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保羅。他會答應的!”
胡漢民面對宋子文的時候,并不是很習慣,因為宋嘉樹的關系,他也挺別扭。本來,他和孫大先生一樣,和宋子文的父親宋嘉樹稱兄道弟的關系,一時間要轉過彎來,也挺不容易的。
宋子文眉頭緊鎖,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并沒有胡漢民的樂觀。
對于同盟會之后革命黨,他更多的是一種憤恨。這種憤恨源自于他的父親,宋嘉樹。盡其所有的支持孫大先生,最后還被這么一個看似高風亮節的家伙給氣死了…這僅是家恨。
其實更多的是因為他并不看好姐夫的前途,‘國黨’的未來一片黑暗。
就算是孫大先生還能重返廣州,重新當上那個‘非常大總統’、‘臨時大總統’之類的稱號,但憑借廣東一個省的力量就去北伐,面對直系軍閥和奉軍,根本就沒有勝算。
‘國黨’內部就矛盾重重,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才不被重視。軍方一直被壓制,導致矛盾一開始就進入白熱化。這也是造成廣州兵變的主要原因。另外就是手段,刺殺這種非常手段,用在政治上,就等于是江湖匪類被以前的朝廷給招安了。
相互間的信任已經跌入谷底,誰還會相信誰?
至于張靜江的問題,他根本就不關心,因為偏見和忽視,在宋子文的潛意識里,張靜江這樣的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當然,在‘國黨’內,這樣人還很多,把孫大先生的信任當成尚方寶劍,還以為這樣就能夠站在道德的最高點。
出于一種不太熟練的交際習慣,宋子文還是問了一句:“你覺得他會擔負所有的責任?”
說實在的,這種背黑鍋的過程很糟心,對當事人也好。對周圍的人也罷,都不是一件讓人能夠愉悅的事。但在‘國黨’內部,這種做法是司空見慣的,原因胡漢民當然清楚。只是他不知道宋子文是否明白。
“嗯…”遲疑了一會兒,胡漢民決定試探的點撥一下宋子文,倒不是宋子文的智慧不足,需要他來提醒,只是‘國黨’的高層都清楚這位宋家大公子的家庭和經歷完全是西式教育的一套。可能對東方的含蓄和委婉有所不解:“保羅,人杰沒有多少私心,他的作法都是為了大家,為了‘國黨’。”
“怎么說?”宋子文臉色一變,似乎覺察到胡漢民接下來說的話的意思,但這絕對不是他想要聽到的。
“這個責任說大,關乎信命;說小,只要能妥協,還真的稱不上什么事。在整個‘國黨’內,誰都可以背負這樣的責任。但惟獨有一個人,他不能涉及…”胡漢民幾乎是一字一句的語氣緩和,但字里行間的堅定,以及無法妥協的固執讓宋子文還是微微一愣。
這還是那個老好人一樣,整天不理事事的胡漢民嗎?
胡漢民在‘國黨’之內不問事是出了名的,說好聽點是明哲保身,說難聽點尸位素餐,占著茅坑不拉屎。
可在所有人都以為胡漢民這次還會明哲保身的時候,這家伙卻一反常態的站出來,并陪伴宋子文來浙江。代表‘國黨’和王學謙談判,讓很多人認為這家伙膽小如鼠的同僚們,也同時是競爭者大跌眼鏡。
想當初,‘國黨’上下梁啟超一句話‘遠距離政黨’擠兌地暴跳如雷。汪兆銘義無反顧的站出來,從南陽潛入燕京刺殺攝政王載灃,那時候的胡漢民拉著汪兆銘的手(這個過程有點惡心),語重心長的勸解,希望年起氣盛的汪兆銘能夠懸崖勒馬,就差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了。
試問。這么一位膽小如鼠的政客,卻突然對宋子文說:“他也能站出來,替整個‘國黨’背黑鍋,只要他認為值得。”
而這份值得在‘國黨’內只有一個人享有這份權利。
不僅是胡漢民,包括汪兆銘,最近被提拔的老蔣,包括所有人。如果一旦這個人沒有了這份心,那么就很快會被拋棄。這并非是孫大先生的本意,但卻是整個‘國黨’高層的內部認同。因為‘國黨’內其他人都可以背負名譽上,甚至道德上的污點,但孫大先生就不行。
這也是為什么孫大先生想要迎娶宋家小姐的時候,會有那么多的阻力。
甚至不惜說出:為了愛情,吾寧死。這樣激進的話。可倘若孫大先生想要納妾,‘國黨’上下甚至會幫忙尋找合適的人選…糟糠之妻不可棄,就是這么一個道理。因為,這關乎一個人的人品。
好在,事件總是會因為爆發的太過突然,沒有太長久的持久力。
孫大先生一如既往的道德高尚,毫無瑕疵。可實際上,‘國黨’很多決定,甚至是刺殺,都是他認同的,有些直接是他下令的。在廣州臨時政府的海軍總長程璧光,被刺殺后就不了了之。但知道隱秘的人都清楚,下令的人是總統府的大管家,朱執信。
在黎元洪時期,程璧光是海軍總長,府院之爭塵埃落定之后,程璧光接受孫大先生的邀請,帶著一直艦隊來了廣州。但結果雙方都很不滿意,程璧光要供養一支艦隊,真正的海軍艦隊,擁有9艘戰艦,但是廣州臨時政府方面并沒有給軍費,艦隊連買煤的錢都沒有。這樣的情況下,程璧光不得不對部下的人心考慮,要不然,這支艦隊會分崩離析。這也是他在到廣州之后不久,左右搖擺的原因。他需要軍費,能夠供養艦隊的軍費。
華夏的海軍,自從民國以后就一直過著一種近乎‘叫花子’的苦日子。連燃料錢都湊不出來,整支艦隊都趴在軍港也是常有的事。
而程璧光為了能夠讓艦隊保持戰斗力,或者說足夠的自主權,不得不做出的改變,對孫大先生來說是絕對無法容忍的。因為一旦艦隊叛亂,廣州臨時政府連反抗的實力都沒有。
所以,他必須死…
一位在海軍軍界有著赫赫威名的司令官,就這樣被刺殺在廣州街頭。而這份命令是總統府下達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高層斗爭的結果,就算調查到最后。最多也就被牽扯出朱執信而已。在程璧光被刺這件事上,誰對誰錯還真不好說,但‘國黨’上下維護孫大先生的決心是絕對不會變的。
一旦事情往孫大先生靠,必然會讓‘國黨’上下萬分緊張。
浙江的事也一樣。孫大先生就算是策劃者,他也沒錯,錯的是底下辦事的人。更何況,這件事的原本孫大先生并沒有最后決定,就讓張靜江挑了起來。
所以張靜江認罪。無可厚非。‘國黨’上下為了維護孫大先生的名譽,已經是無所不用其極,任何錯誤都有他人承擔,而獲得的成果自然由孫大先生享受。表面上看,這非常不合理,對其他人很不公平。但實際上,這是最好的方法,因為‘國黨’經過幾次的分裂和矛盾激化,已經沒有一個人能和孫大先生那樣扛大旗的了。
被刺殺的宋教仁。
離開國黨的黃興。
潛心學術的章太炎…
沒有了這些人,‘國黨’內部還有誰能夠承擔政治大旗的重任?只有孫大先生。
宋子文想明白這些之后。就像是吃下了一只蒼蠅一半難受,他所尊重的信仰不允許這種‘欺騙’橫行在整個組織之內。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一個連敢于站出來認錯都做不到的人,道德再高尚,也是假的。謊言終究會被戳破的那一天。雖說,連他都明白,孫大先生并不是沒有認錯的勇氣,而是不能。
尤其是在危機四伏的民國,認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認錯的勇氣都沒有。
內外交困的局面下,圣人都會出錯,何況是一個年近花甲,卻沒有多少執政經驗的政客?
面對胡漢民。對方的所作所為讓宋子文對其感觀改變不少,但內心卻無比的壓抑,他需要有一個能夠釋放的空間,一個輕松的環境…想來想去,在寧波他倒是有一個朋友。可連宋子文都不清楚,他和王學謙還能做朋友嗎?
“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面對宋子文失落的神情。胡漢民覺得自己沒有把握說服這位大少爺,雖說宋子文這些年過的也不如意,但架子還在。
胡漢民長嘆一口氣道:“這些年,風風雨雨的,該丟的都丟了,不該丟的也丟了…”發現語氣過于沉重了一些,他立刻改口道:“說這些干什么,寧波你是第一次來,出去走走也好,感受一下風土人情。不過晚上還是早點回會館。”
胡漢民有些話不方便說,他的本意是浙江也不太平,兵荒馬亂的,又是打仗,又是兵變。
可問題是浙江和福建發動戰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逼的,這是直系高層想要控制東南,王學謙不得不做出的反應,破掉吳佩孚想要在浙江外圍困住浙江的作戰意圖。這是沒有選擇的結果,戰爭不是目的,但卻是最有效和最無奈的手段。
至于兵變?
胡漢民忽然發現,浙江的動亂至少有一半是‘國黨’造成的,作為其中一份子,他也很難辯駁,連說句公道話的勇氣都沒有。
宋子文漫無目的在街頭走著,似乎杭州的兵變離寧波太遠,寧波城內還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色。不同于廣州那種略見瘡痍的蕭索,寧波仿佛像是早晨的太陽,溫和,卻充滿著生機勃勃的能量。
這讓他很新奇,在他熟悉的地方,武漢和廣州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象,而上海更是像是一個歐洲的大城市。寧波的出奇在于這個城市的人,每個人都似乎很自信,很滿足的生活在這個城市內。這在閱歷頗豐的宋子文的眼中是難以想象的。
這就是王學謙努力的結果嗎?
宋子文的心頭不由的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在此之前,在處理張靜江的問題上,王學謙避重就輕的選擇了米商這個口子,也不是湖州的張家。這讓宋子文內心的疑問不斷的滋長,很快就有種變成參天大樹的跡象。
不如打個電話?
在民國,也只有上海的租界內,電話普及到了尋常人家。但在其他城市,卻是非常稀罕奢侈品,使用者多半非富即貴。寧波的街頭卻有別于上海,幾乎每家店鋪都有電話。客人使用根本就不要付錢。但在寧波,卻是要付錢的,但電話的擁有量卻也不少。
走到一家在門口就擺放了一部電話的雜貨鋪,宋子文奇怪的看了一眼看守電話的老頭,對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分鐘一角。”
“收鈔票嗎?”也就是紙幣,宋子文隨口問了一句,大洋很重,身上帶上三十塊大洋,就要一斤多,累贅的很。但紙幣的認可度,在很多地方是被抵制的。
可讓他奇怪的是,對方反而很習慣的反問了一句:“鈔票不是錢啊!”
吃了癟的宋子文并不在意,反而自嘲的笑了笑,他在廣州發行紙幣就很受抵制,沒想到浙江境內的百姓已經對紙幣有了很高的認可度。這是在上海都難以辦到的。
“你到底打不打?”對方不耐煩的問。
宋子文好奇道:“你剛才說一分鐘一角,可是你似乎沒有拿出手表,也沒有鐘…”
“你傻呀,一分鐘不就是六十秒,數到六十不就行了嗎?”對方忽然不悅地盯著宋子文,臉色不愉地問道:“你不會以為老漢不識數吧?”
好吧,再次被鄙視的宋子文,拿起電話,開始撥號。
他有陳布雷的電話,也只能通過陳布雷找王學謙了,就算是一個懶漢,坐到了浙江王的位置上,也會有整日忙碌,這是沒有選擇的。好在運氣不錯,陳布雷沒找到,但是電話有人接聽了,并告訴宋子文麻煩他等一下,已經去叫秘書長了。
等電話的功夫,宋子文無聊之中看了看守電話的老漢,發現對方費力掰開不夠用的手指,費力的數著,壓抑了好幾天的煩躁心情,頓時撥云見日般的松散開來,宋子文很促狹的笑了起來。