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抵上王學謙書房的門,陳布雷站在走廊里,深吸了一口氣,他感覺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似乎要膨脹開來一樣,讓他血管內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網 外交抗議!
這是如何的風光!
他還是那個在寧波中學里終日渾渾噩噩的教書先生嗎?或是那個在上海灘求職的惶恐鰥夫。陳布雷很詭異的覺得自己的精神在接受了王學謙的命令之后,升華了。他不能讓不能在這次外交碰面之中,任何哪怕一絲一毫的失誤。
其實,他要是知道王學謙的內心想法的話,就不會這么激動了。因為身份的轉變,王學謙感覺和英國駐滬總領事打嘴仗有點掉價了,他也知道,英國人在上海的領事都是和稀泥的性格。只要英國人不出事,日本人?還是民國人?他們都不在意,這是職務責任的原因。
除非日本人在租界核心區域內殺人放火,不然英國人肯定不會跳出來招惹閑事。
可這一切對于沒有多少外交經驗的陳布雷卻并沒有想到,他雖然跟著王學謙去了不少地方。也參加過不少外交會議,可王學謙一般總是在關鍵的時刻會故意不出現,讓他增長外交經驗這一欄里,缺乏面對面的針鋒相對。
在陳布雷的記憶中,有兩件事他是記憶猶新的。
一件是王學謙當年作為上海商會代表,代表名義在駐滬英國總領事館前的演講,極其具備煽動的能力,甚至讓躲在領事館的英國人總領事杰彌遜爵士都不得不出面平息民眾的憤怒。
不過這等風采,陳布雷心里虛的認為自己是學不來的。
還有一次讓他記憶深刻的是顧維鈞,面對英美等國的領事,侃侃而談,據理力爭。這等風采,讓陳布雷心向神往不已,就像是一個翩翩君子,用浩然正氣就讓所有豺狼俯低頭。不過很快,陳布雷在衛生間里照著鏡子,頓時一種自慚形穢的悲切從心頭涌現出來。就算是穿當時顧維鈞一樣的衣服,長相俊朗朗目星眉的顧維鈞就是給人一種身份高貴的紳士,而他…明顯是借來的嘛!
教書匠的氣質,配上外交禮服的隆重,這么看都有種怪異的不搭調在里面。
陳布雷心急如焚,他可不想把自己人生第一次擔任外交身份的差事給毀了,變成記憶中永遠抹不掉的污點。其實他元不用這么去想,英國住戶總領事館守衛森嚴,憑借陳布雷的身份,沒有具體預約的話,連混進去都難。
他想要抗議,只能面對門口的衛兵了,毛用都沒有。
陳布雷倒是有一輛車,是一輛美國的雪佛蘭汽車,平日里也能在馬路上裝出一幅成功人士的樣子。還配了一個司機,是老家來上海闖蕩的族侄,駕駛水平和陳布雷不相上下,平日里都不敢這么帶著他這個侄子上路。不過這次要去英國駐滬總領事館,總不能搭便車去吧?
再說也沒有啊!
在停車場陳布雷腦袋還是暈暈沉沉地,一會兒是顧維鈞據理力爭的正氣凜然;一會兒是王學謙洶涌澎湃的演講。一直無法確定自己風格的陳布雷很憂傷,他這才感覺到自己似乎接了一個不太適合自己的苦差事。不過趕鴨子上架,他想要退縮已經沒路可走了。
滴滴滴…
“愣著干嘛,快上來!”
作為王學謙多年的老司機,鐘文豹這家伙依著車窗,一副不太耐煩的樣子看著陳布雷。
陳布雷拿著公文包就上了汽車:“先送我去英國領事館。”逮到順風車,陳布雷從來沒有放棄過。
“我是專門送你去領事館的好不好,就你那破車,運氣不好的時候,過租界的哨卡都可能被攔下來檢查,看看我這大家伙能一樣嗎?”說話間鐘文豹拍了一下出門的鋼板,簡直和裝甲車似的,只有手掌貼在車門上,如同豬肉甩在案板上的聲音。
每次面對鐘文豹,陳布雷都有種秀才遇到兵的無奈。
對方卻總是能夠找到自認為能夠打擊到他的攻擊方式,陳布雷暗暗在心里一遍遍的念叨著:“我不生氣,我不生氣!”
汽車是王學謙曾經的專車,在上海灘非常有名的那輛級戴姆勒,如同裝甲車一樣的龐大身軀,在上海灘的諸多名車之中,一直處于霸主一樣的地位。
汽車平穩的行駛在馬路上,耳畔傳來輪胎和地面摩擦出的沙沙聲。果然如同鐘文豹那種毫無道理的吹噓,路過任何一個有租界巡捕巡邏的區域,就是再忙碌的巡警也夾著警棍,立正對汽車路過敬禮。而汽車只留下一團難聞的尾氣。
很快,汽車過了最后一個有哨卡的外白渡橋,拐彎之后就是租界權力中心的英國駐滬總領事館外防備森嚴的門崗。
這里可是英國人在上海的門面,阿三之類的裝束太過詭異,早就棄之不用。
門口站著的可是荷槍實彈的英國衛兵,當汽車緩緩的經過的那一刻,衛兵還有些遲疑,是否要上去盤查。衛兵是老相識了,如果說讓他說出自己記憶中最深刻的一輛汽車,那么肯定是總領事館的那輛專車,這是整個領事館都非常熟悉的勞爾斯羅勞易斯。
如果這個數量被擴大的兩輛的話,那么一定有一輛車頭的標記是大象的戴姆勒汽車。
相比勞爾斯羅勞易斯來說,大象戴姆勒汽車就是在這輛汽車的出生地英國也是稀缺品種。汽車工廠接受訂單生產了三年,才賣出去三十多輛,足可見這種汽車不受待見的程度了。
當然不受待見的原因并非是這種汽車外觀太過難看,技術差勁,或者其他質量的原因,二是價格。貴到連富豪和貴族都覺得沒朋友的價格,讓幾乎所有人都望而卻步。可就是這么貴的汽車,在上海灘就有一輛,而且還在英國駐滬總領事館的對頭手里。
“放行!”
柵欄被移動的一瞬間,衛兵的同伴,顯然是個新來的家伙嘀咕道:“嗨,約翰,我們怎么能讓一輛不熟悉的汽車通過領事館的大門,卻沒有安排檢查呢?”
“一等兵,我很高興你能提出謹慎的問題。但是這輛車的主人…”那個叫約翰的中士低聲咒罵了一句:“那個混蛋真不好惹。”當年就是一個不知輕重的領事館衛兵攔住了王學謙的汽車,然后對方竟然跳上車頂,煽動了數千人圍觀。絕對是夢魔一樣的經歷,就算是過去了幾年時間,在很多人的記憶力還是像昨天生的一樣新鮮。而這位衛兵正是當年經歷了整個事件的老兵。
“誰,你是說哪個家伙?”同伴更加迷茫了,問道。
“是個麻煩的家伙,很難對付。好吧,你在這里看著,我得給總領事辦公室打個電話。”
中士很有遠見地放行并沒有獲得書記官的表揚,反而對方如臨大敵地甩下一句話,就掛斷了電話:“你做得很好中士!”
在上海灘,樓層不高但卻非常有名的建筑之中,花旗銀行的二層辦公樓或許是之一,但絕對不是最有名的,最有名的是英國駐滬總領事館的辦公樓。遠遠地站在外白渡橋邊上理查飯店的五層窗口眺望,可以看到這是一棟外表簡單無奇的普通建筑。
落地的大窗戶,還有紅色的屋頂,暴露在外的本色的磚頭顏色,一切都顯著一種和大都市不合時宜的風格表現。可要是站在英國駐滬總領事館的樓前,估計就感覺不那么簡單了。英國當初在建造這座建筑的時候也是用心了的,任何一棟二層樓的建筑有一萬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的時候,都不會讓人想到小二樓,而是想到另外一個詞語——莊園。
走進大門之后,拼花大理石地面上的復雜圖案處處都彰顯著這里不那么簡單。
陳布雷的皮鞋踩在上面,步伐穩定且輕重適度,并沒有那種匆忙的急促感。或許陳布雷自己不知道,他的身上至少此時此刻擁有了一點外交官的氣度。
接待他的并非總領事,而是一級書記官。
當他看到陳布雷的那一刻,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后笑著迎了上去:“先生,霍姆勒領事館的一等書記官,請問您有什么事情嗎?”
“陳布雷,民國浙江政府辦公廳廳長。總領事不在?”
書記官當然不能說總領事就在二樓上,因為躲著不想見王學謙才派了他這么一個無權無勢的書記官來接待:“康斯丁爵士出去了,您如果執意要見他的話,恐怕要改天了。我可以幫您預約一下,然后方便的話留下您的通信方式,我可以及時地和您協商會面的時間。”
“可我在停車場看到了總領事的汽車…”
“他坐船出去的…”
霍姆勒恨不得一拳打醒眼前這個討厭的,較真的,固執的家伙。還能好好的聊天嗎?
在領事館內充當不入流的官員,但也是除了總領事、副總領事、武官等之外的官員,不是門口的衛兵,可以隨便被調侃。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王學謙的話,作為多年前領事館演講事件的目擊者,他恐怕剩下的只能是無奈和畏懼了,他記得那時候的總領事他還記得是杰彌遜爵士,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王學謙整的灰頭土臉。
陳布雷很遺憾的表示,和霍姆勒說是一樣的:“既然如此,就和你說吧!先生,您有沒有現在租界內生一些不太好的動蕩跡象?日本的浪人在蘇州河沿岸的碼頭和倉庫頻繁地制造事端,不僅僅損害了租界長期以來維持的良好的治安形象,還造成了市民的恐慌…”
陳布雷一一細數了日本浪人,也就是東洋幫派成員在租界的斑斑劣跡,他甚至要饒有興致地說了很多關于浪人經濟來源,不法收入的構成。這些都不是秘密,就是為了告訴英國人,這些浪人都是在英國人的包庇下才越來越肆無忌憚的。
當然,這樣一來陳布雷的話就變得冗長,卻不帶重復。這讓對方那個書記官很煩惱,聽著好像都不是重點啊!
可陳布雷眼巴巴地說了十幾分鐘之后,看著對方眼底的迷茫之色越來越重,心里卻樂開了花,原來當外交官這么爽!當然,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并不是外交官,而是代表當地政府和英國外交機構的正常通話。可陳布雷是干什么的啊!
當了十幾年的老師,這輩子的本事都在訓學生上了,他能夠語重心長的站在對方的立場,恨其不爭地擺事實講道理,觸動對方的靈魂深處的弱點。
霍姆勒感覺很別扭,他是代表了英國政府,是領事館的官員哎!
怎么對方說話,自己一句都插不進去?
能打斷插進去話就見鬼了,誰看到過老師訓話學生敢吱聲的嗎?
陳布雷在學校學的一身本事,能夠不停頓的從早上就開始說,說到中午,吃了午飯繼續說,直到放學。好在他也知道這是英國領事館,真要鬧僵起來,他得不到便宜。
開口之后的半小時之后,他終于停頓了一下,總結性地說:“今天就說這么多…你聽明白了嗎?這些事情都很重要,勞駕您復述一遍好嗎?”
霍姆勒眼神直勾勾地愣,他很想說出一些建設性的話語,來彰顯英國外交官的優秀素養。可惜…他腦袋里空空如也,一句話也說不出。尷尬之余,只能用咳嗽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陳布雷后背挺地很直,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公文函遞給對方:“我要說的都在這上面,請轉告給康斯丁爵士租界的混亂已經影響到了華界的正常次序,請慎重對待。”
看著趾高氣揚的陳布雷告辭離開,霍姆勒這才想起來手件夾,低頭想要瀏覽一下,好在總領事萬一問起來他有的說。可低頭一看,鼻子都快氣歪了,上面除了那些彰顯來歷的圖章和公文必備的問候語之外,就四條,不用總結都不過2oo個字。可陳布雷愣是說了半個小時,他有些眩暈地撐著樓梯的欄桿,心中滿是悲戚:“有本事找康斯丁爵士去戲耍啊!對著一個書記官找存在感,有意思嗎?”
要是熟悉王學謙的人,一定會知道陳布雷剛才的表現完全是王學謙式的東拉西扯,然后徹底讓對方懷疑事態的重要性。不得不說,陳布雷長期在王學謙身邊,至少學了六七成的功力。
而康斯丁爵士看來公函之后,有些舉棋不定的放下公函,他也吃不準是王學謙夸大了反應,還是另有玄機?
“爵士,是否要打電話叫來總巡捕詹姆斯少校?”
放下水晶鏡片,康斯丁爵士連自己都迷惑了,王學謙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的動怒了,就不會讓身邊的一個秘書出面了,可要說沒有動怒,總不是沒事來消遣自己吧?
無奈之下,康斯丁爵士接受了手下的建議,點頭道:“讓詹姆斯少校準備好全部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