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灘,富豪,政客聚集區就那么幾個區域,福開森路、貝當路、西摩路等幾條不在鬧市區的馬路上,而且大多數聚集在法租界的中部和公共租界的西區。
胡適帶著徐志摩去的就是西摩路,一條遠離大上海鬧市區的馬路。
在一二九淞滬抗戰之前,西摩路絕對是富豪聚集的頂級區域,大批豪華洋房都保留到了二十一世紀。而且因為土地開發不如戰爭期間那么密集,這里的房子間隔也比較遠,綠化、環境、私密,都是上海最好的區域。
相比鬧市的福煦路、大馬路、四馬路這些地方,人來人往,商業氛圍很濃,但是對于高級住在來說,私密性才是第一位的,隨后的是安全。人多的地方,談安全完全是奢望,而私密就更扯淡了。只有一條馬路上住戶以百來統計的,才是最一流的住宅區。
能夠在這里買房子,或者買地皮自己建造的,都是上海灘一等一的名流和洋行的大班富豪。
一路上,兩輛黃包車,胡適和徐志摩有說有笑的。后者的內心也期待不已,王學謙是他的學長,可是當他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的時候,他只能用道聽途說來了解這個人。等到去年回到民國之后,徐志摩的耳朵里完全已經剩不下了這位傳奇學長,到處都是他的傳說。而且王學謙從政之后的口碑,都還算不錯。
這在民國的政客之中,尤其是統帥一省,甚至多省的地方大員中是多么的難得。
“上海的馬路幾乎和英國的沒有兩樣,就是英國沒有黃包車,而空氣要比英國好。不過上海的黃包車比燕京的穩當。”徐志摩瞇著眼睛,陽光多少有點刺眼。
胡適笑道:“你呀,不該在象牙塔里,應該多出來走走。上海的市政建設,不管是英國人,或者是法國人,每年投入的經費都在200萬左右,這筆錢大部分都是用來修路,修建路燈,自來水廠、電廠等基礎建設,當然要比燕京強的多。燕京的馬路,打從光緒年起就沒有修過,原先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平日里還好,刮風下雨的時候,道路泥濘不說。風一起來,連眼睛都睜不開。”
“胡兄,你這么喜歡上海,為什么不來上海工作?”徐志摩感覺胡適是對上海有感情的:“憑借你在教育界的名氣,任何一所大學都不會拒絕你的加入。”
徐志摩性格中有跳脫的部分,這當然是詩人的氣質,或許他并不排斥在哪兒工作,他唯一排斥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上海沒有合適我的大學。”胡適的本義是公立大學,民國時代的上海確實沒有特別出眾的公立大學。而南洋公學已經更名為交通大學,上海的校區為總校,包括天津、唐山等工業學校合并之后的學校,規模很大,學校的財力也比較雄厚。
但是相比之下,燕京的大學屬于教育部直屬,對于胡適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可徐志摩會錯了意思,以為胡適對南洋公學沒有興趣,笑道:“圣約翰和滬江大學也是一流的大學。”
基督教大學,學校的資金都是教會撥款,教會多有錢,就不說了。在民國基督教大學屬于最豪的大學了。可是胡適卻并不認可這些基督教大學,因為他深知在這些大學里,華夏講師只能是生物鏈的底層。這些大學的校董們都認準了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的大學教授才有在這些學校擔任教授的資格。用一日本人都跌份!更別說華夏人了。胡適可沒想去這些地方找氣受。
胡適苦笑著搖搖頭,沒有說話。上海是他年輕時一段無法抹去的記憶,他中學就是在上海讀的,對上海的記憶是非常深刻的。可當初的胡適是窮小子一個,讀書的時候就不用說了,連吃飯都無法吃飽,更不要說肉了。
念書時的胡適只有一種菜品,腌菜。豆腐腌一腌,一板豆腐能夠吃上一周。夏天是不敢買多豆腐的,因為會壞掉。
等到中學畢業之后,加入新公學成為了教員。可是他只有中學學歷,工資很低,每個月只有十幾塊錢,這點錢在上海生活就很不易。讀書人不像工人,他們生活中很大一筆開支并不是穿衣吃飯,而是買書。而商務印書館的書質量上乘,但是價格鮮有少于二塊錢的,有些書甚至要十好幾塊一本。
胡適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還能省下錢供養母親,每個月都要寄錢會老家。
更讓他糟心的是,胡母為了讓胡適死心,更是將未過門的兒媳婦接過來一起住。等于告訴胡適,想要悔婚?門都沒有。才十幾歲的毛孩子,就要養老婆,可見胡適當年的壓力有多大了。缺錢的胡適在學校的工作結束之后,胡適還要去印刷廠做工,一個月能夠多幾塊錢的收入,這讓他能夠稍微喘一口氣。所以,上海帶給他的并非都是美好的記憶,而是那段近乎絕望的艱辛。
直到他考上了庚子留美生的資格之后,生活才漸漸的好了起來。
可是一個月三十多美元的生活費,也不能讓他感覺寬裕多少。只有等到他回國之后,被蔡元培邀請進入燕京大學聘為教授,才感受到讀書改變了他的命運。第一個月的薪水就有220大洋,第一次領工資的時候他都感覺雙腿都在發抖。
不是緊張,而是興奮。
好在燕京大學的校服都是長衫,不管老師和學生都一樣。他的窘迫才沒有讓同事看到,笑話他不見世面。連這點錢都激動地找不到北了。
不過稍后他在寫給老家母親的信中,胡適徹底放開了內心悶騷的潛質,這輩子都沒有見過上百款子的胡適,激動了,奮起了,傲嬌了,在信中一個勁的吹噓:你兒子現在一個月都能掙兩百多大洋,東城三進門的宅院只要三千大洋,也就一年的工資。有錢不?豪不?
可是,讓胡適沒有料到的是,他炫耀的結果是雷霆一擊,讓胡適氣地差點打斷他寫信的那只手。讓你騷包,讓你得瑟!胡母在接到兒子的來信之后,興奮不已,當即決定北上和兒子團聚。當然還帶著胡適的老婆,那個被他一直很不喜歡,卻同樣苦命的女人也將一起跟著胡母來到燕京,同他開始夫妻生活。胡適的心情是灰暗的,絕望的,感覺正午陽光之下,他頭上卻頂著一片烏云,打著雷,下著雨。更讓他氣餒的是,這片烏云是他自己召喚來的,這讓他上哪兒說理去?
黃包車如同在平靜的水面上劃過一樣,平穩的讓人感覺像是在泛舟游覽北海一樣愜意。上海的柏油馬路,放在其他城市都非常少見的,民國只有有租界的地方才會投入如此巨大的市政建設。當然現在還要加上一個寧波。
等到從車上下來,胡適給了錢,心里一陣嘀咕:“上海的黃包車都比燕京的貴。”
可他看了一眼邊上的徐志摩,卻感覺到了不對勁,這家伙剛才還好好的,可一轉眼,雙眼發直,額頭冒汗,腿肚子還一個勁的哆嗦,這讓胡適非常擔心,關心道:“志摩,怎么了?不舒服嗎?”
徐志摩嘴唇哆嗦著,眼珠子中帶著一種驚悚的恐懼,指著胡適到:“胡兄,枉我把你當朋友,你卻出賣我!”
徐志摩肯定不是裝出來的,這可以從他的身體就能看出來。要不然也不會是一副中風病人般的感覺了。尤其是語言中帶著的那種悲憤,簡直就是在街頭,革命黨人被叛徒出賣的場景,憤怒和吃驚放在了一起,瞬間將一個人內心的防線擊潰。
要是剛強一點的人,在心理防線崩潰的一剎那,會自我修復,冷笑面對慘淡的人生和叛徒的卑劣。
可是徐志摩不是,這家伙是民國頭一號的理想主義者。
至于什么是理想主義者?
跟著感覺走。這句話不難理解,而理想主義者的入門,就是讓一個人的行為跟著感覺走。
當然大部分的理想主義者在岔道和歧路上越走越苦逼。徐志摩其實也是其中之一。只不過他現在的人生還相當得意,雖然背負了負心漢的罵名,可畢竟朋友多,還不會感覺人生暗淡無光。
胡適摸了一把徐志摩的額頭,感覺不像是發燒,也不是打擺子,打擺子一半都是上半身抖,腿肚子抖的像是篩糠似的,絕對不是打擺子。胡適抱怨道:“瞎說什么呢?這都到地方了。”
“是啊!到地方了,可這是我小舅子的家,哪里是王學謙的府邸?看看這門口,張宅…”徐志摩絕望道:“我就知道,你這個道德君子說一套做一套,說什么羨慕我的愛情觀,仰慕我敢說敢做。可實際上呢?騙我來上海,就是拉著我來和張家和解來了,說什么看見學長,找募捐,我再也不相信你的鬼話了!”
忽視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笑了。這不會是在銀行界很有地位的張嘉璈的府邸吧?
看來一眼地址,胡適不由得樂了。拉著準備破罐子破摔的徐志摩到墻角邊,噓了一聲道:“趕巧了,志摩你小舅子怎么和子高成鄰居了?小聲點,別讓宅子里人給驚動了,萬一弟妹跑出來了,就糟糕了。”
徐志摩還有心更正道:“是前妻!”
在民國,能夠從一個男人嘴里說出前妻這兩個字來的,絕對不是一般人,稀有程度簡直超過大熊貓的存在。胡適一臉的羨慕,他當初要有徐志摩的決斷,或許…也能這么叫。
“你沒有騙我?”徐志摩對胡適的信任感幾近全無,可沒辦法,誰讓他很容易輕信呢?
徐志摩完全是在凌亂之中,他感覺天都快塌了,自信這種東西已經完全找不到了:“適之,你看我那個前小舅子和子高是鄰居,平日里走動的時候,兩家主人肯定沒有少埋汰我的不是,很容易讓子高先入為主,甚至質疑我的人品。當然,作為男人,我是做的有點絕情,可是你理解我的對不對?”
徐志摩有人品嗎?
有肯定有的,在不同的人眼中是截然不同的,比如胡適,就覺得徐志摩不錯。當然黑他的人也不少。其實就連胡適有時候也納悶,感覺徐志摩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胡適的老婆連讀報紙都費勁,還是一個小腳太太,可張幼儀呢?留學歐洲,見多識廣,文藝才華都不缺,脾氣也好,唯一的缺點或許只能是長相太過普通了一點。可這是問題嗎?娶老婆長的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也不符合胡適的愛情觀,私下里他暗暗嘆息,張幼儀就很不錯…當然,他就是想一想,沒準備接徐志摩的盤。
都到這份上了,他可不能忍受徐志摩未來生活在質疑人生的陷阱之中,用力的壓著徐志摩的雙肩,讓人的眼神對峙著,一個人的眼神是狼,兩外一個是羊。
至于誰是狼,誰是羊,就不用解釋了。
就見胡適那渾厚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爆發力,一字一句道:“你給我記住,在民國,人人都愛徐志摩!”
別看徐志摩歲數不小,還有博士文憑,人生經歷也非常豐富…可是對于胡適來說,這家伙很好騙的。
就像是當年的王學謙和胡適的關系,他只有挨騙的份。只不過在徐志摩身上,他完全找到了一個成功男人最為寶貴的特質——自信。
就見徐志摩的眼神緩和了不少,也不再一副驚恐過度的慌張,反而多了一層迷霧般的迷茫,喃喃的復述著胡適的話:“人人都愛徐志摩!”
“人人都愛徐志摩!”
說了兩句,徐志摩回國味來,感覺不是這么一回事。抓住要是他身后就是前妻哥哥的府邸,情商恢復到了一個正常人的水平。要是換一個地方,說不定自我催眠就過去了。徐志摩嘴角抖動著,用手指著張家的大門,哭笑不得的說:“適之兄,你就別騙我了。連他家的狗都不待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