他們全家都由她負擔;可是她并不是以恩人自居,只破費點錢就算了;她親自為那些男孩子投考中學補習俄語,并且把那個小姑娘收養到家里。不過你會親眼看到的。"

  ①法語:一個抱窩的母雞。

  ②拉丁語:酒精中毒癥。

  馬車駛進庭院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門口使勁按鈴,門前停著一輛雪橇。

  也不向開門的仆人問一聲安娜在不在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走進了大廳。列文跟著他,但是越來越懷疑他做得是否得當。

  朝鏡子里瞥了一眼,列文覺察出自己的臉通紅;但是他確信他并沒有喝醉,他跟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鋪著地毯的樓梯。在樓梯口上有一個仆人像對什么熟朋友一樣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鞠躬致敬,于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向他問了問安娜那里有什么客人,他回答說沃爾庫耶夫先生在。

  "他們在哪里?"

  "在書房里。"

  穿過一間嵌著深色鑲花板壁的小餐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列文踏著柔軟的地毯走進半明半暗的書房里,房間里點著一盞罩著暗色大燈罩的燈。安裝在墻壁上的另外一盞反光燈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大畫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注目起來。這是安娜的畫像,是在意大利時米哈伊羅夫畫的。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到方格細工的屏風后面,正在談話的男人的聲音靜下來的時候,列文定睛凝視著那幅畫像,它在燦爛的光輝下好像要從畫框中躍躍欲出,他怎樣也舍不得離開。他甚至忘記他在哪里,也沒有聽見在談論些什么,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幅美妙得驚人的畫像。這不是畫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嫵媚動人的女人,她長著烏黑鬈發,袒肩露臂,長著柔軟汗毛的嘴角上含著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雙使他心蕩神移的眼睛得意而溫柔地凝視著他。她不是活的,僅僅是由于她比活的女人更美。

  "我非常高興哩,"他冷不防聽到身邊有個聲音說,顯然是對他說的,這就是他所嘆賞的那幅畫像上的女人本人的聲音。安娜從屏風后走出來迎接他,列文在書房的朦朧光線中看見畫里的女人本身,她穿著閃色的深藍服裝,同畫中人姿態不同,表情也兩樣,但還是像畫家表現在畫里的那樣個絕色美人。實際上她并不那樣光彩奪目,但是在這個活人身上帶著一種新鮮的魅人的風度,這卻是畫里所沒有的。

  她立起身來迎接他,并不掩飾看見他而感到的快樂心情。她伸出有力的纖巧的手,給他介紹沃爾庫耶夫,指著坐在屋子里作針線的一個紅發的漂亮小姑娘,說她是她的養女,她那種雍容嫻雅的風度,表現出列文很熟悉而且很歡喜的上流社會的婦女的舉止,永遠是那樣安詳和自然。

  "我非常,非常高興哩,"她重復一遍說,從她嘴里說出的這句簡單的話在列文聽來似乎含著特殊的意義。"我早就認識您,而且很歡喜您,由于您跟斯季瓦的友誼以及您妻子的緣故…我只跟她認識了很短的時間,但是她留給我像可愛的鮮花一般的印象,簡直是一枝鮮花哩。而她不久就要做母親了!"

  她流利地、從容不迫地談著,有時眼光由列文身上轉移到她哥哥身上。列文感覺到他給人的印象是良好的,立刻就變得似乎從小就認識她那樣隨便、自然和愉快了。

  "我和伊萬·彼得羅維奇到阿列克謝的書房里來,"為了回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可不可以吸煙的問題的時候她這樣說。"就是為了吸吸煙哩。"瞥視了列文一眼,沒有問他抽不抽煙,就把一只玳瑁煙盒拉過來,從里面取出一支煙卷。

  "你今天身體好嗎?"她哥哥問。

  "還好。神經還跟平常一樣。"

  "好得出奇,不是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發覺列文在不住地凝視那幅畫像。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畫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驚人哩,是不是?"沃爾庫耶夫問。

  列文的眼光由畫像上移到本人身上。當安娜感覺到他的眼光逗留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的臉上閃爍著一種特別的光輝。列文的臉漲得緋紅,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剛要張口問她是不是好久沒有見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了;但是正在這時安娜自己開口說了。

  "我跟伊萬·彼得羅維奇剛剛在談論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繪畫哩。您看見過嗎?"

  "是的,我看見過,"列文回答。

  "不過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話吧?您剛剛要說…"

  于是列文問她最近見過多莉沒有。

  "她昨天來過。為了格里沙的緣故,她很生那個中學校的氣哩。拉丁文教師似乎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見過他的那些繪畫。不過我不大喜歡,"列文說,又回到她最初講起的話題上去。

  列文現在講話的口吻一點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談話時那樣呆板乏味了。他和她談的一言一語都具有特別的意義。同她談話是一樁樂事,而傾聽她說話更是一樁樂事。

  安娜不但說得又自然又聰明,而且說得又聰明又隨便,她并不認為自己的見解有什么了不起,卻非常尊重對方的見解。

  談話轉移到藝術的新流派和一個法國畫家為《圣經》所繪的新插圖上去了①。沃爾庫耶夫責備那位畫家把現實主義發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說法國人比任何人都墨守成規,因而認為返回到現實主義是特別有價值的事。他們認為不撒謊就是詩哩。

  列文還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使他這樣心滿意足的機智言語。當安娜突然賞識這種想法的時候,她容光煥發了。她笑了。

  "我笑,"她說,"就像人看見一幅非常逼真的畫像笑起來一樣!您所說的話完全描繪出現代法國藝術、繪畫、甚至文學——左拉,都德——的特色。但是也許總是這樣的,他們先根據想像的假定的人物來conceptions②,等到把一Cbi奶sons③都安排好了的時候,又厭棄了這些虛構的人物,開始想出一些更自然、更真實的人物了。"④

  ①《圣經》的新插圖是法國畫家古斯塔夫·多勒(18321883)所作,他畫的《圣經》插圖于一八六五年發表。托爾斯泰認為,多勒取材于《圣經》和《福音書》,把它們看做"熟悉的主題","只關心美",就是只追求對人物形象的美學的、而不是宗教的處理。

  ②法語:構思。

  ③法語:布局。

  ④據穆德英譯本注:無論左拉,無論都德,那時都沒有獲得他們以后取得的名譽和聲望,但是即使在他們初期的作品里,其中顯然也有力求用嚴格的現實主義手法來表現現實的意圖,托爾斯泰從中看出一種對于長期統治法國文學藝術的傳統的自然的反抗。

  "是的,的的確確是這樣,"沃爾庫耶夫說。

  "這么說,你去過俱樂部了?"她對她哥哥說。

  "是的,是的,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列文想著,完全出了神,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陡然間完全變了色的、美麗的、善于變化的面孔。列文沒有聽見她探過身去對她哥哥說了些什么,但是她的表情的變化使他驚訝了。她的臉,一瞬間以前悠閑恬靜中還顯得那么優美端麗,突然顯出一種異樣的好奇、氣憤和傲慢的神情。但是這都是轉瞬之間的事。她瞇縫起眼睛,好像在回憶什么。

  "唉,不過,誰都不感覺興趣的,"她說,于是轉身對那英國女孩說:

  "Pleaseordertheteainthedrawing-room"①那女孩立起身來,走出去了。

  ①英語:請去關照在客廳里擺茶。

  "喂,她考試及格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追問。

  "好極了!她是個很有才能的姑娘,性格溫柔可愛。"

  "結果你愛她會勝過愛你自己的孩子哩。"

  "這是男人的說法。愛是沒有多少之分的。我愛我的孩子是一個樣,我愛她是另外一個樣。"

  "我剛剛還跟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哩,"沃爾庫耶夫說,"假如她把用在這個英國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貢獻給俄國兒童的普及教育事業,那她就是做了一樁偉大而有益的事業了。"

  "是的,不過,隨便您怎么說也好,我不可能那樣做。阿列克謝·基里雷奇伯爵很鼓勵我。(她一邊說阿列克謝·基里雷奇伯爵這個辭,一邊用祈求的膽怯的眼光瞥了列文一眼,而他也不由地報之以尊敬和認可的眼色。)他鼓勵我致力于鄉村學校的事業。我去過幾次。他們都是些可愛的小孩,但是我怎么也不喜歡這個事業。您提到精力。而精力是以愛為依據的。愛是無從強求,勉強不來的。我愛這個小女孩,我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笑容和眼色——這一切都向他表示出她的話僅僅是對他講的,她尊重他的意見,而且事先就知道他們是互相了解的。

  "這一點我完全明白,"列文說。"人決不可能把心投入這一類學校或機關里去,我想這就是慈善機關所以總收效不大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

  "是的,是的,"她證實說。"我永遠也辦不到。Jen'aipaslecoeurassezlarge,①沒有辦法愛整個孤兒院里的討厭的小姑娘。Celanem'ajamaisréussi②有那么多婦女曾經用這樣手段取得positionsociale③。特別是目前,"她帶著憂愁和信賴的神情說下去,表面上似乎是對她哥哥說,但是顯然只是說給列文聽的,"在目前我非常需要做點什么的時候,我卻不能做!"她猛然間愁眉緊鎖(列文明白她是因為談到自己的事而皺起眉頭的),改變了話題。"我聽見人家議論過您,"她對列文說,"說您是一個不好的公民,我還盡力為您辯護過哩。"

  ①法語:我的心胸不夠開闊。

  ②法語:這我永遠辦不到。

  ③法語:社會地位。

  "您怎樣為我辯護?"

  "那要看攻擊的情形了。不過,請來喝點茶吧?"她立起身來,拿起一本用鞣皮做封面的書。

  "交給我吧,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沃爾庫耶夫說,指著那本書。"很有價值哩。"

  "噢,不,不過是一部草稿罷了!"

  "我跟他講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指著列文對妹妹說。

  "你做得毫無道理。我的著作有點像麗莎·梅爾察洛娃往常向我兜售的那些在監獄里做的雕刻的小花籃。她在這個協會負責管監獄的事。"她對列文說。"這些可憐的人真是做出了耐心的奇跡呢。"

  列文在他已經非常喜愛的這個女人身上看出另外一種特點。除了智慧、溫雅、端麗以外,她還具有一種誠實的品性。她并不想對他掩飾她的處境的辛酸苦辣。她說完長嘆了一聲,立刻她的臉上呈現出嚴肅的神情,好像石化了。帶著這副表情她的面孔變得比以前更加嫵媚動人了;但是這是一種新奇的神色;完全不在畫家描繪在那幅畫像里的那種閃爍著幸福的光輝和散發著幸福的神情范疇以內。在她和她哥哥臂挽著臂穿過高高的門口的時候,列文又望望那幅畫像和她的姿影,他感到對她產生了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一往情深的憐惜心情。

  她請列文和沃爾庫耶夫到客廳里去,她自己和她哥哥留下說幾句話。"是談離婚,談弗龍斯基,談他在俱樂部做什么,還是談我?"列文暗自納悶。安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議論什么的問題使他這樣激動不安,以致他幾乎都沒有聽見沃爾庫耶夫正在敘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為兒童寫的那部小說的優點。

  飲茶的時候,那種妙趣橫生的愉快的談話一直不斷。沒有一個時候需要找尋話題;恰恰相反,他覺得時間太不充裕,說不完心里想說的話,因而情愿抑制住自己,好聽聽別人說些什么。列文覺得所有說過的言語,不僅她說的,還有沃爾庫耶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的,由于她的注意和評論都獲得了特別的意義。

  諦聽著這場有趣的談話,列文一直在欣賞她:她的美貌、聰明、良好的教養,再加上她的單純和真摯。他一邊傾聽一邊談論,而始終不斷想著她,她的內心生活,極力猜測她的心情。而他,以前曾經那樣苛刻地批評過她,現在卻以一種奇妙的推理為她辯護,替她難過,而且生怕弗龍斯基不十分了解她。將近十一點鐘,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站起身來要走的時候(沃爾庫耶夫早已走了),列文覺得仿佛他剛剛才來似的。依依不舍地,列文也站起身來。

  "再見!"她說,握住他的手,用一種迷人心魄的眼光凝視著他。"我很高興,quelaglaceestrompue①"

  ①法語:堅冰打破了。

  她放了他的手,瞇縫著眼睛。

  "請轉告您的妻子,我還像以往一樣愛她,如果她不能饒恕我的境遇,我就希望她永遠也不饒恕我。要饒恕,就得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才行,但愿上帝保佑她不受這種苦難!"

  "一定的,是的,我一定轉告她…"列文說,臉漲得緋紅。

  "一個多么出色、可愛、逗人憐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到嚴寒的空氣里的時候,他這樣想。

  "喂,怎么樣?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看出列文已經完全被征服了。

  "是的,"列文沉思地說,"一個非同尋常的女人!不但聰明,而且那么真摯…我真替她難過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就都解決了!哦,下一次再說吧,凡事不要過早地下判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打開馬車的車門。"再見!我們要分手了。"

  列文心里不住地想著安娜和他們交談過的一切,甚至最簡單的話語,回想她臉上的一切細微的表情,越來越體諒她的處境,越來越替她難過,就這樣回到家里。

  到家里,庫茲馬告訴列文說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安然無恙,她的兩位姐姐剛走不久,而且交給他兩封信。列文當時就在前廳里讀了,免得以后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來的,上面寫著說小麥脫不了手,因為人家每蒲式耳小麥只肯出五個半盧布,又附上一筆說再也沒有地方籌錢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來的,責備他還沒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個眉目來。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價錢,我們就按五個半盧布賣出去。"列文當機立斷,輕而易舉地就把頭一樁事情解決了,雖然他以前覺得那么難以處置。"真奇怪,在這里怎么會忙到這種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覺得事情全怪自己,因為他還沒有辦好他姐姐托付他的事。"今天我又沒有到法庭去,不過今天我實在沒有時間。"于是下定決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里去了。他一邊走一邊迅速地回想著他所過的這一整天的情景。所有的事情都是談話:他留神傾聽的或者他參與了的談話。這些談話都是關于這一類的話題,這類話題,如果他單獨在鄉下是決不會談起的,但在這里卻談得非常有趣。這一切談話都很不錯;只有兩件事不大妥當。一個是他談到魚的話,另外一樁是他對安娜抱著的親切的同情心有點·不·大·對·頭。

  列文發現他妻子悶悶不樂。三姊妹的會餐本來是進行得很歡暢的,但是她們左等右等他一直不來,結果都厭煩起來了,后來她的兩個姐姐都離開了,丟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喂,你都做了些什么?"她問,正視著他那含著一種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為了不妨礙他吐露出全部真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顏觀色的眼光,故意帶著一副贊賞的笑容傾聽他敘述他晚上是怎樣消磨的。

  "哦,我很高興碰到了弗龍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覺得非常隨便和自然。你要明白,我現在一定設法不再和他見面,不過那種別扭勁已經不存在了。"他一邊說,一邊回想到,他雖然說·要·設·法·永·遠·不·再·跟·他·見·面,可是馬上又去看了安娜,于是他的臉漲得通紅。"你瞧,我們總說人愛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誰喝得更多——農民呢,還是我們這一階層的人!農民過年過節才飲酒,但是…"

  但是基蒂對于人們縱酒的問題絲毫不感興趣。她看見他臉上的紅暈,因此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緣故。

  "嗯,以后你又到哪里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拜望一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說了這話列文的臉漲得越發紅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當的疑團終于解決了。他現在才明白他本來不應該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異常地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而且閃閃放光,但是她極力控制住自己,隱藏著自己的激動,而且瞞過了他。

  "啊!"她只說了這么一聲。

  "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會生氣吧!斯季瓦要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這樣哩,"列文接著說下去。

  "嗯,不!"她說,但是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來她在極力壓制著自己,兆頭很不好。

  "她非常可愛,非常,非常逗人憐惜,而且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哩,"他說,于是就講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轉達的問候。

  "是的,她自然很逗人憐惜啰,"等他說完,基蒂這么說。

  "你接到誰的信?"

  他就告訴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靜聲調騙得信以為真了,于是他就去換衣服。

  他返回來的時候,發現基蒂依舊紋絲不動地坐在原來的安樂椅上。他走近的時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抽抽噎噎地嗚咽起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問,心里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愛上那個可惡的女人了!她把你迷住了!我從你的眼神里就看出來了。是的,是的!這還會得出什么結果?你在俱樂部喝了又喝,還賭博,以后又到…又到什么人那里去了?不,我們還是走吧!…我明天就動身!"

  列文很久都勸慰不好他妻子。最后他認錯說他喝了那些酒以后,一種憐憫心使他忘其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狡猾的誘惑,并且說他今后一定要避開她,總算才把她安慰得平靜下來。他真心誠意地承認的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這么久,除了吃喝玩樂,東拉西扯以外無所事事,他簡直變得糊涂了。他們一直談到早上三點鐘。那時他們才完全言歸于好,可以入睡了。

  送走了客人們以后,安娜并沒有坐下來,卻開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雖然整整一晚上她都在無意識地(就像她近來對待所有的年輕人的做法一樣)施展出全部魅力來喚醒列文對自己的愛,雖然她知道她在一個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個體面的有婦之夫傾心的地步,雖然她非常喜歡他(盡管由男人的觀點看來,弗龍斯基和列文有著顯著的不同,而她,作為一個女人,卻在他們身上看出使得基蒂愛上了他們兩個的那種共同的特點),但是他一走出那間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個思想,只有一個思想,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苦苦地糾纏著她。"如果我對別的人們,對這個熱愛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這么大的魅力,為什么·他對我這樣冷淡呢?…倒不一定是冷淡,他是愛我的,這一點我知道的。但是現在有一種新的東西使我們發生裂痕。他為什么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帶口信來,說他不能離開亞什溫,得監視著他賭錢。難道亞什溫是小孩嗎?就算這是真情實話。他是從來不撒謊的。不過在這實情后面還有些別的蹊蹺。他很高興有機會向我表示一下他還有別的義務。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認。不過為什么要向我證明呢?他想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愛情不應該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并不需要證明;我需要愛情!他應該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有多么苦。這還叫生活嗎?我不是活著,而是在等待著一種拖延了又拖延的結局。還沒有回信!斯季瓦說他不能去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而我也不能再寫信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動手,什么都不能改變!我抑制著自己,等待著,給自己找娛樂——英國人的家庭、寫作、閱讀,這一切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罷了,不過是一種嗎啡而已。他應該可憐我的,"她說,感覺著自憐自愛的眼淚涌上她的眼睛里。

  她聽見弗龍斯基用力按門鈴的聲音,于是趕緊揩干了眼淚,不但揩干眼淚,而且還坐在一盞燈旁邊,打開一本書,裝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她一定要讓他看出,他沒有在約好的時候回家她很不痛快,僅僅是不痛快而已,她決不讓他看出她很傷心,更不讓他看出她很可憐自己。她可以可憐自己,但是可不要他來可憐。她不愿意吵架,而且還責備過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覺地就采取了一種斗爭的姿態。

  "哦,你不寂寞吧?"他說,愉快而活潑地向她走過來。

  "賭博真是一種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學會不覺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來過。"

  "是的,我知道他們要來看望你。你覺得列文怎樣?"他說,在她身邊坐下。

  "我很喜歡他。他們剛剛走了不久。亞什溫搞得怎樣了?"

  "他贏了,贏了一萬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經要離開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現在他已經輸了。"

  "那么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處?"她說,突然抬起頭仰望著他。她的臉上的表情是冷淡而又懷著敵意的。"你對斯季瓦說,你留著為的是把亞什溫叫走,但是結果你又撇下他不管了。"

  同樣的冷冷的準備爭吵的表情也表現在他的臉上。

  "第一,我并沒有托他給你帶什么口信;其次,我從來也沒有撒過謊。主要的是,我愿意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了,"他皺皺眉頭說。"安娜,為什么,為什么?…"他停頓了一下追問說,向著她探過身去,張開他的手,希望她會把手放到他的手里去。

  她很高興他這種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但是一種奇怪的邪勁不讓她屈服于她的沖動之下,好像斗爭的情況不允許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總是想怎樣就怎樣。但是為什么要對我說這個呢?為什么?"她說,越來越激動了。

  "難道有人否認你的權利了嗎?但是你總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緊了,他扭過身去,臉上流露出一種比以前更為倔強的神情。

  "在你說這是固執,"她說,聚精會神地凝視了他一番以后,突然給那種使她那么惱怒的神情找到了一個名目。"不過是固執罷了!對于你是征服我的問題,而對于我…"她又為自己難過起來,幾乎要流淚了。"但愿你知道這對于我會怎樣就好了!像我現在這樣,感覺到你對我抱著敵意——的確是抱著敵意——的時候,但愿你知道這對我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這種時刻是如何地瀕于絕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就好了!"于是她扭過身去,隱藏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說,一見她的絕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來,又探過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難道我在外面尋歡作樂了嗎?我不是在避免和婦女交際嗎?"

  "但愿如此!"她說。

  "喂,你說吧,我怎樣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樂,隨便要我做什么都行,"他接著說下去,被她的絕望神情打動了。"為了不使你像現在這樣,我什么事不愿意做啊!安娜!"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這種孤寂的生活呢,還是我的神經…哦,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賽馬怎么樣?你還沒有跟我說哩,"她盡力掩飾住由于獲得勝利而得意洋洋的樣子,因為勝利終于屬于她了。

  他吩咐開晚飯,就開始對她講賽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來越冷淡的語氣和神色看來,她看出他并沒有寬恕她獲得勝利;而她所反對的那股固執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了鋒芒。他對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屈服了一樣。而她,回想起使她獲得了勝利的言語:"我瀕于絕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這是一種危險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愛情之外,在他們當中還逐漸形成了一種敵對的惡意,這種惡意她不能從他心里,更不能從她自己心里驅除出去。

  一個人沒有過不慣的環境,特別是如果他看到周圍的人都過著同樣的生活的話。三個月以前,列文決不會相信他處在現在的情況下能夠高枕無憂地沉入睡鄉:過著漫無目標的、沒有意義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種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飲(除此以外他對俱樂部里發生的事不可能有別的稱呼)以后,在對他妻子一度戀愛過的那個男子表示了不適當的友誼以后,在對一個他只能稱之為墮落的女人做過更不適當的拜訪以后,而且受了這個女人的魅惑和惹得他妻子很傷心以后,在這種境況下居然能夠安然地入睡。但是在疲倦、通宵不眠和酒力的影響下,他甜酣而寧靜地入睡了。

  早晨五點鐘,開門的響聲驚醒了他。他跳起來四下張望。基蒂已經不在床上他旁邊了。但是在屏風后邊有一線燈光在移動,他聽見她的腳步聲。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問,仍然睡意惺忪。

  "基蒂,怎么回事?"

  "沒有什么,"她說,手里拿著蠟燭從隔扇后面走出來。

  "我只覺得有點不舒服,"她帶著一種特別甜蜜而意味深長的微笑補充說。

  "什么?開始了嗎?開始了嗎?"他吃驚地說。"得打發人去…"他慌慌張張地動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著說,用手把他攔住了。"我想沒有什么。我只覺得有點不舒服。不過現在已經過去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滅了蠟燭,躺下來,就沒有動靜了。雖然她那種似乎在屏息靜氣的沉靜,特別是當她由隔扇后邊出來,臉上帶著一副特別溫柔和興奮的神情說:"沒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樣昏昏欲睡,以致他馬上又沉入睡鄉了。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種屏息靜氣,明白了在她動也不動地躺在他身邊,等待著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時,她的溫柔可愛的心靈里所經歷的一切變化。七點鐘的時候,他被她的手在他肩膀上的觸摸和她的輕悄的耳語聲喚醒了。她似乎處在又后悔喚醒他又想要同他講話的矛盾心情中。

  "科斯佳,不要害怕。沒有什么,不過我想…我們應該派人去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

  蠟燭又點亮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著什么編織的活計,那是她近幾天來經常做的工作。

  "請你千萬不要驚慌!沒有什么。我一點也不害怕,"看見他的驚慌失色的面孔,她說,把他的手緊按在自己的胸前,隨后又緊貼在她自己的嘴唇上。

  他連忙跳起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一邊穿上晨衣;隨后站住不動了,眼睛仍然凝視著她。他該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視線以外。他愛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張臉上的一切表情和眼色,但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這副模樣。他一回憶起昨天引起她的悲痛,他就覺得在她面前,在現在這樣的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恥!她那被睡帽下面彈出的柔軟的鬈發環繞著的紅暈面孔,閃耀著愉快和堅定的光輝。

  雖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矯揉造作和虛情假意的地方,但是現在,當一切掩蓋都拋掉了,她的心靈在她的眼睛中閃耀著的時候,列文一見其中所顯露的神情不由得驚異不止。而處在這種單純而坦白的心靈中的她,他所摯愛的人,比從前更加出眾了。她微笑著凝視著他;突然間她的雙眉緊蹙,她抬起頭來,迅速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緊緊依偎在他身上,把他包圍在她的熱的氣息里。她在受苦,而且似乎在向他訴苦一樣。最初一瞬間,由于習慣成自然了,他覺得都是他的過錯。但是她的眼色里含著溫柔的神情,說明了她不但不怪罪他,反倒為了這種痛苦而愛他。"如果不是我的過錯,那么是誰的呢?"他無意識地沉思著,尋找著該受處分的罪人,但是沒有一個罪人。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揚揚,為她受的痛苦而高興,而且愛著這種痛苦。他看出她的心靈里起了一種崇高的變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卻不明白。那是超乎他的理解力的。

  "我派人接媽媽去了。你趕快去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科斯佳!…沒有什么,已經過去了。"

  她從他身邊走開,按按鈴。

  "好了,現在就去吧。帕莎要來了。我很好哩。"

  列文看見她又拿起她夜間取來的編織活計,動手織起來,不禁大吃一驚。

  列文從一扇門里走出去的時候,他聽見使女從另一扇門進來。他站在門口,聽見基蒂詳細地指揮著使女,借著她的幫助親自在移動床鋪。

  他穿好衣服,趁著還在套馬的時候——因為時候太早,還沒有出租雪橇的影子——他又跑回寢室去,不是躡手躡腳,卻像生了翅膀。兩個使女正忙著挪動寢室里的什么東西,基蒂一邊踱來踱去,一邊編織著,飛快地抽動著針線,一邊作出安排。

  "我現在就去請醫生。已經去接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了,不過我還要去一趟的。還需要什么別的嗎?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嗎?"

  她望望他,顯然并沒有聽他在講什么。

  "是的,是的!去吧,"她急急地說,皺著眉頭,揮手要他走開。

  他已經走進客廳了,突然聽到一陣凄慘的呻吟聲從寢室里發出來,轉瞬之間又平靜了。他站住,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語,雙手抱著頭,跑下樓去。

  "啊呀,主啊!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翻來覆去地說著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到他嘴邊的言語。而他,一個不信教的人,重復這些話還不僅僅是口是心非的哩。在那一瞬間,他知道不論他的疑惑,不論憑著理性他怎么沒有信教的可能性——這一點他自己意識到的——絲毫都不妨礙他向上帝呼吁。現在這一切像灰塵一樣由他內心里飛出去。如果不向掌握著他自己、他的靈魂、他的愛情的上帝呼吁,他還能向誰呼吁呢?

  馬還沒有套好,但是他感覺著體力和精神都特別緊張,足以應付擺在面前的一切,為了不浪費片刻時間,他不等馬車,就步行出發了,告訴庫茲馬來追他。

  在轉角上,他遇著一輛夜間的出租雪橇匆匆駛過去。在那輛小雪橇里坐著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她披著天鵝絨斗篷,頭上包著圍巾。"感謝上帝!"他喃喃地說,歡喜若狂地認出來她那披著淡黃色頭發的小臉,那張臉上現在帶著一副特別認真的、甚至是嚴肅的表情。他并沒有吩咐雪橇停下來,就跑回到她旁邊。

  "那么已經有兩個鐘頭了?就是這么長嗎?"她問。"你應該去找彼得·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再到藥房買點鴉片。"

  "這么說你認為會很順利嗎?上帝憐憫我們,救救我們吧!"列文說,看見自己的馬由大門里駛出來。跳上雪橇,坐到庫茲馬旁邊,他吩咐把車駛到醫生那里去。

  醫生還沒有起床,仆人說他睡得很遲,吩咐過不要叫醒他,不過他不久就會起來的。那個仆人正在擦燈罩,似乎全神貫注在這項工作上。那仆人對燈罩的聚精會神和對列文家發生的事的漠不關心,最初曾使列文大吃一驚,但是反過來一想,他立刻明白沒有人知道,而且也沒有人應當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發需要從容、沉著和堅定地行動,好打破這堵冷淡的墻壁和達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過任何機會。"他暗自說,感覺到為對付當前的一切事情,他的體力和注意力越來越旺盛。

  聽到醫生還沒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最后決定這么辦:庫茲馬拿著字條去請另外一個醫生,他親自到藥房去買鴉片;如果他回來的時候醫生還沒有起床,那么他就賄賂仆人,如果行不通的話,他就使用武力,無論如何也要把醫生喚醒。

  在藥房里有一個瘦骨嶙峋的藥劑師,帶著同那位仆人擦燈罩的時候一模一樣的漠不關心的神情,正給一個站在那里等待的馬車夫包藥粉,不肯賣給列文鴉片。極力不要性急,也不要發脾氣,列文說出醫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說明為什么需要鴉片,極力說服藥劑師賣給他一些。藥劑師用德語問了問可不可以出賣,獲得了屏風后面什么人的許可,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條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貼上商標,盡管列文懇求他不要如此,還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幾乎還要包扎起來。列文忍受不住了;他果斷地從那人手里一把將瓶子奪過來,就從玻璃大門中沖出去了。醫生還沒有起來,而那位仆人,現在正忙著鋪地毯,不肯去喚醒他。列文從從容容地取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慢吞吞地,但是卻不浪費時間,一邊把鈔票遞過去,一邊解釋說彼得·德米特里奇醫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來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現在在他看來有多么偉大和了不起啊!)答應過隨時出診,他一定不會生氣的,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喚醒。

  那仆人滿口答應了,走上樓去,請列文到候診室去。

  列文可以聽到門那邊醫生的咳嗽聲、走動聲、漱洗聲和談話聲。三分鐘過去了;而在列文看來好像過了一個多鐘頭了。他再也等待不下去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在敞開的門口用哀求的聲調呼喊。"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諒我吧!…

  您就這樣接見我吧!已經過了兩個鐘頭了…"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一個聲音回答說,列文聽出醫生在一邊說一邊微笑,大為詫異了。

  "再待一會!"

  "馬上就來!"

  又過了兩分鐘,醫生還在穿皮靴;又過了兩分鐘,醫生還在穿衣服和梳頭發。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聲調說,但是正在這時醫生出來了,已經穿好衣服和梳好頭發。"這些人真沒有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們都快死了,而他還在梳頭發。"

  "早安!"醫生說,伸出手來,好像在用他的泰然自若的神情取笑他一樣。"不要慌!怎么樣?"

  極力盡可能地說得分毫不差,列文開始敘述他妻子的情況的一切不必要的細節,說著說著就不斷住了嘴,懇求醫生立刻跟他去。

  "不要這么慌。要知道,您沒有經驗。我確信用不著我的,不過我答應過您,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就去。但是不要著急。

  請坐;您不喝杯咖啡嗎?"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詢問他是否在嘲笑他一樣。但是醫生并沒有取笑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醫生微笑著說。"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我們這些做丈夫的在這種關頭是最可憐的人了。我有個病人,她丈夫一到這種場合總跑到馬棚里去。"

  "不過您認為怎么樣,彼得·德米特里奇?您認為一切都會很順利嗎?"

  "從一切癥狀看來情況很好哩。"

  "那么您馬上就來嗎?"列文說,怒沖沖地望著端咖啡進來的仆人。

  "再過一個鐘頭吧。"

  "不,請您發發慈悲吧!"

  "哦,那么讓我喝完咖啡吧。"

  醫生開始喝咖啡。兩個人都默不作聲。

  "土耳其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您讀過昨天的電訊嗎?"醫生說,咀嚼著面包。

  "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說,跳起來。"那么您再過一刻鐘就來?"

  "再過半點鐘。"

  "實話嗎?"

  列文回到家里,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時到達,他們一齊走到寢室門口。公爵夫人眼淚盈眶,兩手直顫抖。她一見列文,就擁抱住他,哭出聲來。

  "怎么樣,我親愛的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她追問,一把抓住帶著喜氣洋洋而又焦慮不安的神情走過來的接生婆的手。

  "情況很好,"她說。"您去勸她躺下來。那樣她就會舒服一些了。"

  從他醒來和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那一瞬起,列文就準備好忍受將要來臨的一切,決不胡思亂想,決不妄加猜測,堅決壓抑著心上的千頭萬緒,下定決心不擾亂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卻要安慰和鼓起她的勇氣。甚至不允許自己想一想將要發生什么事,將要落個什么結局,從他打聽這種事情一般會持續多久來判斷,列文作好了心理準備,決心忍耐和控制自己的情緒五個鐘頭的光景,這一點他覺得自己還是辦得到的。但是他從醫生那里回來,又看到她的痛苦的時候,他就越來越頻繁地念叨這些話:"上帝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一邊嘆息著,昂著頭,唯恐他忍受不住,以致于不是淚流滿面就是跑掉。他覺得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才過了一個鐘頭。

  但是過了一個鐘頭,又過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連他給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個鐘頭——也過去了,但是情況依然如故;他繼續忍耐著,因為除了忍耐沒有別的辦法;隨時隨刻都感覺著他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他的心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開了。

  但是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過了好幾個鐘頭,又過了好幾個鐘頭,而他的痛苦和驚懼也越發增長,越發緊張了。

  那種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常軌,對列文說已經不存在了。他失去了時間觀念。有時候幾分鐘——當她把他叫到身邊,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別用力緊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開的潮潤的手的那幾分鐘——他覺得好像是好幾點鐘;有時候好幾個鐘頭又好像是幾分鐘。當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請他在屏風后點上一支蠟燭的時候,他吃了一驚,那時他才知道已經是黃昏五點鐘了。如果告訴他現在僅僅是上午十點鐘他也不會奇怪的。他不大知道那時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情況如何,那一切發生在什么時間一樣。他看見她的發燒的面孔,有時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時微笑著,極力安慰他。他也看見公爵夫人滿臉通紅,緊張不堪,灰白的鬈發披散著,拚命忍住眼淚,咬著嘴唇;他也看見多莉,也看見吸著粗雪茄煙的醫生,和臉上帶著堅定、果斷和鎮靜神情的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還有在大廳里踱來踱去、皺緊眉頭的老公爵。但是他們是怎么來的又是怎么去的,他們在什么地方,他卻一點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一會兒跟醫生在寢室里,一會兒又在書房里,那里突然出現了一張擺好了的飯桌;隨后又不是她在那里,卻是多莉了。后來列文記起他們派他到什么地方去過。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張桌子和一張沙發。他很熱心地干著,相信為了她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后來才發現原來是為他自己準備睡覺的地方。隨后又打發他到書房去問醫生什么事情。醫生回答了,接著就談起市議會的混亂狀態。后來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寢室里去取一個鍍金的白銀衣飾的圣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個食櫥上去取圣像,他把一盞小燈打碎了,那位老仆人極力安慰他不要為了他妻子和那盞燈著急,他把圣像拿來,放在基蒂的頭前,小心地從枕頭后面塞進去。但是這一切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為什么做的,他卻不知道了。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憐憫地望著他,懇求他鎮靜;也不明白為什么多莉勸他吃點東西,把他從房里引出去;也不明白為什么連醫生都嚴肅而同情地望著他,給他喝了點藥水。

  他只知道和感覺到現在發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館里在他哥哥尼古拉臨死的病床前所發生的情況很相似。不同的只是那是喪事而這是喜事。但是那件喪事和這件喜事一樣,都越出了生活常軌;這些正像日常生活里的孔隙,透過這些孔隙隱隱約約露出了一種崇高的境界。而且,像那種情形一樣,現在發生的一切都來得那么難過,痛苦,不可思議;在觀看它的時候,也像那時一樣,心靈翱翔而上,升到了從來也想不到的絕頂,那是理智所無法達到的。

  "上帝,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接連不斷地暗自念叨,盡管他長期完全疏遠了宗教,然而他正像童年和少年時代那樣單純而虔誠地向上帝呼吁。

  整個時間里,他輪流地處在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中。一種心境是不在她跟前的時候:當他同那位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粗雪茄煙、又把煙頭在盛滿煙灰的煙缸邊上弄滅的醫生,多莉,還有公爵在一起,聊著午餐,政治,或者瑪麗亞·彼得羅夫娜的疾病的時候,列文突然間暫時完全遺忘了發生的事情,如夢方醒一樣;另外一種心境是在她跟前,在她的枕頭邊,他的心痛苦得要破裂而又沒有破裂,他不斷禱告上帝的時候。每一次寢室里傳來叫聲,就把他從暫時的精神恍惚中喚醒過來,于是他又陷入最初纏住他的奇怪的迷惘心情中:每一次,他一聽到尖叫聲,就跳起來,跑去為自己辯護,但是半路上就記起并不是他的過錯,他渴望保護她和幫助她。但是,一看見她,又感到自己愛莫能助的時候,他就害怕起來,于是祈禱說:"上帝,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時間拖得越久,這兩種心情就越強烈;不在她跟前他變得更鎮靜了,完全忘了她,而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痛苦和他的愛莫能助的心情就越發沉重了。他跳起來,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卻跑到她那里去了。

  有時候,當她幾次三番呼喚他的時候,他就責備她。但是一看見她的溫柔的笑容,聽見她說:"我把你折磨壞了,"于是他就怪罪上帝;但是,一想到上帝,他立刻就又祈求上帝饒恕和發發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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