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罕貨還沒有著落,杜月笙不得不為另外一件事著急起來,萬墨林報喜的時候說是王公館的請柬,說起來杜月笙自己也覺得不可能,他參加王學謙的家宴?
完全沒有這個資格好不好。
王學謙怎么可能在他家里招待一個江湖草莽,尤其是這個草莽在江湖上有地位是一回事。可問題是,杜月笙不過是一個名聲鵲起的小人物,是下九流的明日之星。
連一個政客都算不上,他要是能夠參加東南王的家宴,王學謙的家門也太容易進了。雖說西摩路上的王公館算不得王家大院,不過是王學謙在上海的落腳之處而已。可就算是這樣,杜月笙想要以一個客人,一個尊貴的客人的身份進入這座大花園洋房,也是一點可能都沒有的。
后來好在萬墨林的解釋下,他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請柬是王家送來的,但赴宴的地點不在王公館,而是在銀行公會。
自從上海灘的銀行公會建成之后,偌大的一個莊園,歐式的建筑點綴其中,儼然是民國商會聚集的頭等好去處。并不是說大飯店不好,而是這里的私密性要比人來人往的大飯店不知道要好多少。尤其是安全性上,更是普通營業場所無法比擬的。
不過數百萬的造價,可不是那個商會能夠拿得出來的。
也只有財大氣粗的銀行公會才有這份底氣。
銀行公會?
杜月笙其實也想去看一看,對于上海灘的上流人物來說,這地方挺神秘的,不對外營業,只有銀行公會的會員才有資格在這片綠茵壞繞的風水寶地上建造屬于自己的場所。是實力的一部分,也是身份的象征。
可這么高端的地方,出席可能更高端的商業會議,讓杜月笙開始犯難起來。
讓誰跟著他去呢?
這并不是一個大問題,但卻是一個讓他犯難的問題。這幾年,上海灘風云際會,也是杜月笙春風得意的幾年。他從一個不入流的水果店的學徒,成長成為上海灘青幫大佬黃金榮的左膀右臂。經過幾年的積累,他又一次膨脹,隱隱有脫離黃金榮,自成一派的架勢。
可草莽,終究還是草莽。
五年前,他孤身一人,身邊連一個幫村的都沒有;四年前,他有了一幫能夠獲替他出頭的兄弟,唯他馬首是瞻;三年前,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也在銀行里有存款,并且將剛買不到一年的黃包車換成了一輛美國小汽車;兩年前,他開始做軍火生意,漸漸地有了和地方政權聯系的機會;一年前,他發現自己想要一個更大的舞臺,一個干凈的身份…
現在這個機會來了,他卻發現自己這幾年一直在改變,一直在成長,可身邊的人卻沒有換。
他出席過商業拍賣,并且財大氣粗的買下了大達輪船公司,讓他出盡了風頭,可同時也知道自己身邊的不足。
高鑫寶、馬永祥等人跟了他好幾年,原來是什么樣子,現在還是那副鳥樣子。
高鑫寶是什么貨色?咋一看,這家伙看上去好像挺傻,胖乎乎的,大蒜鼻子,還長了一張和他那大餅臉相得益彰的大嘴,可問題是這家伙的眼睛不對,看誰都似乎想要把對方大卸八塊的樣子。平日,杜月笙將他帶在身邊,那是因為他們都是幫派人物,接觸的人要么是一樣斗狠為主業的同行,要么是被威逼利誘的商人。不狠一點,怎么讓人害怕?
可要是帶去見王學謙?這家伙不是找死嗎?
沒等來到王學謙的面前,杜月笙都能想象出來高鑫寶已經被王學謙的衛兵攔住,運氣差一點甚至已經倒在地上,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這家伙絕對不能帶,那么平日里杜月笙身邊就只有馬永祥。不過這個人也不是正常人,但凡是個正常人,絕地不會整天拿著一把刀子剔手指甲的…
且不說這些,杜月笙最揪心的是,不是沒人可帶。而是帶出去的人,可能會讓他沒臉見人。
那天在大生紗廠資產拍賣會上,虞洽卿身邊的人讓他見識到了為什么他和上流社會之間的差距。并不是錢不夠多,底子不夠厚,原因只有一個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幫村的團隊。不是人才,是一個團隊。虞洽卿赴拍賣會,當時拍賣會上的其他人也好,身邊都有會計師、律師、翻譯等等,這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可以給雇主最詳細的分析報告的團隊。
團隊,杜月笙就不想了,他當時回家之后告訴自己的心腹,第一件事情就是招募有文化的年輕人。
思來想去,杜月笙叫來了幫他招攬人才的萬墨林,一問之下,讓他也覺得火氣上竄,怎么招,看不起杜某人?
“大哥,你是不知道,這人才太難招了,就按照你說的標準,沒有一個合適的。”
萬墨林叫屈的樣子看不出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按照杜月笙的標準,這個招募的人才第一是商業人才,他不需要那種政府要員那樣的軍事政治專業人才,相比之下,應該容易招募一些。
可問題是,人家一聽是杜公館要…一個個都搖頭,然后拔腿就跑。
杜月笙也生氣了,指著自己的表弟萬墨林道:“你是不是沒有說清楚?我給的工資是商務印刷館的兩倍,這可不是一筆小錢。”說這話的時候,杜月笙的嘴角都是發抖的,這可不是一筆小錢。按照一流人才來算的話,他每個月至少要付出六七百元的薪金才能留下那些精英。
萬墨林委屈道:“大哥,我倒是想說啊,可問題是人家連工資沒問就跑了,我連說的機會都沒有。”
“名聲!名聲啊!”
杜月笙不由地哀嘆,他自認為還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至于死在他手里的人,不敢說每一個人都是該死的。但是江湖事,江湖了,生死由天,這不就是傳下來的規矩嗎?
萬墨林也是好奇,杜月笙并不是那種熱衷和文化人打交道的江湖大佬,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可能是杜月笙自己的原因。試想一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的歪歪斜斜的,每寫一個字,都要歪著腦袋想一想下一個字怎么寫的人,會喜歡和那種出口成章的文化人打交道?
看不順眼暴打人家一頓倒是可能性更大一些。
杜月笙將心頭的顧慮說出之后,萬墨林緊張道:“不是去吃飯嗎?”
“你丫腦子是被豆腐堵了,還是噎住了口隔夜飯?吃飯,吃飯輪的上我去嗎?”說出這樣的話,杜月笙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不想在手下人面前露怯,可問題是,他猜測的可能才是真正的答案:“要不是我買下了大達輪船公司,你認為堂堂的總督會發一張請柬來請我?這是把我杜某人當成了商會成員看了,才會發了這張請柬。”
“想一想以前,我們和王公館也不是沒有打過交道,可是你回憶一下,有幾次是下帖子的?沒有,一次都沒有。都是打電話,客氣一點是陳秘書打電話,不客氣一點是管家…每次來了電話爺們不得眼巴巴地趕著去?”
萬墨林有點別扭氣道:“早知道這么麻煩,當初還不如不買這家破輪船公司。”
“你知道個屁,不買這家輪船公司,我連那這張帖子的資格都沒有。”
杜月笙大概也是累了,揮揮手道:“算了,到時候還是你跟著我去吧,身邊沒有幾個有商業才能的人實在不行,招人的事你要放在心上。寧缺毋濫…還是算了,找一些差不離的就可以。”
萬墨林放下提起的心,杜月笙當初的心氣高的很,一開口非留學生不要,就突出一個,高端。可問題是,這年頭能夠留學的要么是家里有錢的,不缺這份工資;要么就是有本事,通過公費出國的,壓根看不上杜月笙的這座小廟。
更不要說那些留學歐美的能人,頭上頂著一個博士的頭銜,要是杜月笙的人去招攬,那場面,就像是給人戴了綠帽子似的,恨不得跟萬墨林拼命,丟不起那個人。
其實連萬墨林都清楚,他們這些跟著杜月笙的人,眼下看上去雖然風光,但想要給杜月笙更多的助力,完全沒有那種可能。并不是他們不用心,沒有那份心思,關鍵是沒有那份能力。
而以往青幫的產業,確實太過簡單了一點,甚至連做賬的賬房先生都不見得需要。三鑫公司辦了有幾年了,可往來的有過一份合同?有過資產評估?有過風險分析?
這是刀尖上討生活,靠著不是別的,是膽量,還有就是比的誰命硬。
可眼下不行了,杜月笙有向上的年頭,進入社會名流的想法,靠著一些老兄弟,不拆臺已經是燒香拜佛了,更何況商業上根本一竅不通,如何能夠給杜月笙更多的助力?
“算了!”杜月笙也是心煩不已,“老弟,到時候就你跟我去好了!”
“大哥,我去合適嗎?”
說起來,萬墨林的身份是管家,就算是是大管家,也是管家。他管理著杜月笙最核心的一些機密,說起來是毫無技術含量的賬本,可這些賬本雖然簡單,但卻是杜月笙安身立命的資本。
除去這些,萬墨林比杜月笙多上了兩年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認識至少一千多個漢字…
可要是讓他作為一個顧問,跟著杜月笙去參加一次可能是高端商業聚會,萬墨林也沒底了,臉色也不知道是否是緊張過度,有種蒼白的視覺感。
沒辦法,萬墨林不去,杜月笙也不知道誰合適了。
江湖人都是好面子的,基本上手里的錢都恨不得帶在身上,要不是杜月笙有三鑫公司的分賬,就他的洋房和汽車,就夠他喝一壺的。車是美國的好車,凱迪拉克,比普通的汽車高一頭,也長一截。坐上去,行駛在城市之中,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可甭管是杜月笙也好,萬墨林也罷,都是揣著緊張的心態,一路上都沒有開口到了西郊的銀行公會大門外。
看到荷槍實彈的衛兵,杜月笙的背后一下子挺拔了不少,可心底里如何發虛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杜老板!”
運氣不錯,在停車場杜月笙還真的遇到了一個熟人,黃楚九。不過兩人沒有多少交情,反而有仇。
算起來他也是替黃金榮受過,對付黃楚九的手段不多,但也讓黃家人擔驚受怕了好幾天。黃楚九并沒有表現出一種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憤怒,反而像是一個老朋友一樣,伸手竟然要和杜月笙握手:“想不到能夠遇到杜老板,黃某不甚榮幸。”
杜月笙沒有表現出過度緊張的吃驚,也不會拒絕黃楚九的故意示好,雖然他心里認定他面對的那個家伙的笑容假的讓他作嘔,可問題是,看著黃楚九的笑容他卻生不出一點氣來,反而自己的表情多少有點僵硬:“黃兄是在等杜某?”
兩人并非前后腳,而且杜月笙來的時候在公會的主干道上沒有看到其他汽車,黃楚九出現在面前只有一個可能,這老小子是故意等他。可杜月笙心里犯嘀咕了,兩人在之前沒仇,后來黃楚九和黃金榮鬧翻,他才介入其中,用行話說他是來下刀子的。
就這種關系,黃楚九面對杜月笙還能笑得出來,連杜月笙都不得不佩服的贊賞一句,臉皮夠厚。唯一讓他猜不透的是,黃楚九的來意到底是什么?
是挑釁的?
還是故意示好?
沒想到黃楚九先開口了:“杜老板,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今后我們在一個陣營,自當同心協力,一起發財。”
前半句杜月笙聽懂了,后半句他有點迷糊。
就當杜月笙左右不是,尷尬地只能用笑聲來掩飾內心的蒼白的時候,接待的人員遠遠的跑來:“兩位先生,陳主任一直在找兩位。”
黃楚九抱歉的抬手示意:“抱歉,和老朋友見面耽擱了陳主任的大事。杜老弟,你請!”
“黃老哥,您先請!”
或許是故意,落后了幾步,黃楚九在進入莊園的時候,已經和杜月笙拉開了足足有六七步,嘴角微微彎起,心說:“這家伙怎么混進來的,層次不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