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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2)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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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為了完成一件最自然的重要公務到彼得堡去了,那種公務局外人雖然不了解,但是每個官場中人都很熟悉,那就是使部里注意自己,因為非此不能在官場供職。他為了舉行這種儀式,攜帶了家里所有的錢,逍遙自在地在賽馬場和別墅過日子。同時為了盡量節省開支,多莉和孩子們一道搬到鄉下去。她到了葉爾古紹沃,這塊地產原是她的嫁奩,今年春天賣出的樹林就在這個地產上。這里離列文住的波克羅夫斯科耶有五十里光景。

  葉爾古紹沃的宏偉古老的宅邸早已拆毀了,老公爵曾把一所廂房修理好,加以擴建。二十年前,當多莉還是小孩的時候,那廂房還算是寬敞舒適的,雖然同普通廂房一樣位于馬車道側面,而且不朝南。但是現在這個廂房已經破舊頹敗了。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春天為了賣樹林的事到那里去的時候,多莉曾請他去察看那幢房子,吩咐把必須修理的地方修理一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像所有問心有愧的丈夫一樣,非常關心他妻子的舒適,他親自去察看了那房子,并且吩咐了把他認為必要的一切事情安排妥當。他認為必要的事是把印花棉布重新鋪在一切家具上,掛起窗帷,掃除庭園,在小池上搭一座橋,種植一些花草;但是他忘掉了許多其他必要的事情,這種疏忽后來使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大大地吃了苦頭。

  雖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努力想要做個關懷備至的父親和丈夫,但他怎么也記不住他是有妻室兒女的。他有獨身者的嗜好,他只想按照這種方式過活。回到莫斯科的時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訴妻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房子簡直是一座小樂園,勸她一定去。妻子住到鄉下去,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來說,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非常愜意的:于小孩健康有益,可以節省費用,他可以更自由。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也認為到鄉下去避暑,對于小孩,尤其是對于那害過猩紅熱后還沒有完全復原的小女孩是必要的,而當作逃避卑微的屈辱,逃避那使她痛苦不堪的欠木柴商、魚販、鞋匠的小筆債務的一種手段也是必要的。除此以外,她所以高興到鄉下去是因為她夢想要她妹妹基蒂住到她那里來,基蒂將在仲夏回國,醫生曾囑咐她用水浴治療。基蒂從溫泉寫信來說,再沒有比和多莉一道在葉爾古紹沃過夏天那么令她高興的了,葉爾古紹沃在她們姊妹兩人心里充滿了童年的回憶。

  鄉間生活的頭幾天在多莉是極其困難的。她小時候曾在鄉間住過,她保留下的印象就是鄉間是逃避城市一切煩惱的避難所,鄉下生活雖不豪華——多莉對此倒是容易遷就的——卻是便宜的,舒適的:一切都充裕,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弄得到,對孩子們也是好的。但是現在以一家的主婦來到鄉下,她覺察出一切和她所想像的完全兩樣。

  她們到達的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雨,夜里雨漏進了走廊和兒童室,以致不能不把床搬到客廳里。找不到廚娘;九頭母牛,照養牛的女人說,有的快要生小牛了,有的剛剛生過頭胎,其余的不是太老了,就是乳汁很少;乳酪和牛乳給小孩們吃都不夠。蛋也沒有。他們找不到母雞;他們煎和煮的盡是些褐紫色的咬不動的老公雞。找不到擦洗地板的婦人——大家都去刨馬鈴薯了。坐車出游也不可能,因為有一匹馬很難駕馭,在車轅間暴跳著。沒有洗浴的地方;整個河岸都被家畜踐踏壞了,而且從大路上可以一覽無遺!連散步也不可能,因為家畜從柵欄裂縫里侵入了庭園,并且有一頭可怕的公牛,它吼叫著,有牴傷人的架勢。沒有合適的衣柜;原有的衣柜不是完全關不攏,就是人一走過就自動開開來。沒有壺罐和鐵鍋;洗衣房沒有蒸汽鍋,使女房間里連熨板都沒有一塊。

  沒有得到安靜和休息,倒遭遇到這一切在她看來非常可怕的困難,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開頭很失望。她盡力忙碌,仍然感到境況毫無希望,時時強忍著不讓涌進眼里的淚水落下來。管家是一個退伍的騎兵司務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很喜歡他,因為他儀容俊秀而又恭順服從,特地把他從看門人的地位提拔上來的,他對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愁苦沒有表示一點同情。他恭敬地說:"沒有法子呢,農民都是那么可惡,"卻沒有幫她一點忙。

  這種境況看來似乎毫無希望了。但是在奧布隆斯基家,也像在一般家庭里一樣,有一位不惹人注目、但是最重要最有用的人物,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她安慰女主人,向她擔保說一切·自·會·好·起·來·的(這是她的用語,馬特維就是從她那兒學來的),于是一個人不慌不忙地動手操作。

  她立刻和管家的妻子有了交情,就在頭一天,她和她同管家三人一道在洋槐樹下喝茶,討論著一切的事務。不久,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就在洋槐樹下成立了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由管家的妻子、村里的長老和管賬組成的,這么一來,生活上的困難就逐漸消除了,一個禮拜內一切就真的·好·起·來·了。屋頂修葺好了,廚娘找到了——是村里長老的親戚,母雞也買來了,母牛開始有奶了,庭園用柵欄圍好了,木匠做了個軋光機,衣柜裝上了鉤子,不再自動地敞開了,蒙著粗布的熨板搭在椅背和有抽屜的衣柜上,在使女房間里發出了熨斗的氣味。

  "現在你看!您先前還那么失望呢,"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指著熨板說。

  他們甚至造了一個圍著干草編成的籬笆的浴場。莉莉開始洗浴,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開始實現了她那縱然不算安寧、但至少很舒適的田園生活的愿望,雖則這種愿望還只實現了一部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帶著六個孩子是不能夠安寧的。不是一個病了,就是另一個快要生病的模樣,要么就是第三個缺少什么營養,第四個露出壞癖性的征候,等等問題。短暫的安寧時刻真是少而又少。但是這些操勞和牽掛對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來說,卻是她可能得到的唯一的幸福。要沒有這些,她會剩下一個人孤單單地想念著她那不愛她了的丈夫。而且,擔心孩子生病,疾病本身,看著小孩出現惡癖征候時的愁苦,對母親雖然是難受的——但是現在孩子們自身已經在用微小的歡樂補償她的痛苦。這些歡樂是這樣微小,就像砂里的金子一樣不惹人注目,在心緒不佳的時候她只看見痛苦,只看見砂石;但是也有興致好的時候,那時她眼睛里看見的就盡是歡樂,盡是金子。

  現在,在鄉間的寂靜生活里,她開始愈益頻繁地感到這些歡樂了。常常,望著他們的時候,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她錯了,她作為母親,對于孩子們是有偏愛的;雖然這樣,她還是不能不對自己說她的孩子通通是逗人喜愛的,六個小孩各不相同,但都是不可多得的小孩,她為他們感到幸福,以他們而自豪了。

  在五月末,當一切事情都布置得差強人意的時候,她接到了丈夫給她的回信,她曾寫信給他,向他抱怨鄉間的紊亂狀況。他回信說,他事先考慮不周,請她原諒,并且答應一有機會,就到她這里來。這種機會沒有來到,直到六月初,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還是一個人住在鄉下。

  在圣彼得節前的星期日,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帶著所有的小孩坐車去領圣餐。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和她妹妹、她母親和友人親密地談論哲學性問題中,屢屢以她論述宗教的自由見解使她們驚異,她有她的獨特奇異的輪回說的宗教,她篤信這種宗教,對于教會的教義很少關懷。但是在她的家庭里,她卻嚴格地執行教會的一切要求——不單是為了做榜樣,而且也是出于誠意,孩子們將近一年沒有領圣餐,這件事使她非常擔憂,于是得到了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完全贊許,她決心就在夏天此刻舉行這個儀式。

  好幾天以前,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在忙著考慮孩子們出去穿什么衣服。連衣裙做好了,或是改好了,洗了,衣縫和皺邊都放開了,鈕扣釘上了,絲帶也預備好了。為了英國家庭女教師擔任縫改的塔尼婭的一件衣服,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生了很大的氣。英國家庭女教師改這件衣服時把衣縫弄錯了地方,袖子剪去太多了,以致完全糟蹋了這件衣服。這衣服穿在塔尼婭的肩膀上顯得那么窄,看上去難受極了。虧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想出一個妙法:嵌進一塊尖角布,再加上一條小披肩。衣服總算弄好了,可是差一點和英國家庭女教師吵了一場。雖然這樣,但是早晨一切事情都布置妥帖,到將近九點鐘的時候——她們要求牧師等到她們九點鐘才做禮拜——孩子們就穿了新衣服,喜笑顏開地站在臺階旁馬車面前,等候他們的母親。

  沒有用烈性的烏黑馬套車,靠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情面,套上了管家的棕色馬,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因為焦慮自己的服裝而耽擱了一會兒,她穿著純白的棉紗連衣裙走出來,上了馬車。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細心而又興奮地梳好頭發,打扮起來。過去,她把自己裝扮得嫵媚動人;后來,當她年紀漸漸大起來,她就對服裝漸漸不感興趣了;她知道她姿色日衰。但是現在她又開始對于服裝感到愉快和有興趣了。現在她打扮可并不是為了自己,并不是為了自己顯得俏麗,而只是作為這些漂亮小孩的母親,她不愿損壞整個的印象。最后又照了一次鏡子的時候,她對自己感到滿足了。她很美麗。不是她從前赴舞會時想望的那種美麗,而是合乎她眼前所抱著的目的的一種美麗。

  在教堂里除了農民、傭人和他們的家眷以外再沒有人了。但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出來,或者自以為看出來,她的孩子們和她自己在他們身上引起的驚嘆神情。孩子們穿了華麗的小衣裳看上去不僅非常美麗,而且他們的舉止行動也是魅人的。不錯,阿廖沙還站不大好,他盡在回過頭來,竭力想望望他那件小短衫的背部;但他仍是非常可愛的。塔尼婭像大人一樣照顧著小的孩子們。最小的莉莉看到一切事物都露出天真的驚異,那樣子怪魅惑人的,當她領過圣餐之后,用英語說:"Please,somemore。"①的時候,令人禁不住微笑。

  ①英語:請再給一點點。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們感到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莊嚴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地沉靜了。

  在家里,一切事情也都進行得很順利;但是在用早餐時格里沙吹起口哨來,而更加惡劣的,是公然不聽英國家庭女教師的話,因此被罰不準吃甜餡餅。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要是在場的話,在這樣的節日是不會讓事情弄到這種地步的;但是她不得不支持英國家庭女教師的權威,因此她贊成了不準格里沙吃甜餡餅的決定。這事多少有點使大家掃興。

  格里沙哭著,訴說尼古連卡也吹了口哨,他卻沒有受罰,他哭并不是為了餡餅,——他不在乎那個——而是為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這也的確是太可憐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下了決心去說服英國家庭女教師,要她饒了格里沙,于是她就走去找她。但是在她走過客廳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動人的場面,使她的心這樣充滿了快樂,淚水涌進她的眼睛里,她自己已經饒恕犯罪者了。

  受罰的人坐在客廳窗臺的角上;塔尼婭手里端著一只碟子站在他旁邊。她借口拿點心給洋娃娃吃,請求家庭女教師允許她把她的一份餡餅拿到育兒室去,而實際上她卻拿到她弟弟這里來了。他一面還在哭訴著他受的處罰不公平,一面吃餡餅,而且盡在抽抽噎噎地說:"你自己吃吧,我們一道吃吧…一道。"

  塔尼婭開始因為憐憫格里沙,隨后又因為意識到自己行為高尚而感動,淚水也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但是她沒有拒絕,吃了她的一份。

  看見母親,他們都嚇慌了,但是看到她的臉色,他們看出來他們沒有做錯事,他們嘴里塞滿了餡餅,突然笑起來,他們開始用手揩著帶笑的嘴唇,在他們快活的臉上涂滿了眼淚和果醬。

  "啊喲!你的雪白的新連衣裙!塔尼婭!格里沙!"母親說,竭力想保全那件連衣裙,但是她眼睛里含著淚水,臉上露出幸福的、歡喜的微笑。

  新衣服脫下來了,她吩咐給女孩們穿上短衫,男孩們穿上短上衣,并且駕好小馬車去采鮮蘑和水浴,使管家懊惱的是又套上他的棕色馬。歡樂的叫聲在育兒室里喧騰起來,一直到他們出發到浴場的時候才停止。

  他們采了滿滿一籃鮮蘑;連莉莉都拾到了一只白樺菌。以前一向是古里小姐找到一個就指給她看;但是這一回她親手拾到一個大的,因此大家都歡呼起來:"莉莉采到一個鮮蘑呢!"

  隨后他們坐車到了河邊,把馬留在白樺樹下,走向小浴場去。馬車夫捷連季把那盡在搖拂著尾巴驅逐蒼蠅的馬系在樹上,就在白樺樹蔭下躺下來,把青草壓倒了,抽著劣等煙草,同時,小孩們不停的歡樂的叫聲從浴場傳到他的耳邊來。

  雖然要照管所有這些小孩,不讓他們淘氣,是一件麻煩事,雖然要記住這么多不同的腳的長襪、短褲和靴子而不弄亂,要解開又系上所有的帶子和鈕扣,也是很困難的,但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覺得再沒有比和所有這些小孩一道水浴更快樂的了,她自己原是喜歡水浴,而且相信這對于小孩是極其有益的。檢視所有這些胖胖的小腿,給他們穿上長襪,抱住這些赤裸的小身體在水里浸一浸,以及聽著他們的又驚又喜的嚷叫,看著她的這些濺著水的小天使圓睜著驚奇而又快樂的眼睛,喘著氣的那副神情,在她是極大的快樂。

  當一半小孩穿起了衣服的時候,幾個打扮得很漂亮出來采藥草的農婦走近水浴小屋,怯生生地停下腳步。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喚她們中間的一個來,請她把掉到水里的一塊浴巾和一件襯衣拿去曬干,而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和那些農婦攀談起來。開頭,她們用手捂著嘴笑,沒有聽懂她問什么,但是不一會她們就膽大了,開始談起話來,立刻以她們對于小孩們所表示出來的純真的嘆賞而博得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歡心。

  "噯呀,看看這個小美人,白得像糖一樣哩!"一個說,一邊嘆賞著塔涅奇卡,一邊搖著頭。"只是瘦…"

  "是的,她生過病呢。"

  "他們也給你洗了澡嗎?"另一個望著嬰兒說。

  "不,他才三個月呢,"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夸耀般地回答。

  "當真嗎!"

  "你有小孩嗎?"

  "我生過四個;只剩下兩個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我就在上個狂歡節給她斷的奶。"

  "她多大了?"

  "哦,有兩歲了。"

  "你為什么喂她那么久的奶呢?"

  "這是我們的習慣,要過三個齋期…"

  于是談話就轉移到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最感興趣的話題上:她生孩子的時候怎樣?男孩有什么病?丈夫在哪里?

  他是否常回家?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簡直不愿離開農婦們了,和她們談話她覺得這么有趣,她們的趣味又是這么完全相投。使她頂高興的是她明顯地看出來這些婦人最羨慕的是她有這么多小孩,而且都是那么可愛。農婦們甚至逗得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笑了,卻觸怒了英國家庭女教師,因為她就是使她莫名其妙的哄笑的原因。一個年輕婦人盡盯著看那個最后穿衣服的英國婦人,而當她穿上第三條裙子的時候,她就忍不住下了這樣的評語:"噯喲,她穿了一條又一條,永遠穿不完呢!"于是大家一齊笑開了。

  當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被她那群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濕的小孩們環繞著,自己頭上系著頭巾,坐車快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馬車夫說:

  "哪家的老爺來了,我想一定是波克羅夫斯科耶的老爺吧。"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望著前方,當她認出迎面而來的、戴著灰色帽子、穿著灰色外套的列文的熟悉的姿態的時候,她快活極了。她什么時候都高興看見他,而這時他正逢她最得意的時候看到她,就更加使她高興了。誰也比不上列文能賞識她的偉大了。

  看見她,他就感到好像面對著他想像中的家庭生活的一幅圖景。

  "您好像一只母雞后面跟著一群小雞哩,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

  "噢,我真高興看見您!"她說,把手伸給他。

  "高興看見我,可是您卻不讓我知道。我哥哥住在我那里。

  我接到斯季瓦的信,才知道您到這里來了。"

  "斯季瓦的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驚訝地問。

  "是的,他來信說您搬到這里來了,他想也許有什么事我可以為您效勞,"列文說,這樣說了之后,他突然感得狼狽起來,于是中止了話,他默默地和小馬車并排地走著,摘下菩提樹的嫩芽,細細咀嚼著。他感到狼狽,是因為他感到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本來應該由自己丈夫照料的事情上接受別人的幫助是會不愉快的。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確實不高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自己的家務事推給別人的那種做法。她立刻覺出列文覺察到這一點。正因為這種敏銳的感覺和這種細致的感情,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才這么喜歡列文。

  "自然,我知道,"列文說,"那意思只是說您想要看看我,而我也非常高興呢。不用說我也想得到,像你們在城市里住慣了的,在這里會感覺得很簡陋,假如您需要什么的話,一切我都愿為您效勞。"

  "啊,不!"多莉說。"起初是有點不大舒適的,但是現在一切都安頓得好好的了——這都是我的老乳母的功勞哩,"她指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說,老乳母看見他們說到她,快活地、親切地向列文微笑著。她認識他,并且知道他是她最小的小姐的佳偶,極其盼望這門婚事成功。

  "您不坐上車來嗎,老爺?我們可以往這邊擠一擠!"她對他說。

  "不,我要走路。孩子們,有誰要跟我一道和馬賽跑嗎?"

  孩子們不大認識列文,也記不起什么時候見過他,但是對于他,他們卻絲毫沒有感到孩子們對于做假的大人常常感到的那種畏怯和敵視混織在一起的奇怪情緒。那是常常使孩子們受罪不淺的。偽善不論在什么事情上也許可以欺騙最聰明最機靈的大人,但是最不靈敏的小孩也能識破偽善,對它抱著惡感,不管它掩飾得多么巧妙。列文盡管也有缺點,但是在他身上是沒有絲毫偽善的地方,因此孩子們對他表示了像他們在母親臉上看出的同樣的親切。接受他的邀請,兩個大孩子立刻向他跳下來,和他一道跑著,好像和他們的乳母或是古里小姐或是他們的母親一道跑著一樣地自然。莉莉也嚷著要到他那里去,于是她母親就把她交給他;他把她掮在肩頭上,扛著她跑。

  "不要怕,不要怕,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向母親愉快地微笑著。"我絕不會讓她受傷,也絕不會把她摔下來的。"

  看著他那敏捷的、有力的、小心翼翼的、過度謹慎的動作,母親也就放心了,于是她一面注視著他,一面愉快地、贊許地微笑著。

  在鄉間這兒,和孩子們,和他所同情的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一道,列文體驗到他常有的那種孩子般的快活心情,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特別喜歡他這種心情。當他和孩子們一道跑的時候,他教他們體操,用他那種怪腔怪調的英語逗得古里小姐發笑,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談著自己在鄉下的事務。

  午飯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和他兩人坐在涼臺上,開始談到基蒂了。

  "您知道嗎?基蒂要來這里,和我一道過夏天。"

  "真的嗎?"他說,漲紅了臉,為了改變話題,他立刻改口說道:"那么我給您送兩頭母牛來吧?假使您一定要算錢的話,就一個月付我五個盧布吧;但是您這樣可就太對不起人了。"

  "不,謝謝。我們現在還過得去呢。"

  "啊,那么好,我去看看您的母牛,要是您允許的話,我指點您怎樣喂牛吧。一切全靠飼料呢。"

  列文為了改變話題,就向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講了一套喂牛的道理,說母牛只是把飼料變成牛乳的機器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他談著這個,但卻熱烈地渴望聽到關于基蒂的詳情,同時又怕聽到。他害怕他那得來不易的內心平靜又要被破壞了。

  "是的,但是這一切都得要有人照料,這里可有誰來照料呢,"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沒精打采地說。

  她靠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幫助,已經把家務料理得這么井井有條,她不想再有所改變;加以,她對于列文的農業知識并不信任。說母牛是產乳的機器這一類道理,她是懷疑的。她覺得這種道理只會妨礙農事。一切照她想來要簡單得多:像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說的那樣,只要多給花斑牛和白胸牛一點飼料和飲料,不讓廚師把廚房的泔水給洗衣婦去喂母牛就行了。這是簡單明了的。但是關于用谷類和草做飼料的一般道理是靠不住的,模糊的。而且,最重要的,她要談基蒂的事。

  "基蒂來信說,再也沒有什么比孤獨和平靜是她更渴望的了,"多莉在沉默了一會之后說。

  "她怎樣呢,好些了嗎?"列文激動地問。

  "謝謝上帝,她完全復原了。我從來不相信她的肺有毛病呢。"

  "啊,我真高興得很!"列文說,當他這么說著而且默默地凝視著她的時候,多莉感到好像在他的臉上看出了有些叫人憐憫的、無助的表情。

  "讓我問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流露出她那溫和而又略帶嘲弄的微笑,"您為什么生基蒂的氣呢?"

  "我,我沒有生她的氣,"列文說。

  "是的。您生氣了。要不然,您為什么到了莫斯科不來看我們,也不去看他們呢?"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臉紅到發根了,"我真奇怪以您這樣個好心腸的人竟會感覺不到這個。您怎么一點也不憐憫我,您既然知道…"

  "我知道什么?"

  "您知道我求過婚,被拒絕了,"列文說,于是一分鐘以前他對基蒂所抱著的滿腔柔情,立刻轉化為由于受到侮辱而產生的憤恨之情了。

  "您怎么會以為我知道呢?"

  "因為大家都知道…"

  "這就是您誤解了;我確實不知道,雖然我這樣猜測過。"

  "那么現在您總知道了。"

  "我先前只知道發生了一件使她非常痛苦的事,她請求我再不要提起那事情。假使她連我都沒有告訴的話,她是決不會對別人說的。但是你們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呢?告訴我吧。"

  "我已經告訴過您了。"

  "什么時候的事呢?"

  "我最后一次到你們家里去的時候。"

  "您知道,"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我非常、非常替她難過呢。您痛苦的只是自尊心受了傷害…"

  "也許是這樣,"列文說,"但是…"

  她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她,可憐的孩子…我非常、非常替她難過呢,現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哦,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請您原諒我!"他說,站起身來。"我要走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再見吧!"

  "不,再待一會,"她說,抓住他的袖子。"再待一會,坐下吧。"

  "請,請不要再談這個了吧!"他說,坐下來,同時感覺得他原以為埋葬了的那種希望又在他心中覺醒和騷動了。

  "假使我不是喜歡您的話,"她說,淚水涌上她的眼睛,"假使我過去不像現在這樣了解您的話…"

  那種原來以為死了的感情逐漸復活了,抬起頭來,把列文的心占據了。

  "是的,現在我一切都明白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您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們男子是自由自在的,樣樣都隨自己選擇。你們愛什么人自己總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是一個女子處在懸而不決之中,帶著女性的、少女的羞澀,她從遠遠的地方觀看你們男子,什么話都只好聽信——她可能有,而且常常有這樣一種感覺,好像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是的。假使不吐露感情的話…"

  "不,會吐露感情的;但是只想想:你們男子看上一個女子,就到她家里去,和她做朋友,留心觀察她,等著看她是不是您的意中人;后來,當您確信您愛她的時候,您就求婚…"

  "哦,也不完全是這樣。"

  "無論怎樣說,當您的愛成熟了或是在您所要選擇的兩個人中間看中了一個的時候,您就求婚。但是人們并不問少女的。我們希望她自己選擇,但她卻選擇不了;她只能回答'是'或是'不'。"

  "是的,在我和弗龍斯基兩人中間選擇一個,"列文想,而在他心中復活了的死去的希望又死去了,只是使他感到痛苦的壓抑。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人會這樣選擇新衣裳或是別的物品,但卻不是愛情。選定了最好…翻來覆去可不成。"

  "噢,自尊心,完全是自尊心!"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好像很輕視他的這種感情,因為這種感情比起只有女人才理解的別種感情來就顯得很低下了。"當您向基蒂求婚的時候,她正處在一種不能回答的境地。她猶疑不定。在您和弗龍斯基兩人之間猶疑。他,她天天看見,而您,她卻好久沒有看到了。假若她年紀再大一點的話…比方我處在她的地位就決不會猶疑的。我一向就不喜歡他,而結果果然這樣。"

  列文想起了基蒂的回答。她說了:"不,那是不可能的…"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冷淡地說,"我看重您對我的信賴,但是我相信您是誤解了。但是不管我做的對不對,您那么鄙視的那自尊心使得我根本不可能想念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了,——您知道,完全不可能了。"

  "我只再說一句:您知道我是在說我的妹妹,我疼愛她如同疼愛自己的小孩們一樣。我也并沒有說她愛您,我的意思只是說她當時的拒絕并不說明什么。"

  "我不明白!"列文說,跳起來了。"要是您知道您是在怎樣地傷害我呀。這正像您的一個孩子死了,而他們卻對您說:如果他在的話會是怎樣,他本來可以活著的,您看見他會多么快樂。但是他卻死了!死了,死了!…"

  "說得多好笑!"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盡管列文非常激動,她仍然帶著悵惘而又嘲諷的微笑說。"是的,我越來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那么基蒂在這里的時候您不來看我們嗎?"

  "不,我不來。自然我不會躲避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但是我要盡可能使她不看到我,免得她討厭。"

  "您真是說得好笑得很!"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重復說,含著深情凝視著他的面孔。"那么好,就當作我們沒有談過吧。你來做什么,塔尼婭?"她用法語對走進來的小女孩說。

  "我的鏟子在哪里,媽媽?"

  "我說法語,你也要說法語。"

  小女孩試著用法語說,但是記不起法語鏟子這個字來了;母親指點她,用法語對她說鏟子要到什么地方去找。這給了列文一種很不愉快的印象。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家里和她的小孩們的一切,現在對他說來,再也不像一會兒以前那樣富于魅力了。

  "她為什么要和孩子們說法語呢?"他想;"這多么不自然,多么矯揉造作啊!孩子們也感覺到這點。學習了法語,忘掉了真誠,"他暗自思索,卻不知道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對于這事已經再三想過,結果還是相信:即使要犧牲真誠也不能不用那種方法去教孩子們法語。

  "可是您為什么這樣急著走呢?再待一會吧。"

  列文留下喝了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已經完全消失了,他感到不安起來。

  喝過了茶,他走到門廳去吩咐套上馬車,而當他轉來的時候,他看見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很激動,面帶愁容,淚水盈溢在她的眼睛里。正在列文走到外面去的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把她今天一天所感到的幸福和她對她的孩子們所抱著的夸耀完全粉碎了。格里沙和塔尼婭為了爭一個球打起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聽到育兒室的叫聲跑去看見他們處在可怕的光景里。塔尼婭揪著格里沙的頭發,而他呢,憤怒得臉都變了模樣,正用拳頭往她身上亂打。這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看見這種光景,好像她的心碎了。好像黑暗遮住了她的生活;她感到她引以自豪的這些孩子不但極其平凡,而且簡直是不良的、沒有教養的、具有粗暴野蠻癖性的孩子,壞孩子。

  她不能說,也不能想別的事情了;她不能向列文訴說她的不幸。

  列文看出來她很不快樂,竭力安慰她,說這并不能證明有什么不好,小孩們沒有不打架的;但是就在他這么說的時候,他心里卻想:"不,我對我的小孩們可不會矯揉造作,不會和他們說法語;但是我的小孩們不會像那種樣子的。只要不寵壞小孩們,不傷害他們的天性就行了,這樣他們就會是很可愛的。不,我的小孩們不會像那種樣子的。"

  他告別了,坐車走了,她沒有挽留他。

  七月中旬,離波克羅夫斯科耶約有二十里的、列文姐姐的地產所在的村子里的村長,到列文這里來報告那里的情況和割草的事情。他姐姐的地產上的主要收入來自河邊每年春天被水淹的草場。往年,草是二十個盧布一畝賣給農民的。當列文接手管理這地產的時候,他估量這草場值更多的錢,他就定了二十五盧布一畝。農民們不肯出這個價錢,并且,如列文所猜疑的,他們攔阻了別的買主。列文便親自到那里去,安排了一部分用雇工,一部分用按收成分攤的辦法去割草。他自己的農民想盡辦法來阻撓這個新的方法,但是事情終于辦成了,第一年草場就獲得將近兩倍的贏利。去年——正是第三年——農民們還在繼續反對,但是草卻仍然用同樣的方法收割了。今年農民按分攤收成的三分之一的辦法擔任刈割全部的草,現在村長就是來報告草已經割完了,并且說恐怕下雨,他們已經請來管賬,當著他的面分配了收獲物,一共收集了十一堆作為地主的一份。當他問最大的草場收割了多少干草時,村長回答得吞吞吐吐;他未經允許就那么急急忙忙地把收獲物擅自分配了;從農民說話的整個語調聽上去又有些異樣;從所有這些方面看來,列文覺出這回草的分配里面一定有蹊蹺,于是就下定決心親自到那里去調查一個明白。

  列文在午飯時到達那村莊,把馬留在他哥哥的乳母的丈夫,他的一個年老的朋友的小屋里,就走到養蜂場去看這老頭,想從他口里探聽出割草的真情。帕爾梅內奇,一個饒舌的、漂亮的老頭,熱烈地歡迎列文,把他所有的工作指給他看,把關于他的蜜蜂和今年離巢的蜂群的一切詳情都告訴他;但是列文向他問起割草的事情時,他卻含糊其辭,不愿回答。這就更證實了列文的猜疑。他走到割草場去,檢查干草堆。每堆恐怕還裝不滿五十車,為了要揭發農民們的罪跡,列文吩咐立刻把運草的車拉來,抄起一堆運到倉庫去。這堆竟只裝了三十二車。不管村長怎樣竭力辯白說干草有壓縮性,它們堆積過久變得干硬了,以及他怎樣賭咒說一切事情都是做得對得起上帝的,列文還是堅持己見,說干草的分配是沒有經他吩咐的,因此他不能把那干草當作一堆五十車來接受。經過長久的辯論之后,問題方才得到解決,就是:這十一堆按一堆五十車計算歸農民接受,而主人的一份重新分配。爭辯和干草堆的分配繼續進行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當干草分配到最后的時候,列文把監督分配干草的任務委托給管賬,自己在以柳樹枝作標記的干草堆上坐下,嘆賞地眺望著農民的草場。

  在他面前,在沼地那邊的河灣上有一列穿得花花綠綠、高聲談笑的農婦們在移動,而散開的干草在淡綠色草場上很迅速地形成了灰色的蜿蜒的草垛。拿著叉子的男子們跟在婦人們后面走來,灰色的草垛堆成了寬闊的、高高的柔軟的草堆。在左邊,大車在割光了的草地上轔轔地駛過,干草一大叉一大叉地被拋起,草堆一個一個地消失,代替的是載滿大堆芬芳干草,干草直垂到馬臀上的一輛輛大車。

  "多么好的割草的天氣啊!一定會是很出色的干草呢!"一個老頭子說,在列文身旁蹲下來。"簡直是茶葉,哪里是干草!你看他們把干草拾起來,就像鴨子拾起撒給它們吃的谷子一樣!"他指著逐漸變大的草堆,補充說。"午飯過后他們運了一多半了。"

  "最后一車嗎,呃?"他向一個青年農民說,那青年趕著車在他身邊駛過,停在一輛空車前面,搖晃著大麻制的韁繩繩頭。

  "最后一車了,爹!"年輕人叫著,勒住了馬,微笑著掉轉頭來,望了望一個坐在大車里也在微笑的、活潑的、玫瑰色面頰的年輕農婦,然后就驅車前進。

  "那是誰?你的兒子嗎?"列文問。

  "我的小兒子,"老頭子露出親切的微笑說。

  "一個多好的小伙子呀!"

  "這孩子還算不壞哩。"

  "已經娶了親嗎?"

  "是的,到今年圣菲利普節①恰好兩年了。"

  ①圣菲利普節,圣誕節前的第四個星期日。

  "有小孩了嗎?"

  "哪會有小孩!整整一年多他什么都不懂,而且還害臊呢,"老頭子回答。"哦,多好的干草!真正像茶葉一樣哩!"

  他重復說,為的是改變話題。

  列文更注意地凝視著伊萬·帕爾梅諾夫和他的妻子。他們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把干草裝上車去。伊萬·帕爾梅諾夫站在車上,接受,放好,并且踏平大束的干草,那是他的年輕美麗的妻子靈巧地遞給他的,她先是一抱一抱地遞上來,后來才用叉子叉上。年輕的農婦從容地、愉快地、敏捷地勞動著。壓緊的干草不容易叉上她的叉子,她先把干草耙松,用叉子刺進去,然后用敏捷的、有彈性的動作將整個身子的重量壓在叉上,然后立刻把她的系著紅帶的背一彎,她挺起身子,昂起她那白襯衣下面的豐滿胸部,靈活地轉動叉子,一束束干草高高地拋上車去。伊萬顯然想盡力使她不要多費力氣,連忙大大地張開兩臂接了她投來的一束束干草,把它們平平地攤放在車上。當年輕的農婦把最后剩下的干草耙攏來的時候,她拂去落在她脖頸上的草屑,理了理垂到她那還沒有被太陽曬黑的白皙前額的紅頭巾,爬到車底下去捆扎。伊萬指點她怎樣把繩子系在橫木上,聽她說了句什么話,他大聲笑出來。在兩人的面孔表情上可以看出強烈的、富于青春活力的、剛剛覺醒的愛情。

  干草車捆好了。伊萬跳下來,拉著韁繩牽走了那匹溫順的、毛色光滑的馬。他的年輕的妻子把耙子投擲在大車上,就邁著有力的步子,搖動著兩臂,走到圍成一圈在跳舞的婦人們那里去。伊萬駛到大路上去,加入到其他的載重大車的行列中去。農婦們的花花綠綠的衣衫閃爍著異彩,把耙掮在肩上,高聲喧笑著跟在大車后面走著。一個粗聲粗氣的、未經訓練的女人聲音驀地唱起歌來,唱到疊句的時候,隨即有五十個不同的、健康有力的聲音,有的粗獷,有的尖細,又從頭合唱起這支歌來。

  婦人們唱著歌漸漸走近列文,他感到好像一片烏云歡聲雷動地臨近了。烏云逼近了,籠罩住他,而他躺著的草堆,以及旁的草堆、大車、整個草場和遼遠的田野,一切都好像合著那狂野而快樂的,摻雜著呼喊、口哨和拍掌的歌聲的節拍顫動起伏著。列文羨慕她們的這種健康的快樂;他渴望參與到這種生活的歡樂的表現中去。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躺著觀看傾聽。當農民們和歌聲一道從視線和聽覺中消失的時候,一種由于自己很孤獨,由于身體不活動,由于他的憤世嫉俗而引起的沉重的憂郁之情就襲上列文的心頭。

  幾個為干草的事和他爭吵得最兇的農民,他責罵過的、想要欺騙他的農民,正是這幾個農民愉快地向他點頭致意,顯然沒有而且也不能懷恨他,對于曾經想要欺騙他這件事也不但毫不懊悔,而且連記都不記得了。一切都淹沒在愉快的共同勞動的大海中了。上帝賜與了歲月,上帝賜與了力量。歲月和力量都貢獻給了勞動,而報酬就在勞動本身。勞動是為了誰?勞動的結果又怎樣?這些都是無謂的考慮——無關宏旨的。

  列文常常嘆賞這種生活,他常常對于過著這種生活的人抱著羨慕之意;但是今天第一次,特別是由于看了伊萬·帕爾梅諾夫對他年輕妻子的態度而深受影響,他的腦海里明確地浮現出這樣的念頭,他能否把他現在所過的乏味的、不自然的、無所事事的、獨身的生活換取這種勤勞的、純潔的、共同的美好生活,這全在他自己。

  坐在他旁邊的老頭子早已回家去了;人們都已星散。住在近處的回家去了,遠處來的聚在一起晚餐,在草場上過夜。列文沒有被人們看到,依舊躺在草堆上,還在凝望、靜聽和沉思。留在草場上過夜的農民們在短短的夏夜里幾乎整夜不睡。起初可以聽見大家一道晚餐的歡樂的談笑聲,隨后又是歌聲和哄笑。

  漫長的整整一天的勞動在他們身上除了歡樂以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在黎明之前,一切都寂靜了。除了沼地里不停的蛙鳴,和籠罩草場的破曉前晨霧里發出的馬的噴鼻聲以外,再也聽不到夜晚別的聲音了。清醒了,列文從草堆上爬起,仰望著繁星,他知道夜已經過去了。

  "哦,我做什么好呢?我怎樣著手呢?"他自言自語,極力想替自己把他在這短短的一夜里體會到的一切思想感情表達出來。他所體會到的一切思想感情分成了三個不同的思路。一個是拋棄自己過去的生活,拋棄自己的完全無用的學識和教育。這種拋棄會給與他快樂,而且對他說來是簡單容易的。另一類的思想和想像是有關他現在所渴望過的生活的。他明晰地感覺到這種生活的單純、純潔和正當,而且深信他會在這種生活中尋找到他所痛感缺乏的滿足、平靜和高尚品德。但是第三類的思想卻圍繞著怎樣使舊生活轉變成新生活的問題。而這里面他沒有一個念頭是明確的。"要娶妻嗎?要勞動和有勞動的必要嗎?離開波克羅夫斯科耶嗎?買地嗎?加入農民一起嗎?娶一個農家女嗎?我怎樣辦才好呢,"他又問自己,仍舊找不出答案。"不過,我整整一夜沒有睡,我想不清楚了,"他對自己說。"我以后會想通的吧。有一件事是確實無疑的,這一夜把我的命運決定了。我過去所做的家庭生活的美夢都是荒謬的,簡直不是那么回事,"他對自己說。"一切都簡單得多,好得多…"

  "多么美呀!"他仰望著正在他頭上天空中央的那片潔白的羊毛般的云朵所變幻出的奇異的珍珠母貝殼狀云彩,這樣想。"在這美妙的夜里,一切都多么美妙啊!那貝殼一下子是怎樣形成的呢?剛才我還望著天空,什么都沒有,只有白白的兩條。是的,我的人生觀也是這樣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他走出草場,沿著大路向村子走去。微風吹拂,天空顯得灰暗陰沉。在光明完全戰勝黑暗的黎明將要來臨之前,通常總有一個幽暗的頃刻。

  凍得瑟縮著,列文迅速地走著,眼睛望著地面。"什么?誰來了?"他想,聽到了鈴鐺的玎珰聲,抬起頭來。在離他四十步遠的地方,一輛駕著四匹馬的、車頂上放著皮箱的馬車沿著他正走著的長滿了草的大路迎面駛來。轅馬在轅木間擠著避免踏在轍跡上,但是斜坐在車夫臺上的熟練的馬車夫卻掌握著,使轅木對準轍跡,這樣,車輪又在平坦的道路上轉動了。

  列文只看見了這些,并不想知道來的會是什么人,他漠然地向馬車里望了一眼。

  馬車里,一個老太婆在角落里打盹,而在窗旁,坐著一位年輕姑娘,兩手拉住白帽子的絲帶,顯然是剛醒過來。臉上喜氣洋溢,若有所思,充滿了列文不了解的微妙復雜的內心生活,她越過他的頭上眺望著東方的曙光。

  就在這景象消失的一瞬間,那雙誠實的眼睛望了望他。她認出他來,她的面孔驚喜得開朗起來。

  他決不會看錯的。世界上再也沒有那樣的眼睛了。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給他把生活的一切光明和意義集中起來。這就是她。這就是基蒂。他明白了她正從火車站坐車到葉爾古紹沃去。在那不眠的一夜里使列文激動不安的一切事情,他所下的一切決心,全都一下子煙消云散了。他懷著憎惡回想起他要娶一個農家女的夢想。只有在那里,在那向道路那邊疾馳而去的、轉眼就要消逝了的馬車里面,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夠解決最近使他那么苦惱的生活之謎。

  她沒有再朝外面眺望。車輪聲已聽不到了,鈴聲也只隱隱約約聽得見了。犬吠聲證明馬車已經穿過村子,剩下的只有周圍空曠的原野、前面的村落和他孤單單一個人在荒涼的大路上踽踽獨行。

  他仰望了一下天空,期望看到他所嘆賞的、他看成那夜的思想感情的象征的那貝殼形的云朵。天上可一點也沒有像貝殼形的東西。在那里,在深不可測的高空,起了神秘的變化。沒有絲毫貝殼的蹤影,在大半邊天上鋪展著一層越來越小的羊毛般的云朵。天空漸漸變得蔚藍和明亮了;帶著同樣的柔和,但也帶著同樣的疏遠,它回答了他的詢問眼光。

  "不,"他對自己說,"不管這單純和勞動生活有多么好,我也不能回到這里來了。我愛她。"

  除了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親近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這個表面上雖然最冷靜、最有理智的人,卻有一種和他的性格總的傾向正相反的弱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聽到或看見小孩或是女人哭就不能無動于衷。看到眼淚,他就會激動起來,完全喪失了思考力。他部里的秘書長和他的私人秘書都懂得這一點,總是預先關照來請愿的女人們千萬不要流淚,如果她們不想錯過良機的話。"他會冒起火來,不聽你的話了,"他們這樣說。而實際上,在這種場合,眼淚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心中所激起的混亂情緒的確是表現在急躁的憤怒上面。"我無能為力。請你走吧!"他在這種場合總是這樣喊叫。

  在從賽馬場回家的路上,安娜把她和弗龍斯基的關系告訴了他,隨著就驀地哭起來,兩手掩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雖然心中對她產生了憤恨之情,但同時也感到了眼淚所照常引起的那種情緒的激動。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在當時流露任何感情都是不適宜的,他竭力把生命的一切表現壓抑在自己心中,因此沒有動一動,也沒有望她一眼。這就是他臉上呈現出那種死人般的僵冷的奇怪表情的原因,那表情給了安娜那么深刻的印象。

  當他們到家的時候,他扶她下了馬車,極力控制住自己,帶著他慣常的有禮貌的態度向她道了別,說了句含含糊糊的話;他說他明天把會他的決定告知她。

  他妻子的話,證實了他最壞的猜疑,給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心以劇烈的創痛。由于她的眼淚所引起的那種對她的生理上的憐憫使創痛加劇了。但是當只有他一個人在馬車里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完全擺脫了那種憐憫,并且也擺脫了最近苦惱著他的那種猜疑和嫉妒的痛苦,這就使得他又驚異又歡喜了。

  他體驗到就像一個人拔了一顆痛了好久的齲齒那樣的感覺。經過了可怕的痛楚和好像把什么巨大的、比頭還大的東西從牙床拔下來那樣一種感覺之后,患者,幾乎還不相信他自己的幸運,忽然感到敗壞了他的生活那么久,占據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東西已不復存在,而他又能夠生活和思想,以及對牙齒以外的事情發生興味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體驗到的正是這樣的一種感覺。那痛楚是奇怪而又可怕的,但是現在已經過去;他感到他又能夠生活,又能夠思索他妻子以外的事情了。

  "沒有廉恥,沒有感情,沒有宗教心,一個墮落的女人罷了!我一向就知道這一點,一向就看到這一點,雖然我為了顧全她,極力欺騙自己,"他暗自說。而他真的覺得好像他一向就看到了似的;他回想起他們過去生活的詳細情景,他以前從來不曾覺得有什么不好,——現在這些情景卻明白地表明了她原來就是一個墮落的女人。"我把我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結合在一起,這是一個錯誤;但是這個錯誤不能怪我,所以我不應當不幸。過錯不在我,"他對自己說,"而在她。但是我和她沒有關系了。在我心目中她已不存在了…"

  她和她兒子將遭遇到的一切——他對兒子的感情也像對她的感情一樣地變了——已不再使他關心。現在他唯一關心的事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如何才能抖落掉由于她的墮落而濺在他身上的污泥,繼續沿著他的活躍的、光明正大的、有益的生活道路前進,要達到這個目的,如何做才是最好、最得體、最于自己有利、因而也是最正當的。

  "我不能因為一個下賤女人犯了罪的緣故而使自己不幸;我只需要找到一個最好的方法擺脫她使我陷入的這種困境。我一定要找到這樣的方法,"他對自己說,愈益愁眉緊鎖了。

  "我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歷史上的例證且撇開不講,從最近大家從新回憶起來的《美麗的愛蓮娜》中密尼拉依①起,現代上流社會中妻子對丈夫不貞的實例一一浮上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想像中。"達里亞洛夫、波爾塔夫斯基、卡里巴諾夫公爵、帕斯庫丁伯爵、德拉姆…是的,就連德拉姆,這么個正直有為的人物…謝苗諾夫、恰金、西戈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想著。"縱然有一種不合理的ridicule②落在這些人頭上,但是我從來只把這個看做一種不幸,而且總是對這種事抱著同情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自己說,雖然這并非事實,他對這種不幸從來不曾同情過,而他聽到背棄丈夫的不貞的妻子的事例越多,他就越重視他自己。"這是可能降臨到任何人頭上的不幸。而這種不幸已經降臨到我頭上了。現在的問題就在于如何用最好的方法逃脫這種處境。"于是他開始一一思考著和他同樣處境的人們所采用過的方法。

  ①《美麗的愛蓮娜》是德國作曲家奧芬巴哈(18191880)所作滑稽歌劇,當時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極為流行。密尼拉依是該劇中被欺騙的丈夫的可笑的角色。

  ②法語:嘲笑。

  "達里亞洛夫決斗了…"

  決斗這件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年輕時候是特別醉心的,正因為他生來就是一個膽怯的人,而他自己也十分明白這一點的緣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想起手槍對準自己的情景就毛骨悚然,所以他生平從來不曾使用過任何武器。這種恐怖心理在他年輕時候常常使他想起決斗,設想他將不能不把生命置于危險境地的那種情景。功成名就,獲得了鞏固的社會地位以后,他早已忘卻這種心情了;但是這種心情的慣性又抬頭了,害怕自己膽怯的心情現在變得這樣強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各方面把決斗的問題考慮了好久,用決斗的念頭來聊以自慰,雖然事先他十分清楚無論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不會和人決斗的。

  "無疑地,我們的社會還是這樣野蠻(英國又當別論),有許許多多的人(在這些人里面,有的人的意見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特別尊重的),把決斗看做很對的事;但是這會得出什么樣的結果呢?假定我找他決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對自己說,于是在這里歷歷在目地想像著他在挑戰之后將要度過的一夜和那瞄準他的手槍,他戰栗了,了解他是決不會這樣做的,"假定我找他決斗。假定他們教我怎樣射擊,"他盡自想下去,"并且把我安排在適當的位置上;我扳了槍機,"他自言自語說,閉上眼睛,"結果我打死了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說,一面搖著頭,好像要驅除這些無謂的念頭似的。"為了要確定自己與有罪的妻子和兒子的關系而謀殺一個人,有什么意思呢?這樣我還得決定怎樣處置她。但是更可能的而且一定要發生的事是——我將會被打死或是打傷。我,一個無辜的人,會成為犧牲者——被打死或打傷。這就更沒有意思了。但是撇開這個不說,挑戰出于我這一方面也不算是正直的行為。我的朋友們不會讓我決斗——不會讓一個俄國所不可缺少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到危險,這一點我事先不是就知道的嗎?結果會怎樣呢?事先明明知道決不會有真正的危險,結果就成了好像我只是以這樣的挑戰來沽名釣譽似的。這是不正直的,這是虛偽的,這是自欺欺人。決斗是毫無道理的,誰都不會期望我這樣。我的目的只是保護我的名譽,為了毫無阻礙地繼續進行公務上的活動,名譽是不可缺少的。"一向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眼中看來關系非常重大的公務上的活動,這時在他看來就格外重要了。

  經過考慮,拋棄了決斗的念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轉到離婚的念頭上——他所記得的好些被侮辱的丈夫所選取的另一個解決方法。他一一思量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離婚的例子(這種例子在他非常熟悉的上流社會里是很多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竟找不出一個實例的離婚的目的和他現在所抱著的目的一樣。在所有這些例子里,丈夫實際上是把不貞的妻子出讓或是出賣了,而因為犯了罪、沒有權利再結婚的一方,就和一個自命為丈夫的人結上了不正當的、非法的婚姻關系。在他現在的情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了,要獲得合法的離婚,就是說,把犯罪的妻子休棄了事的那種離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來,以他所處的復雜的生活環境不可能找到法律所要求的揭發妻子罪行的丑惡證據;他看出來即使有可能,他們生活的一定的體面也不容許把那樣的證據提供出來,提供出來徒然使他在輿論中受到比她更大的貶責而已。①

  ①按照俄國法律,離婚中犯罪的一方不能再結婚,同時必須有通奸的見證方準離婚。

  離婚的企圖只會弄到涉訟公庭,丑聲四播,給他的敵人們以絕好的機會來誹謗和攻擊他,貶低他在社會上的崇高地位。他的主要目的是在息事寧人,這也不是離婚所能達到的。而且,假若離婚,或甚至企圖離婚的話,那么,妻子會和丈夫斷絕關系,而和情人結合,這是很顯然的。雖然他現在覺得他對妻子完全抱著輕蔑和冷淡的態度,然而在他的心底,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于她還剩下這樣一種感情——就是,不愿意看見她毫無阻礙地和弗龍斯基結合,使得她犯了罪反而有利。單只這個念頭就使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樣激怒,他一想起這個,就痛心得呻吟起來,他抬起身子,在馬車里變換了一下位置,然后很長時間內他皺著眉坐在那里,把他的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嶙的兩腿包在毛茸茸的絨毯里。

  "除了正式離婚之外,還可以照卡里巴諾夫、帕斯庫丁和那位好人德拉姆那樣做——就是和妻子分居,"他鎮靜下來時繼續想。但是這個辦法也和離婚的辦法一樣會損害名譽,而尤其要緊的是,分居也恰如正式離婚一樣,會使他的妻子投到弗龍斯基的懷抱中去。"不,這是不成的,不成的!"他大聲說,又把絨毯拉了一拉。"我不應當不幸,但是她和他卻不應當是幸福的。"

  在真相不明期間曾苦惱過他的那種嫉妒心情,一到那病牙被他妻子的話猛力拔去的時候就消失了。但是那種心情卻被另一種心情,一種愿望所代替:那就是,不單希望她不能稱心如意,而且唯愿她為她犯的罪而受到應有的懲罰。他自己沒有承認這種感情,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卻渴望她因為破壞了他的內心平靜和名譽而受苦。又細想了一遍決斗、離婚、分居所不可缺少的條件,又一次拋棄了這些念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確信只有一個解決的途徑了:就是繼續和她在一起,把發生的事隱瞞住世人,用一切手段去斷絕他們的私情,而更重要的,——雖然他自己沒有承認這點——去懲罰她。"我得把我的決定告訴她,就是說,仔細考慮了她使一家人所陷入的那種痛苦處境之后,我認為一切別的解決辦法對于雙方都比表面上的statusquo①更壞!在她遵守我的意愿,即是斷絕和她情人的一切關系的嚴格的條件之下,我答應維持現狀。"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終于采取了這個決定的時候,在他的腦海里就浮上了另一個重要理由來支持他的這個決定,"只有這么辦,我才是依照宗教行事,"他對自己說。"這么辦,我就沒有拋棄我的犯罪的妻子,卻給予她悔悟的機會;而且,縱然這使我很難受,我還是要為使她悔悟和拯救她而盡我的一份力量。"雖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明白他對他的妻子決不會有什么道德感化力,而使她悔悟的企圖除了虛偽以外也不會有別的結果,雖然在度過這些痛苦時刻的時候,他一次也沒有想到過尋求宗教的指引,但是現在當他的決定在他看來正和宗教的要求相吻合的時候,宗教認可他的決定使得他完全心滿意足,并且多少恢復了內心的平靜。他一想到在他一生中這樣的緊急關頭,誰也不能夠說他沒有依照宗教教義行事——他總是在普遍的冷淡和漠不關心之中高舉起宗教的旗幟的——他就覺得非常高興。當他進一步考慮到今后的問題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他和他妻子的關系不能仍舊像以前一樣。不消說,他再也不能夠恢復對她的尊敬了,但是沒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為了她是一個墮落的、不貞的妻子而擾亂他的生活,使他苦惱。"是的,時間會過去的;時間,它會把一切都弄停當的,舊的關系又會恢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自己說。"那就是說,恢復到這種地步,我不會感到我的生活中有裂痕了。她應該不幸,但是過錯不在我,所以我不應當不幸。"

  ①拉丁語:維持現狀。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快到彼得堡的時候,他不但完全堅持著他的決定,甚至已經打好寫給他妻子的書信的腹稿。走進門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瞥了一眼部里送來的公文信件,吩咐把它們拿到書房里去。

  "把馬卸下來,我什么人都不見,"他回答門房的問話,帶著一種表示他心情愉快的相當得意的聲調,特別加重地說了"什么人都不見"這句話。

  在書房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回踱了兩次,就在一張大書桌旁站定,仆人點了六支蠟燭放在桌上。他把指關節扳得嗶剝作響,坐下來,理出了文具。兩肘擱在桌上,他把頭歪在一邊,想了一會,就動筆寫起來,一刻都不停。他沒有對她用什么稱呼,而是用法語寫的,使用了代詞"您",這個字眼并不含著像在俄語中那樣冷淡的意味。

  在我們最后一次談話中,我曾向您表示,關于我們所談的問題,我要把我的決定告知您。把一切事情仔細考慮一番之后,我現在就是抱著實踐那個諾言的目的來寫信給您。我的決定是這樣的:不管您的行為如何,我總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割斷由神力把我們聯系在一起的那紐帶。家庭不能被反復無常、任性妄為,甚至夫婦一方的罪惡所破壞,我們的生活應該照過去一樣繼續下去。這對于我,對于您,以及對于我們的兒子都是必要的。我深信您對于引起現在這封信的那件事,已經而且正在悔悟,而且我深信您會同我和衷共濟地來根除我們不和的原因,而忘卻過去的事。倘若不然,您可以推測到您和您兒子的前途將會如何。這一切我希望見面時再詳談。鑒于避暑季節即將終了,我請求您盡速回到彼得堡來,至遲不要超過禮拜二。我為您歸來做好了一切必要的準備。我請您注意,我特別重視我的這個請求。

阿·卡列寧  附上您可能需要的錢——又及。

  他把信讀了一遍,覺得很滿意,尤其滿意的是他沒有忘記在信里附錢;信里沒有一句苛酷的話,沒有譴責,也沒有過分的寬容。最重要的,這是為她的歸來而架起的一座黃金的橋梁。折好了信,用沉重的象牙小刀按平了,就把它和錢一道放進信封里,他帶著每當他使用他那精致的文具時感到的滿足,按了按鈴。

  "把信交給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別墅交給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說,立起身來。

  "好的,大人!茶要送到書房里來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把茶送到書房里來,于是,他一面玩弄著沉重的裁紙刀,一面向圈手椅走去,在椅子近旁給他預備好了一盞燈和一本他已開始閱讀的論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書。在圈手椅上方懸掛著嵌在金框里面的、橢圓形的、由一位有名的畫家美妙地描繪出來的安娜的畫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瞥了它一眼。深不可測的雙眸正像他們最后一次談話的那個晚上一樣嘲弄而又傲慢地凝視著他。被畫家絕妙地描摹出來的頭上的黑色飾帶,烏黑的頭發和無名指上戴滿戒指的纖美白皙的手,這一切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眼中看來似乎都暗示出一副令人難堪的傲慢和挑釁神氣。對那畫像望了一會之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戰栗起來,嘴唇發抖,發出"布布"的響聲,他扭過臉去。他連忙在圈手椅上坐下,打開那本書。他試著去讀,但是他不能夠喚回他以前對埃及象形文字所感到的強烈興味了。他眼睛望著書,心里卻想著別的事。他不是在想他的妻子,而是想著最近在他的官場生活中所發生的、現在成了他的公務上主要興味的一場糾紛。他感覺到他現在比以前更透徹地了解了這場糾紛,而且感覺到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可以毫不自夸地這樣說——可以弄清楚全部的事件,提高他在官場中的地位,打敗他的對手,因而對國家作出莫大的貢獻。仆人剛擺上茶,走出房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站起身來,向寫字臺走去。他把公文夾移到中央,帶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出的自滿的微笑,從筆架上取下一支鉛筆,專門閱讀關于當前糾紛的復雜的報告。那糾紛是這樣一回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作為政客的特色,那是每個步步高升的官吏所特有的那是和他熱衷功名、克己、正直和自信一道造成了他的地位的,就在于他蔑視官樣文章,減少公文往返,盡量接觸活生生的事實,以及力圖節約。恰巧六月二日有名的委員會提出調查扎萊斯克省農田的灌溉問題,①那事務是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部里管轄的,成了鋪張浪費和文牘主義的顯著實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知道這是實情。扎萊斯克省農田灌溉事務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前任的前任所創辦的。這個事務確已花費而且還在花費大量的金錢,而毫無收益,全部事務顯然不會有什么結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接任立刻就覺察出這個,原來就想調查這個事務的。但是當初他感覺得他的地位還不夠鞏固,他知道這樣做會觸犯太多人的利益,這會是不明智的辦法。

  ①一八七三年的饑荒之后,出現了許多灌溉薩馬拉草原的方案。不管這些方案的實際意義如何,但它們可以領取津貼,而且是可以不費力氣發財的途徑。

  后來,他就著手于別的事情去了,簡直忘了這件事情。這個事務像其他一切事務一樣,完全借著慣性自動進行。(許多人靠著灌溉事務為生,特別是一家非常正直的愛好音樂的人家:這一家所有的女兒都會彈奏弦樂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那家人家相識,做過他們的大女兒的男主婚人。)這個問題由敵對的部提出,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見看來,是不正當的,因為每個部都有與此類似的或比這更壞的事情,卻都因為眾所周知的官場禮節的緣故,而沒有人來揭發。但是,現在既已向他挑戰,他就只好勇敢地應戰,要求任命一個特別委員會來審查扎萊斯克省的農田灌溉事務委員會的工作;但是反過來他也沒有向對手示弱。他要求另外任命一個特別委員會來調查安置該省少數民族的狀況①。這個案子是在六月二日的委員會上偶然被人提出,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予以積極支持的,他認為這個提案,從少數民族的悲慘狀態看來,是刻不容緩的。在委員會上這個問題引起了好幾個部之間的互相爭論。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敵對的一個部證明了少數民族的狀況極為興旺,而提出的改革適足以破壞他們的繁榮,并且證明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也不外是起因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方面沒有能夠實行法律所規定的措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打算要求:第一,組織一個新的委員會,賦予現場調查少數民族狀況的權力;第二,假如少數民族的狀況果真像委員會手里的公文所記載的那樣,那么就另外任命一個新的研究委員會,從(一)政治、(二)行政、(三)經濟、(四)人種學、(五)物質、(六)宗教各方面來研究少數民族的悲慘狀態;第三,要求敵對的部報告十年來該部為防止少數民族現在所處的這種不幸狀態所曾采取的措施;第四也是最后,要求該部說明為什么它的行動,照在委員會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五日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一七○一五號和一八三○八號的報告看來,好像和T…法第十八條及第三十六條附記的根本精神正相抵觸。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迅速地把這些思想的大意寫下來時,他的面孔泛溢著興奮的紅暈。他寫滿了一張紙,然后站起身來,按了鈴,寫了個字條給他部里的秘書長,要他替他去搜集一些必要的參考材料。他站起來,在房里來回踱著,他又瞥了那畫像一眼,皺著眉頭輕蔑地微微一笑。又翻閱了一下那本論埃及象形文字的書,他對那書的興趣恢復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十一點鐘才上床,而當他躺在床上想起他妻子發生的事情的時候,他現在已不再用那樣憂郁的眼光去看這事情了。

  ①"關于安排少數民族事件"早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就開始了。在烏發省和奧連堡省的巴什基爾人占有十一萬畝土地。為了達到"邊區俄羅斯化"的目的,政府鼓勵從俄羅斯中央各省去的移民向巴什基爾人租賃土地。一般租賃的地段是無條件的,這就給濫用土地開了方便之門。一八七一年通過了以優惠辦法出售荒地的特殊條例。從此就開始了私自盜賣國家的和巴什基爾人的土地。奧連堡省總督辦公廳的官員們參加了這一舞弊事件。當這一事件被宣揚出去之后,國家財產部部長瓦盧耶夫不得不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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