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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1)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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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科茲內舍夫想要休息一下精神的疲勞,沒有像往常一樣到國外去,他在五月末住到鄉下他弟弟這里來了。照他的意見,最好的生活是田園生活。他現在就是到他弟弟這里來享受這種生活的。康斯坦丁·列文看見他來了,非常高興,特別是因為今年夏天,他已經不期望他的尼古拉哥哥來了。但是盡管他對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懷著敬愛的心情,列文在鄉下和他哥哥一起還是感覺得不舒服的。看著他哥哥對鄉村的態度就使他不舒服,簡直是使他惱怒。對康斯坦丁·列文說來,鄉間是生活的地方,歡喜、悲衷、勞動的地方;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來,鄉間一方面是勞動后的休息場所,另一方面是消除城市的腐敗影響的有效解毒劑,他相信那解毒劑的功效而樂于服用它。對康斯坦丁·列文說來,鄉間的好處就在于它是勞動的場所,勞動的好處是無可置疑的;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來,鄉間特別好卻是因為在那里可以而且又宜于無所事事。此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于農民的態度也有幾分使康斯里丁·列文惱怒。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總說他了解而且愛護農民,他時常和農民們攀談,他懂得怎樣談法,不擺架子,也不裝模作樣,從每次這樣的談話中,他都引伸出有利于農民的一般結論,證實他是了解他們的。康斯坦丁·列文不喜歡對農民抱這樣的態度。對康斯坦丁說來,農民只是共同勞動的主要參與者,而且雖然他對農民抱著尊敬和近乎血緣一般的感情,——如他自己所說的,那種感情多半是他吸那農家出身的乳母的乳汁吸進去的——雖然他作為一個共同工作者,常常贊嘆這些人的氣力、溫順和公正,但是當共同勞動要求別的品質的時候,他對農民的粗心、懶散、酗酒和說謊,就往往激怒了。要是有人問他喜不喜歡農民,康斯坦丁·列文一定會茫然不知所答。他對農民恰如他對一般的人一樣,又喜歡又不喜歡。自然,以他這樣一個好心腸的人,他對一般人是喜歡比不喜歡的成分居多,對農民也是一樣。但是他不能把農民當作什么特殊的人物來愛憎,因為他不只是和農民在一起生活,和他們有密切的利害關系,同時也因為他把自己看成農民中的一份子,沒有看出自己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優缺點,因此不能把自己和他們對照起來看。而且,雖然他以主人和仲裁者的資格,特別是以顧問的資格(農民們信賴他,他們從四十里遠的地方來求教于他),和農民們保持著極密切的關系生活了這么多年,他對于農民還是沒有固定的看法,要是有人問他理解不理解農民,他還會像有人問他喜不喜歡他們一樣茫然不知所答。說他理解農民,在他看來就等于說他理解一般人一樣。他不斷地觀察和理解各種各樣的人,其中有他認為善良而有趣的農民,他不斷地發現他們新的特點,改變自己以前對他們的看法,形成新的觀念。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恰好相反。恰如他以田園生活和他所不愛好的生活相對照而愛好和贊賞田園生活一樣,他以農民和他所不喜歡的那個階級的人們相對照而喜歡農民,把農民理解成和一般人截然相反的了。在他那很有條理的頭腦里對農民生活清楚地形成了一定的看法,那一部分是由于生活本身,而主要地卻是由于和別的生活方式相對照而推論出來的。他從來沒有改變過他對農民的看法和他對他們抱著的同情態度。

  在議論農民時兄弟間發生的爭論中,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總是戰勝他的弟弟,正是因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于農民——對于他們的性格、特長和趣味有固定的看法,而康斯坦丁·列文關于這個問題卻沒有堅定不移的意見,因此在他們的辯論中康斯坦丁就經常陷于自相矛盾中了。

  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眼中,他弟弟是一個出色的人,他的心放得正(像他用法語所表達的),但是他的頭腦,雖然相當敏捷,卻太容易受一時的印象所影響,因而充滿矛盾。以長兄的懇切,他有時向他解釋事物的真諦,但是他和他爭辯得不到樂趣,因為征服他是太容易了。

  康斯坦丁·列文把他哥哥看成是一個才智過人和修養很高的人,十分高尚,而且賦有一種獻身公益事業的特殊能力。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年紀越大以及了解他哥哥越深,他就越發常常這樣想:他覺得自己完全缺少的這種從事公益事業的能力,也許并不是什么美德,反倒是缺乏什么東西——不是缺乏善良的、正直的、高尚的愿望和趣味,而是缺乏生命力,缺乏所謂激情這種東西,缺乏可以使人從展現在自己面前的無數人生道路中選擇一條,并且只憧憬這一條的那股熱勁。他對哥哥了解得越深,他就越注意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旁的許多獻身公益事業的人并不是衷心關懷公益,而是從理性上推論出致力于公益事業是正當的事情,因而就致力于這些事業了。使列文更加強這個信念的,是他觀察出來他哥哥對于公益的問題或是靈魂不滅的問題并不比對象棋問題或新機械的精巧構造更為關心。

  除此以外,康斯坦丁·列文和他哥哥在一起感到不舒服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夏天在鄉下列文正忙于農事,要做完一切該做的事,漫長的夏日還不夠用,而謝爾藍·伊萬諾維奇卻在休養。但是雖然他正在休養,那就是說,他沒有寫作,他卻這樣習慣于腦力活動,他喜歡把涌上腦海的思想用優美簡明的形式表達出來,而且喜歡有人傾聽。他的最經常的、最自然的聽眾就是他弟弟。因此,不論他們的關系多么親近,康斯坦丁丟下他一個人還是感到不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喜歡仰臥在草地上,沐浴著陽光,懶懶地閑談著。

  "你不會相信,"他對他弟弟說,"這種田園式的懶散對于我是怎樣的一種快樂。腦子里沒有一個念頭,空虛得一無所有!"

  但是康斯坦丁·列文坐著聽他閑聊感覺到很沉悶,特別因為他知道要是他不在,他們就會把肥料運到沒有犁過的田里,要是不在那里監督著,天知道他們會把肥料撒在什么地方;而且犁鏵也不會擰緊,卻會讓它脫落掉,過后他們還會說新式犁是愚蠢的發明,沒有老式安德列夫納犁好,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哦,這樣熱的天,你走動得夠了吧,"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他說。

  "不,我還得到賬房去一下,"列文回答,就跑到農場去了。

  六月初發生了一件意外事,老乳母兼女管家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拿了一瓶剛腌好的菌子送到地窖去的時候,滑了一下,跌倒了,跌傷了腕關節。當地醫生,一位健談的年輕的剛畢業的醫學生,來給她診治。他檢查了腕關節,說她并沒有脫臼,就給她扎上了繃帶,留下吃了午飯,很高興有和鼎鼎大名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科茲內舍夫談話的機緣,為了表示他對于事物的進步的見解,告訴了他地方上的一切流言蜚語,抱怨縣議會所陷入的不能令人滿意的狀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留心地傾聽著,問他問題,因為有新的聽眾在場興奮起來,他滔滔不絕地談著,發表了幾點切中要害和很有分量的意見,博得了年輕醫生的敬佩,立刻陷入了他弟弟所熟悉的那種總是隨著出色的熱烈談話之后而來的興奮心情。醫生走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想帶了釣竿到河邊去。他愛好釣魚,而且好像以能夠喜歡這種無聊的玩意而自豪。

  康斯坦丁·列文需要去巡視耕地和草場,就提議套上馬車順路把他哥哥送去。

  這是一年中正值夏季轉折點的時節,那時節,本年的收獲已成定局,要開始考慮來年的播種,而且馬上要著手割草了;那時節,黑麥通通結了穗,雖然麥穗還沒有飽滿,還是輕飄飄的,一片淺綠色麥浪隨風波動;那時節,綠色的燕麥和四處散布著的一簇簇黃色的草一道,參差不齊地豎立在播種遲了的田野上;那時節,早種的蕎麥鋪展開,蓋沒了地面;那時節,被家畜踐踏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的休耕地已經翻耕了一半,僅僅殘留下沒有翻耕過的小路;那時節,堆積在田里的干糞堆在日落時發散出和繡線菊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在低地上河畔的草原像一片大海似地伸展著,等待著開鐮收割,在草原上黑魆魆地四處混雜著除去雜草的一堆堆酸模草的莖稈。

  在農作中,這是一年一度的、需要農民傾注全力的收獲前的短短的休息時節。豐收在望,明朗炎熱的夏日和短促多露的夜晚到來了。

  兩兄弟到草場去必須穿過樹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路贊賞著枝葉繁茂的樹林之美,向他弟弟時而指著一棵背蔭那邊顯得非常黑暗、綴滿黃色托葉、含苞欲放的老菩提樹,時而指著像綠寶石一般閃爍著的、今年新生的幼樹嫩芽。康斯坦丁·列文不喜歡說、也不喜歡聽人講自然的美。言語在他看來好像損壞了他所見的事物之美。他附和著他哥哥說的話,但是他情不自禁想別的事情上去了。當他們駛出樹林的時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高地上休耕地的景象吸住了,休耕地里有的地方被草渲染成了黃色,有的地方被踐踏和被犁溝割裂,有的地方點綴著成堆的肥料,有的地方翻耕過了。一串大車從田間駛過。列文數著車輛,看到需要的一切東西都運出來了,覺得很高興。看見草場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轉移到割草的問題上去了。一想到割草他總是感覺到特別激動。到了草場,列文勒住了馬。

  朝露還殘留在繁密草叢的根株上,為了不把腳弄濕,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要求他弟弟驅車駛過草場,一直駛到可以釣到鱸魚的柳樹那里。康斯坦丁·列文雖然覺得把草壓壞很可惜,但是他仍然駛進了草場。長長的草柔軟地纏繞住車輪和馬蹄。把種籽粘在潮濕的車輻和車轂上面了。

  哥哥坐在灌木叢下整理釣魚用具,列文把馬牽開去,拴起來,就走進風都吹不動的、遼闊的、灰綠色的、像海洋一般的草場里去了。結著成熟種子的、像絲樣柔軟的草在春季被水淹過的地方差不多長得齊腰深。

  穿過草場,康斯坦丁·列文走到路上,遇見一個肩上掮著一只蜂箱,兩眼浮腫的老頭子。

  "怎樣,捉到一窩離巢的蜜蜂嗎,福米奇?"他問。

  "哪里捉得到,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們只要能保得住自己的就好啦!這是第二次離巢了…虧得孩子們捉回來了。他們正在犁您的地,卸下馬,就騎上馬去追…"

  "哦,你看怎樣,福米寄——就動手割草呢,還是再稍微等一等?"

  "哦,哦。按照我們的習慣要等到圣彼得節哩。但是您總是割得早一點。哦,為什么不呢,上帝保佑,干草好極了。夠給牲口吃的了。"

  "你看天氣怎樣?"

  "那可要聽天由命。也許會晴下去的。"

  列文向他哥哥走去。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什么都沒有釣到,但是他并不覺得厭倦,而且似乎興致很好。列文看出他因為同醫生的談話而興奮起來,很想要談談話了。相反地,列文卻只想盡可能地快回家去,以便吩咐召集明天的割草人和解決他時時掛在心上的割草問題。

  "哦,我們走吧,"他說。

  "為什么這樣急?我們再待一會吧。但是你怎么濕得這樣啊!雖然什么都沒有釣到,還是愉快得很。漁獵的好處就在于可以和大自然接觸。這種鋼灰色的水多么美麗呀!"他說。

  "長滿青草的河岸常使我想起一個謎來——你知道嗎?草對水說:'我們顫動,我們顫動。'"

  "我不知道這個謎,"列文懶懶地回答。

  "你知道我在想你的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照那位醫生對我說的,縣里的事簡直糟到極點了;那醫生是個聰明人呢。我以前也對你說過,我現在還要對你說,不出席會議,完全不管縣議會的事,是不對的。假如公正的人都退到一邊,當然一切都會弄得很糟糕。我們出的錢通通用做薪金,但是沒有學校,沒有醫生,沒有接生婆,也沒有藥房——什么都沒有。"

  "哦,我試過,你知道,"列文慢吞吞地不愿意地說,"但是我不能夠!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但是你怎么會不能夠呢?我承認我不明白。我不承認你不關心或是沒有能力;難道完全是因為懶惰嗎?"

  "通通不是。我試過,但是我看出來我什么也不能夠做,"

  列文說。

  他不大注意哥哥說的話。望著河對岸的耕地,他看出有一團黑的東西,但是他分辨不清是馬呢還是騎在馬上的管家。

  "你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你嘗試過,但是按照你自己的見解你覺得失敗了,于是你就灰心了。你怎么這樣缺少雄心呢?"

  "雄心!"列文說,被他哥哥的話刺傷了。"我不明白。要是在大學里他們對我說別人懂得微積分,而我不懂,那才會產生雄心的問題。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人首先要相信他干這種事確有相當的才干,尤其要相信這種事確實很重要。"

  "什么!難道這種事不重要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感興味的事情,他弟弟竟毫不重視,這可刺傷了他的心,尤其使他傷心的是他弟弟顯然幾乎沒有注意聽他的話。

  "我不覺得重要,這件事引不起我的興趣,這有什么辦法呢?"列文回答,認清了他看見的是管家,而且好像管家讓農民們離開了耕地。他們正在翻轉犁頭。"難道他們犁完了嗎?"他想。

  "哦,不過你且聽一聽,"長兄說,他那漂亮聰明的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凡事總有個限度。要做個獨特的、真誠的人,憎惡虛偽,這都是很好的——這我全知道;但是實在,你說的話不是沒有意思,就是意思很壞。你是聲稱愛農民的,那么你怎么可以不看重他們的死活…"

  "我從來沒有這樣聲稱過,"康斯坦丁·列文想。

  "…看著他們無依無靠地死去呢?無知的農婦餓死小孩,農民停滯在愚昧里,聽憑每個鄉村文書的擺布,而你有力量幫助他們,卻不去幫助,因為你覺得這不重要。"

  這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叫他兩者之中必擇其一:或者你是這樣智力不發達,弄不明白你能夠做的事;或者是你不愿為此犧牲你的安逸、你的虛榮,或別的什么。

  康斯坦丁·列文感覺到他除了屈服,或者是承認自己對于公益事業缺乏熱心之外,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了。而這就羞辱了他,傷害了他的感情。

  "兩者都有,"他決然地說。"我不覺得這是可能的…"

  "什么?合理地分配一下金錢作為醫療之用,也是不可能的嗎?"

  "不可能,我覺得…這地方周圍四千平方里,有融雪的積水,有暴風雪,有田里的工作,要供給全區的醫療,我看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根本不相信醫藥。"

  "喂,對不起;這是不公平的…我可以向你舉出成千上萬個例子…但是學校總得有吧。"

  "為什么要有學校?"

  "你是什么意思?難道對于教育的效用也懷疑嗎?假使對你有用,對大家也有用。"

  康斯坦丁感到自己精神上是被逼到絕境了,因此他激動起來,不覺說出了他不關心公共事業的主要原因。

  "也許這都是很好的;但是我為什么要為設立醫療所和學校這些事操心呢?醫療所對于我永遠不會有用處,至于學校,我也決不會送我的兒女上學校去讀書,農民也不見得愿意送他們的兒女上學校去,而且我還不十分相信應該送他們去讀書。"他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聽到這種出人意外的觀點一時愣住了;但是他立刻想出了新的進攻計劃。

  他沉默了一會兒,拉起一根釣竿,又拋進水里,而后帶著微笑轉向他弟弟。

  "哦,你看…第一,醫療所是需要的。我們自己就為了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請了當地的醫生來。"

  "啊,但是我想她的手腕一輩子都不會直了。"

  "那還難說…其次,會讀書寫字的農民像工人一樣對于你更有用,更有價值。"

  "不,你隨便問誰吧,"康斯坦丁·列文斷然地說,"會讀書寫字的人做工人更壞得多。修路不會;修橋的時候就偷橋梁。"

  "但問題不在這兒,"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皺著眉頭說。他不喜歡說話自相矛盾,尤其不喜歡辯論不斷地變換論據,引出新的不連貫的論點,使人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不過,你承不承認教育是人民的福利?"

  "是的,我承認,"列文毫不思索地回答,于是他立刻意識到他說的不是由衷之言。他感覺到假使他承認這點,那就會證明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信口開河。他還不知道會怎樣證明,但是他知道這準會在邏輯上向他證明的,他就等待著那個證明。

  結果論證竟比康斯坦丁·列文預期的要簡單得多。

  "假如你承認教育是福利,"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那么,作為一個正直的人,你就不能不關懷這種事業,對這種事業寄予同情,而且渴望為這種事業努力。"

  "但是我還是不承認這種事業是好的,"康斯坦丁說,微微地漲紅了臉。

  "什么!但是你剛才還說…"

  "那就是說,我不承認這種事業是好的,也不承認能辦得到。"

  "你沒有試驗過,又怎么知道呢。"

  "哦,假定是那樣,"列文說,雖然他完全沒有那樣假定,"假定是那樣,我還是不明白我為什么要為這種事情操心。"

  "怎么這樣說?"

  "不,我們既然在討論,就請你從哲學的觀點向我解釋一下吧,"列文說。

  "我真不明白為什么要扯到哲學上去,"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那口吻在列文聽來好像是簡直不承認他弟弟有談論哲學的資格。這可把列文激怒了。

  "那么我告訴你吧,"他激昂地說。"我以為我們一切行動的動力終究是個人的利益。我作為一個貴族,在現在的地方制度里面看不出有什么東西可以增加我的福利。道路沒有改善,而且也不會改善;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我的馬也可以載著我奔跑。我不需要醫生和醫療所;我也不需要治安官,我決不求助于他,也決不會求助于他。學校對于我不僅沒有好處,反而有害,就像我剛才對你說的。在我看來,地方制度只增加了我一些義務:每畝地繳納十八個戈比,坐車進城,和臭蟲同床而眠,聽各種胡言亂語、不堪入耳的話,而個人利益決不會誘使我去做這些事情。"

  "對不起,"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含著微笑插嘴說,"個人利益并沒有誘使我們為農奴解放而努力,但是我們卻為這個努力過。"

  "不!"康斯坦丁·列文更激昂地說。"農奴解放是另外一回事。那也摻雜著個人利益。我們都渴望擺脫壓迫所有我們這些善良人的那種束縛。但是做市議員,討論需要多少清道夫,以及在我不居住的城市里應當如何敷設下水道;做陪審官,審訊一個偷了一塊腌豬肉的農民,一連六個鐘頭聽辯護人和原告的各種胡言亂語,裁判長審問那老傻瓜阿廖什卡,'被告,你承認偷腌豬肉的事實嗎?''呃?'"

  康斯坦丁·列文說得忘乎所以了,開始摹擬著裁判長和傻瓜阿廖什卡的模樣;在他看來這些話都說得很中肯。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聳了聳肩膀。

  "哦,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只是說和就…和我個人利益有關的權利,我無論何時都會用全力保衛的;當他們搜查我們學生,警察檢查我們的信件的時候,我甘愿竭盡全力來保衛這些權利,保衛我受教育和自由行動的權利。兵役的義務,那是關系我的兒女、兄弟和我自己命運的,我是了解的;凡和我有關系的事情我都愿意加以考慮;但是要我考慮怎樣分配縣議會的四萬盧布,或者要我審判傻瓜阿廖什卡——我可就不明白,而且也做不來了。"

  康斯坦丁·列文好像言語的水閘決了口一樣滔滔不絕地談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笑了。

  "但是也許明天就要輪到你受審訊;難道在舊刑事裁判所受審訊更合你的口味嗎?"

  "我不會受到審訊。我不謀殺人所以沒有那樣做的必要。哦,我告訴你吧,"他繼續說,又離題了。"我們的地方自治制度和所有這類設施——正如三一節①我們插在地上的樺樹枝,看上去好像是天然生長在歐洲的真正樺樹林一樣,但我可不能熱心給這些樺樹枝澆水,也不能相信這些樹枝。"

  ①三一節,耶穌復活節后的第八個星期日。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只聳聳肩,以此表示他很詫異,怎么一下子又把樺樹枝扯進他們的辯論里來,雖然實際上他立刻聽懂了他弟弟的意思。

  "對不起,你也知道這樣辯論是不成的啊,"他批評道。

  但是康斯坦丁·列文想為他對公益事業缺少熱心的缺點辯護,這個缺點,他自己也知道的,他繼續說下去:"我想,"他說,"任何一種活動,如果不建立在個人利益上,恐怕都是不能持久的,這是普遍的真理,哲學的真理,"他說,用斷然的語調重復著哲學的這個字眼,好像表示他和任何人一樣有談論哲學的資格。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又微笑了。"他也有一套合乎他自己口味的哲學呢,"他想。

  "哦,你還是不要談哲學吧,"他說。"自古以來哲學的主要問題就在于發現存在于個人和社會利益之間的不可缺少的聯系。但是問題還不在這里。問題在于我不能不對你的比喻加以糾正。樺樹不是插上的,有的是播種的,有的是栽植的,而且必須細心保護。只有認識到在他們的制度里什么東西是重要的,有意義的,并懂得如何重視這些東西的民族才有前途——只有那樣的民族才真正配稱為有歷史意義的民族。"

  這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話題引入了康斯坦丁·列文不懂得的哲學史的范疇,一一指出他的見解的錯誤。

  "至于你不喜歡公益事業,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那全是我們俄國人的懶惰和舊農奴主的習氣,我相信這在你不過是一時的錯誤,很快就會改正的。"

  康斯坦丁沉默了。他感覺到自己在各方面都被打敗了,但同時他感覺得他想說的話他哥哥并沒有了解,只是他不知道沒有了解的原因是他沒有表達清楚他的意思呢,還是他哥哥不愿或是不能夠了解他。但是他沒有追根究底,于是,不再反駁,他開始想到另外一件完全無關的私事上去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收拾起最后的釣絲,解下了馬,他們就乘車走了。

  在和他哥哥談話的時候縈繞于列文心中的那件私事是這樣一件事。去年有一次他去看割草,對管家發了脾氣,他使用了他平息怒氣的慣用方法,——他從一個農民手里拿過一把鐮刀,親自動手割起來。

  他是這樣喜歡割草工作,從那次以后他親手割了好幾回;他割了房前的整個草場,今年春初以來,他就計劃著整天和農民們一道去割草。從他哥哥到來以后,他就躊躇起來,不知道去割好呢還是不去割的好。整天丟下哥哥一個人,他于心不安,他又怕哥哥會為這事取笑他。但是當他走過草場,回想起割草的印象的時候,他幾乎就決定要割草去了。在和哥哥激烈辯論之后,他又想到這個主意。

  "我需要體力活動,要不然,我的性情一定會變壞了,"他想,于是他下定決心去割草,不管在他哥哥或是農民面前他會感到多么局促不安。

  傍晚,康斯坦丁走到賬房,安排好工作,差人到各村去召集明天的割草人,來割卡立諾夫草場,他的最大、最好的草場的草。

  "請把我的鐮刀拿給季特去,叫他磨好了明天給我,我也許要親自去割草哩,"他說,竭力裝得很安詳的樣子。

  管家微微一笑,說:

  "好的,老爺。"

  晚上喝茶的時候列文對他哥哥說:

  "我看天氣好起來了,"他說。"明天我要開始割草了。"

  "我很喜歡這種田間勞動,"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非常喜歡。有時我親自和農民們一起割草,明天我想要割一整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抬起頭來,好奇地望著他弟弟。

  "你是什么意思?像農民一樣,從早到晚嗎?"

  "是的,這是很愉快的,"列文說。

  "這當作運動好極了,只怕你受不了吧,"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點不帶譏刺地說。

  "我試過的。開頭有點困難,但是過后就慣了。我相信我不會落后的…"

  "原來這樣!可是告訴我,農民們對這個怎樣看法呢?我猜想他們一定會笑他們的主人是個怪物吧。"

  "不,我不這樣想;但那是那么令人愉快、同時又是那樣艱苦的勞動,人們無暇想到這些。"

  "但是你和他們一道,吃午飯怎么辦呢?把你的紅葡萄酒和烤火雞送到那里未免有點兒尷尬吧。"

  "不,他們中午休息的時間我回來一趟就是了。"

  第二天早晨康斯坦丁·列文起得比平常早,但是他為了安排農場上的事耽擱了一會兒,當他到草場的時候,割草人已經在割第二排了。

  從高坡上他可以看到下面草場有陰影的、割了草的那部分草場,那兒有一堆堆灰色的草,還有割草人在開始刈割的地方脫下的黑魆魆的一堆上衣。

  漸漸地,當他馳近草場的時候,可以望見農民們,有的穿著上衣,有的只穿著襯衫,連成一串地在割草,用各自不同的姿勢揮動著鐮刀。他數了數,一共是四十二個人。

  他們在草場上高低不平的低處慢慢地刈割,那里曾經是一個堤壩。列文認出了幾個他自己的人。這里,穿著白色長襯衫的葉爾米爾老頭彎著腰在揮著鐮刀;那里,曾經做過列文馬車夫的年輕小伙子瓦西卡把一排排的草一掃而光。這里,還有季特,列文割草的師傅,一個瘦小的農民。他在頂前面,大刀闊斧地割著,連腰也不彎,好像是在舞弄著鐮刀一樣。

  列文下了馬,把馬系在路旁,走到季特面前,季特從灌木叢里取出第二把鐮刀,遞給他。

  "弄好了,老爺;它像剃刀一樣,自己會割哩,"季特說,帶著微笑脫下帽子,把鐮刀交給他。

  列文接了鐮刀,試了試。當他們割完一排的時候,割草的人們,流著汗,愉快地、一個跟一個地走到路上來,微笑著和主人招呼。他們都盯著他,但是沒有一個人開口,直到一個高個子、滿臉皺紋、沒有胡須、身穿羊毛短衫的老頭兒走到路上,向他說話的時候,大家這才說起話來。

  "當心,老爺,一不做,二不休,可不要掉隊啊!"他說,列文聽到割草的人們中間壓抑住的笑聲。

  "我竭力不掉隊就是了,"他說,站在季特背后,等待著開始割的時間。

  "當心,"老頭子重復說。

  季特讓出地位,列文就在他背后開始了。路邊的草是短而堅韌的,列文很久沒有割草,又被那么多眼睛注視著,弄得很狼狽,開頭割得很壞,雖然他使勁揮動著鐮刀。他聽到背后議論的聲音:

  "沒有裝好呢,鐮刀把太高了;你看他的腰彎成那樣,"有人說。

  "拿近刀口一點就好了,"另一個說。

  "不要緊,他會順手的,"老頭子繼續說。"他開了頭了…你割得太寬了,會弄得精疲力竭呢…主人的確為自己盡了力了!但是你看草還是沒有割干凈哩。這種樣子,要是我們的話,是一定要挨罵的呀!"

  草漸漸柔軟了,聽著他們的話,列文沒有回答,跟著季特,盡力割得好一點。他們前進了一百步。季特繼續前進,沒有停步,也沒有露出絲毫疲憊的樣子;但是列文已經開始擔心他要支持不下去了,他是這樣地疲倦。

  他一面揮動著鐮刀,一面感覺得他的氣力已經使盡了,下了決心要季特停下來。但是正在這時,季特自動停下了,彎下腰拾起一把草,擦凈他的鐮刀,開始磨刀。列文伸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向四周望了一眼。他背后走來一個農民,他顯然也疲倦了,因為他等不及趕上列文就立刻停下了,開始磨他的鐮刀。季特磨快了自己的和列文的鐮刀,他們又繼續前進。

  第二次還是一樣。季特連續揮著鐮刀沒有停過,也沒有顯出絲毫疲憊的樣子。列文跟著他,竭力想不落在后面,他感覺到越來越吃力了;終于到了這樣一個時候,他感覺到所有力氣都用盡了,但是正在這個時候,季特又停下來磨鐮刀。

  就這樣他們割完了第一排。這長長的一排,列文覺得特別吃力;但是當刈割完了,季特把鐮刀搭在肩上,慢慢地沿著他在刈割了的草地上留下的足跡走回來,而列文也同樣在他刈割的那塊地面上走回來的時候,這時候,盡管汗流滿面,從鼻子上滴下,把他的脊背濕透得好像浸在水里一樣,他還是感到非常愉快。特別使他高興的是現在他知道他支持得了。

  只有一件事使他掃興,就是他那一排割得不好。"我要少動胳膊,多用整個身子,"他想,拿季特那看去像切齊了一樣的一排,和自己那滿地是草,參差不齊的一排比較著。

  如列文覺察出的,第一排,季特割得特別快,大概是想考驗考驗他的主人,而這一排恰巧又是很長的。往后幾排就容易些了,但是列文還得使出全部力量才不致于落在農民后面。

  他除了想不落在農民們后面,盡可能把工作做好以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他耳朵里只聽見鐮刀的颼颼聲,眼前只看見季特漸漸遠去的挺直的姿態,刈割了草的一片半圓形草地,在鐮刀前面慢慢地像波浪一樣倒下的青草和花穗,以及前面可以休息的刈幅的終點。

  突然,正在工作當中,也不知是什么或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他感到他的熱汗淋漓的肩膊上有一種愉快的涼爽感覺。他在磨刀的時候仰望了一下天空。陰沉的、低垂的烏云密布了,大顆的雨點落下來。有的農民走去拿上衣穿上;有的農民,正如列文自己一樣,只聳聳肩,享受著愉快的涼意。

  割完一排,又割一排。有長排和短排,草也有好有壞。列文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此刻天色是早是晚完全不知道了。他的工作開始發生了一種使他非常高興的變化。在勞動中竟有這樣的時刻,他有時忘記了他在做什么,一切他都覺得輕松自如了,在這樣的時候,他那一排就割得差不多和季特的一樣整齊出色了。但是他一想到他在做什么,而且開始竭力要做得好一些,他就立刻感覺到勞動很吃力,而那一排也就割得不好了。

  又割了一排的時候,他本來要再開始第二排的,但是季特停下了,走到那老頭跟前,低聲對他說了句什么。他們兩人都望了望太陽。"他們在談什么呢,為什么他們不接著割下去?"列文想,沒有想到農民們已經刈割了四個多鐘頭沒有休息,現在是他們吃早飯的時候了。

  "吃早飯的時候了,老爺,"那老頭子說。

  "已經是時候了嗎?好的,那么吃早飯吧。"

  列文把鐮刀交給季特,就和正要到放上衣的地方去拿面包的農民們一道,穿過一片被雨微微淋濕了的刈割了的草地,向他的馬走去。這時他才想到他看錯了天氣,雨淋濕了他的干草。

  "干草會給糟蹋掉呢,"他說。

  "不會的,老爺;雨天割草晴天收嘛!"那老頭子說。

  列文解下馬韁,騎馬回家去喝咖啡。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剛剛起來。列文喝完咖啡又回草場去了,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沒有來得及穿好衣服走進餐室。

  早飯以后,列文已經不在行列中他原來的地方了,卻夾在那位愛說說笑笑、請求跟他并排的老頭子和一個去年秋天剛結了婚、今年夏天還是第一次割草的青年農民中間。

  那老頭兒挺直身子,兩腳朝外撇著,跨著長長的、有規則的步伐,用一種在他似乎并不比走路時揮動兩臂更費力的準確而勻稱的動作走在前頭,他好像在游戲一樣把草鋪成高高的、平整的一排排。好像并不是他在割草,而是銳利的鐮刀自動地在多汁的草叢中颼颼地響著。

  在列文背后的是年輕小伙子米什卡。他那可愛的、稚氣的面孔,頭發用新鮮的草纏住,因為使勁而抽搐著;但是每逢有人望著他的時候他總是微笑著。顯然他寧死也不肯承認他覺得勞動很吃力。

  列文夾在他們兩人中間。在最炎熱的時候,割草在他倒不覺得怎樣辛苦。浸透全身的汁水使他感到涼爽,而那炙灼著他的背、他的頭和袒露到肘節的手臂的太陽給予他的勞動以精力和韌性;那種簡直忘懷自己在做什么的無意識狀態的瞬間,現在是越來越頻繁了。鐮刀自動地刈割著。這是幸福的瞬間。而更愉快的瞬間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到了地頭的小溪,老頭子用一大把濕潤的、茂盛的草揩拭著鐮刀,把刀口在清澈的溪水里洗濯著,用盛磨刀石的盒子舀了一點水,請列文喝。

  "我的克瓦斯①怎么樣,呃?好喝嗎,呃?"他眨著眼說。

  ①克瓦斯,一種用面包或水果發酵制成的清涼飲料。

  真的,列文從來沒有喝過像這種浮著綠葉、帶點白鐵盒子的鐵銹味的溫水這么可口的飲料。接著是心悅神怡的、從容的散步,一只手放在鐮刀上,這時他有閑暇揩去流著的汗水,深深吸了一口空氣,觀望著長列的割草人以及四周的森林和田野發生的變化。

  列文割得越久,他就越是頻繁地感覺到那種忘我狀態的瞬間,好像不是他的手在揮動鐮刀,而是鐮刀自動在刈割,變成充滿生命和自我意識的肉體,而且,好像施了魔法一樣,不用想工作,工作竟自會有條不紊地圓滿完成。這是最幸福的瞬間。

  只有在他不能不中止這種已變成無意識的動作而思索的時候,在他不能不繞著小丘或是難割的酸模刈割的時候,勞動才是艱苦的。老頭子卻很輕松地做著這事。遇到小丘的時候,他就改變姿勢,時而用靠近刀把的刀刃,時而用刀尖,以急促的突擊動作從兩側去刈割小丘周圍的草。而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不斷地觀著和注意呈現在他眼前的事物:有時他拾起一枚野果吃下去或是給列文吃;有時他用鐮刀尖挑開小樹枝;有時他去看鵪鶉的巢,鳥就從鐮刀下面飛走;有時去捉路上的一條蛇,用鐮刀挑起來,像用叉子叉起一樣,給列文看了,就把它扔掉。

  對于列文和在他背后的年輕農民,這樣變換動作是困難的。他們兩人都陷入一種緊張的動作中,完全沉浸在勞動的狂熱里,沒有一面變換動作一面貪看眼前事物的余裕。

  列文沒有注意到時間是怎樣流逝的。要是有人問他割了多少時間,他一定會說半個鐘頭——而實際上已到吃午飯的時候了。當他們踏著刈割了的草走回來的時候,老頭子促使列文注意那在高高的草叢中幾乎看不見的、沿著道路從四面八方向割草人走來的男孩和女孩們,他們用伸開的小胳膊抱來一袋袋面包,拿來一罐罐口上用破布塞著的克瓦斯。

  "看,這些小蟲子爬來了哩!"他指著他們說,用手遮住眼睛看太陽。他們又割了兩排,老頭子停下了。

  "哦,老爺,吃午飯了!"他斷然地說。割草的人們到了小河邊,就跨過割了一行行草的草地,向他們放著上衣的地方走去,給他們送飯的孩子們正坐在那里等候著。農民們集合了——從遠處來的聚在大車下面,近的聚在鋪著草的柳樹下面。

  列文在他們旁邊坐下;他不想走開了。

  在主人面前感到拘束的心情早已消失了。農民們預備午餐。有的洗臉,年輕的在小溪里沐浴,有的在安排休息的地方,解開放面包的口袋,揭開克瓦斯罐的塞子。老頭子把一片面包捏碎,放進碗里,用匙柄搗爛,從盒子里倒些水在上面,再捏一些面包進去,撒上一點鹽,于是他轉向東方禱告。

  "哦,老爺,嘗嘗我的面包渣湯吧,"他說,跪在碗前。

  這面包渣湯是這么甘美,竟使列文放棄了回家去吃飯的念頭。他和老頭子一道吃著,同他談起家常來,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并且把自己的家事和能夠引起老頭子興趣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他。他感覺得他對這老頭子比對他哥哥還親,由于他對這個人產生的溫情不禁微笑起來。當老頭又站起來,做了禱告,就用草墊在頭下,在小樹叢下面躺下的時候,列文也照樣做了,盡管陽光下有一群群糾纏不休的蒼蠅,還有小蟲子叮得他那流汗的面孔和身體發癢,他依然立刻睡熟了,直到太陽偏到矮樹叢那邊,照到他身上的時候才醒來。老頭子早已醒了,坐在那里給小伙子們磨鐮刀。

  列文向周圍眺望,幾乎不認得這地方了,一切都變得迥然不同了。大片草場被刈割了,排列著一行行的散發著芳香的草,在夕陽斜照里閃耀著一種特異的清新光輝。河畔割了草的矮樹叢,以前看不見、現在卻像鋼鐵一般閃爍著的蜿蜒的河流,站起來走動的農民們,剩下的一部分還沒有刈割的草的峭壁,和在割光了草的草地上飛翔的鷂鷹——一切都是全然新奇的。列文完全醒了,他開始估量今天已經割了多少,還可以割多少。

  四十二個人做了這么些工作是非常不少了。他們割了整個大草場,那在農奴時代是需要三十把鐮刀割兩天的。只剩下角落里很小的幾片沒有割完。但是列文渴望今天盡可能多割些,看見太陽那么快就西沉下去,感到十分懊惱了。他一點也不覺得疲倦,他只想干得更快些,而且盡量多些。

  "我們能不能把馬什金高地也割了呢?——你看怎么樣?"他問老頭子。

  "看上帝的意思吧,太陽不高了啊。給小伙子們喝點伏特加吧?"

  在午后休息時間內,當他們又坐下來,而那些抽煙的人點燃了煙袋的時候,老頭子對小伙子們說了:"割完馬什金——大家會有伏特加喝。"

  "干嗎不割呢?去吧,季特!我們加勁干吧!我們可以在夜里吃飯。去吧!"大家異口同聲叫著,割草的人們一邊吃面包,一邊走了。

  "哦,小伙子們,打起精神來吧!"季特說,幾乎跑步似地走在前頭。

  "去吧,去吧!"老頭子說,在他后面趕去,一下子就追上了他。"我要打敗你呢,當心呀!"

  年輕的和年老的都在使勁割,好像他們在競賽一般。但是不管他們工作得多么快,他們都沒有把草損壞,一排排的草還是同樣整齊而準確地擺著。角落里剩下的沒有割的那部分草五分鐘之內就割掉了。后面的割草人剛割完他們那幾排的時候,前面的就已經把上衣搭在肩頭上,穿過道路向馬什金高地走去了。

  當他們帶著玎珰作響的磨刀石盒子走進馬什金高地樹木繁茂的洼地的時候,太陽已落到樹梢上了。在洼地中央,草長得齊腰深,柔軟的、纖細的、羽毛般的,在樹林中間到處點綴著三色紫羅蘭。

  在簡短的商議——直割呢還是橫割——之后,普羅霍爾·葉爾米林走在前頭;他也是一個有名的割草人,是個大個子黑頭發的農民。他走上前去,又回轉來,再動手刈割,于是大家排成一行跟在他后面,沿著洼地走下山坡,又走上山坡樹林的邊緣。太陽在樹林后面落下去。露水已經降下來;割草人只有在山坡頂上才照得到太陽,但是在霧正升騰起來的山坡下邊,在正對面,他們就處在涼爽的,多露的陰涼里。工作進行得很快。

  散發芳香的草給割下來的時候發出汁液飽滿的聲音,高高地、一排一排地堆放著。從四面齊集在刈幅很短的草地上來的割草人,合著磨刀石盒子的玎珰聲和鐮刀的鏗鏘聲,磨刀石的咝咝聲和歡樂的叫喊聲,互相催促著。

  列文還是夾在年輕農民和老頭子中間。老頭子穿上了羊皮襖,還是那樣愉快、詼諧、動作靈活。在樹林中他們不斷地用鐮刀割掉那在多液的草叢里長得肥肥大大的所謂"白樺菌"。老頭子每遇見一個菌就彎下腰,把它拾起來揣在懷里。

  "又是一件送給我的老婆子的禮物呢。"他總是這樣說。

  刈割濡濕柔軟的草雖然很容易,但沿著洼地的陡峭斜坡走上走下卻是件困難的事。但是這并沒有把那個老頭子難倒。還是照樣地揮動著鐮刀,他那穿著大樹皮鞋的腳邁著穩重的小步子,慢慢地爬上陡峭的斜坡,雖然他襯衣下面的松垂短褲和全身,因為吃力的緣故抖動著,但他卻沒有放過路上一株草或一個菌,而且還不斷地跟農民們和列文說著笑話。列文走在他后面,每當他手里拿著鐮刀爬上就是空著手也很難爬上去的險峻斜坡的時候,常常感覺得他一定會跌倒。但是他竟爬上去了,而且做了他必須做的事。他感到好像有一種外力在推動他。

  馬什金高地的草割完了,農民們割掉了最后一排草就穿上上衣,快活地走回家去。列文跨上馬,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農民們,向自己家里馳去。從山坡上,他回頭望了一眼;他望不見他們,因為從山谷里升起的濃霧把他們遮住了;他只聽見粗獷的、愉快的談話聲,笑聲和鐮刀的玎珰聲。

  當列文滿身是汗,亂發粘在前額,背部和胸膛弄得又臟又濕,快樂地談笑著,闖進他哥哥房間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早已吃過晚飯,正在自己房間里喝冰檸檬水,看剛從郵局收到的報紙雜志。

  "我們把整個草場都割完了!真是好極了,妙極了啊!你今天過得怎么樣呢?"列文說,完全忘記了昨天不愉快的談話。

  "啊喲!你弄成了什么樣子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最初一瞬間多少帶點不滿地望著他弟弟。"那扇門,把那扇門關起來呀!"他叫。"你至少帶進來十只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頂討厭蒼蠅,他的房間里除了夜間從來不開窗,門總是小心地掩上。

  "我敢擔保一只都沒有。但是假如我帶進來了的話,我會捕捉的。你不會相信我今天多么快樂啊!你今天過得怎么樣?"

  "很好,但是你真割了一整天嗎?我想你一定餓得像狼一樣了吧。庫茲馬給你把一切都預備好了。"

  "不,我倒不想吃東西。我在那里吃了點東西。但是我要去洗洗臉了。"

  "好的,去吧,去吧,我馬上就到你那里去。"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一面望著他弟弟,一面搖頭。"去吧,快一點,"他微笑著補充說,于是收拾起書本,他也準備走。他也突然感到很愉快,不愿離開他弟弟了。"但是下雨的時候你在做什么呢?"

  "下雨?啊喲!幾乎就下了幾滴雨。我馬上就來。那么你今天也過得很愜意嗎?那真好極了。"說著,列文就走去換衣服了。

  五分鐘以后,兄弟兩個在餐室里相遇了。雖然列文覺得好像并不餓,好像他坐下來吃只是為了不讓庫茲馬掃興,但是當他開始吃的時候,他覺得這頓飯特別鮮美可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含著微笑望著他。

  "啊,是的,還有你一封信呢,"他說。"庫茲馬,請你到下面把那封信拿來。當心要關上門呀。"

  信是奧布隆斯基寫來的。列文高聲朗讀著。奧布隆斯基從彼得堡寫信說:"我接到多莉的信,她在葉爾古紹沃,一切事情都不如意。騎馬去看看她吧,出出主意,幫助她一下,你是什么事都知道的。她看見你一定非常高興。她孤零零一個人,怪可憐的。我的岳母和他們一家人現在還在國外。""好極了!我一定要騎馬去看看她,"列文說。"要不然我們一道去吧。她是那么好的一個女人,不是嗎?"

  "離這里遠不遠呢?"

  "三十里。也許四十里吧。但是路很好走。我們可以很愉快地坐車去哩。"

  "我很高興,"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還在微笑著。

  看見他弟弟的樣子,他顯然也立刻愉快起來。

  "啊,你胃口真不壞!"他說,望著他那俯在盤子上的曬得又紅又黑的面孔和脖頸。

  "好極了!你真想像不到這對各種各樣的愚行是多么有效的靈丹妙藥。我要用一個新辭Arbeitscur①來增加醫學的詞匯。"

  ①德語:勞動療法。

  "但是我想你并不需要這個吧。"

  "不,但是各種神經性的病人卻很需要呢。"

  "是的,這應該試驗一下。我本來打算到割草場來看你的,但是天氣熱得這樣厲害,我走到樹林就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我在那里坐了一會,就穿過樹林向村子走去,遇見了你的老乳母,向她探聽了農民們對你的看法。照我看來,他們并不贊成這個。她說:'這不是老爺們干的事。'總之,我覺得在他們的觀念里對于他們所說的'老爺們做的事'是有一定的確切看法的,他們不允許老爺們越出他們心目中所定下的界限。"

  "也許是這樣;但無論如何這是我生平從來沒有嘗到過的樂趣。而且你知道,這也沒有什么害處。不是嗎?"列文回答。

  "假使他們不高興,那我也沒有法子。不過我認為這并沒有什么不好。呃?"

  "總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接下去說,"我看你今天過得很滿意吧?"

  "真是滿意得很。我們割了整個草場。我還在那里結識了一個老頭子哩!你想像不出他是多么有趣啊!"

  "哦,那么你今天過得很滿意了。我也是呢。第一,我解決了兩個象棋問題,有一個妙極了——用卒子開頭的。我讓你看看吧。其次,我仔細想了想我們昨天的談話。"

  "呃?我們昨天的談話?"列文說,餐后幸福地瞇縫著眼睛,大聲喘著氣,完全想不起他們昨天談話的內容了。

  "我想你也有幾分道理。我們意見的分歧是:你把個人利益看成動力,而我卻認為關心公益應當是每個有教養的人的責任。或許你說的也對,以物質利益為基礎的活動也許更合心愿。你的性情,就正像法國人說的那樣,未免太prime-sautière①了,你要么需要強烈的、精力旺盛的活動,要么就什么都不需要。"

  ①法語:容易沖動。

  列文聽著他哥哥說,卻一句也沒有聽懂,而且也不想聽懂。他只怕他哥哥問他問題,會看出他什么也沒有聽進去。

  "這就是我所想的,好弟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用手觸碰他的肩。

  "是的,當然啦。但是那又有什么呢!我并不固執己見哩,"

  列文回答,露出慚愧的、稚氣的微笑。"我爭論的是什么事呢?"他想,"當然,我是對的,他也是對的,都不錯呢。只是我得到賬房去料理一下。"他立起來,伸了伸懶腰,微笑著。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微微一笑。

  "你要出去的話,我們一道走吧。"他說,不想離開他那容光煥發、生氣蓬勃的弟弟了。"哦,我們一同到賬房去吧,假如你一定要去的話。"

  "啊喲!"列文叫喊了一聲,這么大聲,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吃了一驚。

  "什么,什么事呀?"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胳臂怎樣了?"列文說,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我把她都忘了呢。"

  "好多了。"

  "哦,我還是要跑去看看她。你還沒有來得及戴上帽子,我就回來了。"

  他跑下樓去,靴跟噼啪地響著,就像木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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