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心里沒有一丁點的狠?
連黃楚九自己都不會相信。
別看杜月笙羽翼豐滿,可在大多數人的眼中,這個青幫小字輩的頭目不過是黃金榮手下的爪牙,說好聽一點也不過是左膀右臂。可不要忘記了,黃金榮的身份中最重要的一個是青幫的大佬,任何時候,幫派的人都不是講理的人。
為了所謂的目的,不擇手段,這才是杜月笙的做事風格,也是他在青幫之中的生存之道。更何況,隨著黃金榮的年紀越來越大,尤其是開始將注意力放在地產行業之后,三鑫公司,青幫的事都大都交給了兩個人,一個是金廷蓀,一個就是杜月笙。像是青幫這樣的江湖門派,松散的組織關系中卻怪異會有各司其責的分工。
除了坑蒙拐騙不入流的混混之外,一半的頭目都有自己的分工。比如說有做說和生意的,一般會是輩分比較大的。也有做幫派生意的,船運碼頭生意等等。
可有一種人是幫派絕對不能少的,打手。
杜月笙手下的人手足夠,也不缺錢,但他此時在青幫中的身份就是打手。這個打手和普通的打手不一樣,不僅要有搶奪地盤的實力和魄力,還要有殺人越貨的手段,這是杜月笙眼下的生存之道,沒有這份狠辣,他連三鑫公司的股份都保不住。
可這種生存之道對于商人階層來說,無疑是觸碰底線的作法。商人可以勾心斗角,也可以背后下套子,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但有一件事他們是不會去做的,那就是殺人,這是底線。
可杜月笙會放縱手下殺人,這是威懾的手段,是他的道,但絕對不是黃楚九的道。
黃楚九不相信杜月笙有膽子對自己下手,可問題是他不是一個人,黃家上下幾十號人,如果逼急了杜月笙,他的兒女在外難免會出點小意外。
杜月笙威脅到的就是他的兒女的人身安全,這才是黃楚九對杜月笙自始至終都抱有敵視的原因。雖然這場危機在王學謙的干預下已經消除了,黃楚九如愿以償的獲得了大世界的地契,付出的只不過是比地價高一層的價格。要是換一個對手,他會認為這是一場正當的交易,可面對哈同,他知道就算付出再多的錢,想要從哈同的手里買地,尤其是在大馬路上繁華地段上的地契幾乎是不可能的。哈同在大馬路上的地,買一塊,少一塊。但是他連自己有多少錢都不知道,錢已經對他沒有任何概念。
為此,他感激王學謙的幫助,并決心不遺余力的替王學謙做事。當然能夠巴結上王學謙也是給黃楚九的安全加上了一道保險。
而黃金榮也獲得了他想要的,共舞臺的房契,付房租顯然要比買房子貴多了,可黃金榮不是一個缺錢的人。
看似雙方都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可不管是黃楚九也好,黃金榮也罷,都對自己的這個本家本能的有種抗拒和反感。
愛屋及烏,黃楚九沒有理由對杜月笙有好臉色。
更何況,杜月笙當初可是帶著人跑到黃楚九就的家里當面威脅過黃家人。
當然,憑借黃楚九的心計,他是不會在銀行公會,或者說在他人的眼中故意給杜月笙難堪的,這不符合他的做事風格。他這么做的用意更多的是警告杜月笙,他們很快就要在一條船上了。得罪了他黃楚九不要緊,但上海灘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他杜月笙能夠得罪得起的。
不過很快黃楚九就看到了杜月笙的難堪,其實還應該加上一個人,萬墨林。
杜月笙就上過幾天的學堂,他能夠寫自己的名字都是后天努力的結果…這似乎很心酸。
可萬墨林比杜月笙好不到哪兒去,最多兩年學堂的生涯,還不是那種讀書的材料,寫出來的字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歪歪斜斜的像是蚯蚓爬。讓黃楚九好笑的是,杜月笙如臨大敵地在登記簿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之后,長出一口氣,揶揄地問身邊的萬墨林:“沒寫錯吧!”
“嘿嘿…”
黃楚九知道嘲笑一個人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是有點不太地道,可他實在忍不住。上海灘有頭有臉的杜月笙,殺人都不見得會讓他緊張,卻因為一次簽名,額頭上竟然冷汗涔涔滋出來。
這還是那個上海灘的魔王嗎?
就算是簽賣身契的老實人也不見得會如此緊張。
萬墨林還真的認真的比對了一下,偷偷地告訴杜月笙:“大哥,你的名字寫錯了,少了一橫。”
好吧,杜月笙回頭瞪眼警告黃楚九的眼神,一下子變成了驚恐和慌亂。
隨后,黃楚九刷刷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可是當他放下筆的那一刻,他也內心波濤洶涌,在他前面簽名的杜月笙和萬墨林,再之前…竟然是榮宗敬,如果說上海灘最有錢的人是誰,誰也說不好。因為真正有錢的人都不會將自己的財產公布出來。可誰都知道,如果榮家沒有排進前三甲,那這個富豪榜就根本不可信。
能夠在一個行業里出類拔萃,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可是榮家在短短的二十年內,迅速崛起,成為民國面粉行業和棉紡行業的龍頭老大,這份財力就不是一般的富豪能夠企及的。
榮宗敬出場不算,連據說在上海養病的張謇,棉紡商會的會長聶云臺都悉數到場,這就說明這次王學謙召集的絕對不是吃飯那么簡單。
看著如同逃過一劫的杜月笙,黃楚九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心中不由感慨杜月笙的運氣好的逆天,當然他黃楚九的運氣也不差。看來王學謙真的要有大動作了,而這個大動作顯然有所針對。不同于他人,黃楚九通過包銷了大生紗廠的庫存也發現了一點門道,只不過在謎題沒有全部揭開之前,他也不敢妄加猜測。
在莊園向陽的一個房間里,咋一看給人的感覺就是大,長廊一樣的會客室,放眼望去就是一扇扇的門,全部打開之后,站在長廊的盡頭抬頭看去,仿佛像是溝通另外一個世界的通道般神秘。
可房間內的擺設…馬寅初也是醉了,看向王學謙的眼神有種女神被流氓給糟蹋了的絕望,好端端的一個莊園,站在外面看氣派的不得了,可走進里面一看,在彰顯豪華和氣度的地方竟然放在了一張麻將桌。
王學謙也覺得好奇,口氣特無辜:“這麻將桌什么時候放進來的?”
馬寅初很顯然不想糾結這些問題,找個地方坐下來,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如同光幕一樣傾灑下來,連他這個對住行不講究的人也不由在心頭贊嘆:“有錢真好!”
但他清楚自己來這里的目的,不是羨慕銀行公會的窮奢極欲,也不是來調侃王學謙的焚琴煮鶴,他來是有正事的,但這正事卻讓他有點懷疑,國內的商會說好一點是分工明確,說不好聽一點就是一盤散沙,讓這幫人聚集起來,能聽話嗎?
再者說了,他研究的方向不是普通的經濟,而是透過經濟問題來研究社會問題,說白了,馬寅初回國之后的幾年時間里,將自己的研究方向有目的的轉變了一些。
從純粹的經濟研究,轉到了智囊的層次。
按理說,他這樣的人才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高官都不會忽視其存在,可實際上在燕京的一年多時間里,馬寅初像是被遺忘了一樣,在大學里頗受學生的敬重,僅此而已。
設置有不靠譜的政壇巨頭們拉攏他,準備給他一個英文秘書的職位。差點讓脾氣暴躁的馬寅初一巴掌給扇出去。
雖說,留洋的學子回國之后,當英文秘書的不是一個兩個。宋子文就做過盛恩頤的英文秘書,也給孫大先生當過英文秘書。可他那是沒辦法,給盛家做事,是想要靠著盛家的門庭作為踏板,走上更大的舞臺。至于給孫大先生當英文秘書,純粹是沒辦法安排的權宜之計。
可馬寅初不一樣,他在上海,就王學謙對他的重視程度,加上經濟研究所的投入,一下子讓他站在了一個學者夢寐以求的高度來審視學術和社會的融合。這次回到上海,他也是感慨良多,多少有在上海安家的準備。一來是上海商業專科學校創辦自他手,可他壓根就沒有關心過多少;其次就是想要一個展現他所學的舞臺,而這個舞臺別人給不了,王學謙恰恰能夠給一點:“子高,別的我不多說了,今天外面來的人很多。上海灘有頭有臉的大實業家也不少,可這些人都不是那么容易拉攏的,你就不怕一旦泄露了機密,把你推向風頭浪尖?”
“我怕啊!不過,識時務者為俊杰,我相信外面的人但凡不傻應該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王學謙笑道,表情輕松之極,仿佛說的是一件尋常的事而已。
馬寅初嘆氣道:“子高,你知道嗎?我一直很佩服你,你總是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情的時候,表現出一種平常的心態。”
“不說這些,你的演講準備好了?”王學謙適度的表現出一點主人的關心姿態。
馬寅初不滿道:“且不說我上臺說有沒有用,關鍵外面有點多少人能聽懂?再說了,這些人都是經商多年,一個個油滑的很,就憑借幾句國際形勢的分析,你覺得會讓他們下那么大的決心?”
王學謙伸出手指擺動了一下道:“不,老馬。他們這些人是蠱惑不起來的,必須要有足夠的利益。當然,這個時期就紡織行業來說民國的實業家都感受到了冬天的寒冷,英國和日本不斷加大紡織業的投入和商品傾銷,如果沒人拉一把的話,外面的那些紡織業的實業家的工廠至少有一半會在這幾年中倒閉。至于另外的人,在商界的地位是低了一些,但都是有著各自的需求。”
“你是說黃楚九和杜月笙?”馬寅初皺眉道,這兩個人的風評一個比一個差。
“沒錯,就他們兩個。黃楚九格局小了一點,但這個人有著一種其他人無法比擬的狡猾,讓他總是能夠在最困難的時候化險為夷,而且他需要一個渠道讓他能夠源源不斷地獲得資金的補充實現他的商業夢想。至于,杜月笙就更簡單了,他需要洗白,別人沒辦法給他洗白,但是我可以。”王學謙自信滿滿的樣子,讓馬寅初淡定不少。
王學謙接著說:“而你的工作也不是毫無用處的,擠壓英國和日本的紡織品傾銷,只不過是第一步,不放眼世界他們如何能夠走出去?”
“你想的太多了,好吧,你是老板你說了算。”馬寅初表示投降了。
兩人走入會場,也算不上是會場,其實是一個會客室。遠東銀行在銀行公會內的莊園規模很大,本來就是為了商務準備的,甚至連外面不多見的幻燈機都準備了一架。可惜馬寅初并沒有準備幻燈片,在王學謙的介紹下,就開始講起英國和日本在最近幾年,尤其是在華盛頓會議之后增加了在民國的投資。
“從去年開始,英國的紡織廠對華貿易已經超過了民國紡織品銷售近四成的份額,日本緊隨其后,留下來的才是我們民族實業的份額,總數大概不到三分之一。”
“隨著棉花的價格增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英國洋行下屬的紡織廠其實并不掙錢…他們的利潤來源于其殖民地原料的采購價,等于說,英國人將紡織品的成本壓縮到了可以動用的一切手段的最低點,這種趨勢下,英國的商品自然會占據龍頭的地位。”
“不過有一個好消息,隨著英美貿易談判陷入僵局,英國無法獲得美國的大量棉花,英國紡織工廠的規模不再擴大,甚至會在短期內減產。”
民國的實業家很多都是在自己的工廠里監督,然后就是跑銷售的渠道,卡著成本和原料環節。很少會有人去想同行是如何控制成本的,外國同行又是怎么做的。
馬寅初的演講繼續,很快底下就有了一些偷偷交流的身影,隨著疑問越來越大,終于有人站出來問話了:“馬博士,就你所說的,英國人的織布廠不掙錢,哪里有這么傻的商人?”
馬寅初狡猾的一笑,他就怕沒人問,有人問就好辦了,說明至少有人在聽他說,態度還算認真:“問得好,在歐洲和美國,這種做法并不稀奇,實力強大的企業通過保本,甚至是虧本的價格銷售價廉物美的商品,將實力不足自己的同行擠兌破產,然后吞并。等到一個市場,或者國家、地區的同類商品大部分都是這家工廠生產的時候,那么就形成了壟斷。”
“啥意思?”
杜月笙聽著像是聽天書一樣,他不認為做生意有這么多的道道,總覺得馬寅初的話似乎是糊弄人的話。
馬寅初解釋道:“壟斷的好處就是,雖然前期虧本操作,可一旦完成了壟斷,等于是沒有了競爭對手。那么市場價格就由這家工廠說了算,想要漲價就漲價。”
杜月笙感覺天方夜譚一般地張大了嘴巴,這好像和三鑫公司的做法差不多。可他怎么就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呢?
再看邊上的黃楚九一臉的陶醉,讓他心里不由的發虛,這家伙不會都聽明白了吧?
在做的別人且不說,都是杜月笙得罪不起的人。可是黃楚九,年初的時候他還欺負過這老家伙,一轉眼卻發現這家伙好像比自己高明,這種失落讓他有苦難言。
這時候王學謙站起來,會場立刻鴉雀無聲,都眼巴巴地看著王學謙。而從來都沒有讓人失望的王學謙確實沒有讓大伙失望,一開口就是:“紡織業的現狀對民國的實業家很不利,也是我看了非常痛心的,所以召集大家來沒有別的意思,就兩個字,洗牌。”
“英國紡織工廠能夠得到的原料支持,民國的同行要有;日本紡織業能夠獲得資金支持,民國的同行一樣要有;我們不是洗自己的牌,而是給整個遠東的紡織業洗牌…”
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吃驚地看著王學謙。有些不敢相信現實的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試圖說服自己不是在夢里。
或許別人的話,在場的商人們都會嗤之以鼻,但王學謙的話…沒幾個人會不當一回事。
民國紡織業的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